那一日岳成瑜与洛少瑾分开以后,遣人去传播谣言,又遣了个仆从回家按他的吩咐遣散姬妾,自己修养好了便一路南下。
因为柳随风和薛暮云两人还去了金家退婚,所以两拨人到达薛家所在的雪城时,是差不多的时间。
雪城靠南,即使最冷的冬天,也鲜少下雪。
但从来没有人觉得此城名不符实,因为雪城的雪,指的是杨花雪。
阳春三四月的时候,满城柳絮杨花,纷纷扬扬如雪。十里桃花堤,满城杨花雪是雪城出名的景致。
可是岳成瑜显然来晚了。
连日的阴雨连绵,山路泥泞,马车难行。
这一日眼看就快到城门,突然又下起了暴雨。
岳成瑜问了路程,知道天黑前一定能赶到雪城,反倒不急着赶路了,看到驿道边十里亭,吩咐侍从停了马车休息一下。
刚坐定,就看到雨中两骑飞驰而来,一人猛然勒住马,冲前面那飞奔而去的人喊着什么。
前面那人勒住马头回转过来。
两人指着十里亭,似乎商量了什么,最后在遮蔽处系了马,一起进了亭子。
这两人正是薛暮云和柳随风二人。
岳成瑜自然是不认得他们的。
这两人连蓑衣都没穿,从头湿到尾,狼狈的紧。
岳成瑜往旁边挪了挪,没打算搭理这两个人。
柳随风看到先他们一步坐在亭中一看就不像武林人士的病弱贵公子,也只是点了点头,没兴趣攀谈。
两拨人各自占了亭子的一边,互不打扰。
“表哥,这什么鬼天气,眼看到家了,弄了这一身湿。让我娘见了,又要唠叨了。”薛暮云抱怨了两句,打开包袱,发现里面也全湿了,更糟糕的是包袱里还有大团大团的纸,上面的字迹被水晕了,全染到衣服上了。
柳随风皱了皱眉,“天天写信,哪儿有那么多话要说。”
薛暮云抿了抿嘴,低头没说话,却手忙脚乱的将信纸摊在石桌上晾。这里面不仅有他没来得及寄出的几封信,更多的是洛少瑾给他的回信。
柳随风也不再说话,略有些郁闷的坐下运内力弄干衣裳。
这一路上,柳随风跟薛暮云这对一向亲密无间的表兄弟,有了些嫌隙。提到关于洛少瑾的话题,总是会有点别扭。
柳随风的性格也算得上是温柔体贴,但是他心里存了太多的事情,能分给儿女私情的就太少。
而薛暮云就不一样了,懵懂少年第一次动心,对方心有所属,又无可奈何的分别,这一路上真是日思夜想恨不得回转过去陪着洛少瑾。
一路走来,薛暮云不仅每日里写信,偶尔逛市集时也会买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寄给洛少瑾或者留着等她到薛家的时候送她。
开始的时候柳随风还不觉得什么。
路途遥远,往来不便,信写出去,很久以后才能收到回信。
他的性格又不像薛暮云那般飞扬跳脱,什么话都能写。于是写了几日,便不再写。
可是开始收到回信的时候,柳随风才开始觉得有些不舒服。
洛少瑾就算对薛暮云不是每信必回,却也算是鸿雁往来频繁,而大约是收到的柳随风的信便少,她回的也就少,就算是回,也大多中规中矩的。有时候看着薛暮云捧着信一脸傻笑,柳随风就有些醋意。
还有那些小玩意儿,洛少瑾收的多了,便也会回寄一些。
有时候是稀奇古怪的东西,有的时候是一些地方特产,甚至有些寄到的时候都已经坏掉了。
洛少瑾寄的时候没想那么多,一方面因为柳随风没有给她寄东西,另一方面柳随风也不会对这些东西感兴趣,于是基本都没有柳随风的份。
柳随风并非真的一点没动心。有些感情,明知道希望渺茫,不可能开花结果。可是如此快的见到预料成真,心里难免不是滋味。
在金家退了婚以后,看到以前俏丽端庄的未婚妻如今的惨状,他更是没了心情。
薛暮云对洛少瑾的情愫直白热烈,迫不及待的想宣告主权,柳随风再理智,心里也有疙瘩。
于是两兄弟就这样别扭了。
两兄弟这厢别扭着,那厢正在看雨的岳成瑜无意间回眸一扫,看到桌上那被晕的乱七八糟的字迹,眉头便是一皱。
忍不住抬头仔细看对面这两个人。
年长的是柳随风,年少的是薛暮云?长得是不错。岳成瑜不动声色的别过脸去,风吹着雨丝沾湿了他的衣袖,他微微咳了两声,唤一旁的侍从,“阿寿,把车里的炉子拿出来,帮两位公子烤干衣服。”
他病体沉疴,要长期温养,就算是在旅途中,车里也备着齐全的东西随时可以熬药。
柳随风与薛暮云一愣,不明白刚才还一副冷淡模样的贵公子怎么突然殷勤起来。不过眼看人家家仆已经麻利的拿出炉子升起了火,他们两个也乐得脱下外衫靠上去烘烤。
虽然有内力,但一时半会儿想要弄干衣服也不容易,在亭子里站了这么久了,两人的衣裳仍在滴水。
“多谢。”柳随风拱手。
薛暮云脱了外衫,草草的烤了烤,又去摆弄他那些宝贝信去了。
岳成瑜淡淡瞟了一眼,温和的笑了笑,状做闲聊的说:“这些信,是姑娘写的吧?雁足传书,鱼传尺素,唯有相思难寄。这姑娘看来跟公子十分要好啊。”
岳成瑜暗暗观察薛暮云的表情,同时也没错过柳随风瞬间僵硬的背影,心下有数。
薛暮云听了这话心里欢喜,欲盖弥彰的否认,“公子误会了,只是普通朋友罢了。”
“普通朋友?”岳成瑜愣了一下,“那倒是我唐突了。这么多的信,公子又如此宝贝,我以为……咳咳……”
有些话点到也就罢了,岳成瑜没有说下去,咳嗽了片刻,似乎是觉得尴尬,雨势稍歇,便吩咐家仆上路了。
“公子,我削断了他们的马缰。”阿寿小心翼翼的禀报。
岳成瑜靠在车里,对这种不入流的手段不置可否。
阿寿缓缓松了口气,知道这次马屁没拍错。
洛少瑾给岳成瑜打通经脉的时候,阿福阿寿两个家仆看到自家公子奄奄一息的模样,对洛少瑾颇为不满,背后说了些不该说的话。从那以后,自家公子对他们就没好脸色,阿福被打发回家遣散姬妾去了,留他一个人提心吊胆察言观色。自家公子以前喜怒无常,心思却好猜,如今到越发的让人摸不透了。
好在能被选来伺候公子的,都是机灵的人。时间久了,他多少能摸到一点公子的脾性。
岳成瑜坐在车里,单手支颌,略有些苦恼。洛少瑾的心思他不敢强掰,激起熊孩子逆反心理,她真闹着要嫁柳随风也不是不可能。可柳随风这边,若是利用薛暮云来逼退柳随风,会不会引狼入室?
雨终于停了,薛暮云收起他晾的半干的宝贝信,上马赶路。
他略有些心不在焉,跑了两步见柳随风还落在后面,就提紧缰绳减速,回头看柳随风在磨蹭什么。
结果这一使力,缰绳猛然崩断,他一时没防备被向后掀翻,硬生生的在空中靠腰力翻了个跟斗,才平稳落地,回头一看,柳随风手中也握着断掉的缰绳。
“是刚才那人!”
“追!”薛暮云脸色一变,都到自家门口了,还被人算计了去,面子上有些挂不住。
两人骑术不错,此时有了防备,纵然没有缰绳,亦能御马自如。
岳成瑜的马车比不得两人轻骑快马,何况他也没打算避开。
两拨人在雪城城门口再次遇上。
柳随风横过马身拦住了马车,薛暮云在后面一把撩开了车帘,铮然拔剑指住车里的人,冷冷问:“你是什么人?”
城门口的卫兵自然认出薛暮云的身份,远远站着也不来干涉。
柳随风略皱了皱眉,觉得薛暮云有些冲动了。对方挑断马缰而非下毒,显然目的不是与他们为敌。
然而柳随风尚未开口,就见马车里被剑指住的病弱公子,从容的下了马车,淡淡的说:“在下岳成瑜。”
柳随风微愣,到嘴边的规劝咽了回去。此人是岳成瑜,洛少瑾急匆匆与他们告别去寻的那个岳成瑜。他与洛少瑾见过面了?刚才那状似无意的几句话看来是有意的挑拨了。谣言比人跑得快,关于岳家少主和魔教圣女的故事,柳随风和薛暮云也已经有所耳闻,薛暮云还为此砸了家茶馆。
薛暮云直接不客气的抖了个剑花,长剑在岳成瑜颈侧开了个口子。
为什么还是薛暮云在出头?岳成瑜瞥了一眼旁边的柳随风,蹙了蹙眉,冷冷地对薛暮云说道:“公子好剑法,我这手无缚鸡之力的病人,实在是佩服的紧。”
“手滑。”薛暮云面无表情的打量他,眼神里的敌意毫不掩饰。但是终究,收回了剑。
“少爷!”吓呆了的家仆此时才反应过来哭喊着滚下马车。
岳成瑜一脚把阿寿踹到一边,伸手抹了一把颈子上的血。这些舞刀弄枪的莽夫!不过这一个,多少还有点赤城可爱,无动于衷的那个才真是更让人看不上。
不远处的城门官对薛暮云的暴行视若无睹,薛暮云长剑虽然收回了,却并未入鞘,拿着一块白布擦了擦剑上的血迹,然后嫌弃的扔掉了白布,仿佛他的血有多污秽似的。
岳成瑜不动声色,“两位公子将我拦于此处,有何目的?”
“岳公子挑断在下兄弟二人的马缰,有何目的?”柳随风反问回来。
“二位可有证据?我比二位早到十里亭,先离开的也是我,我中间可有时间去挑断二位的马缰?”岳成瑜嘴角扯出一丝讥讽的笑意,“无仇无怨,我又为何要这么做?”
柳随风一愣,仔细看岳成瑜。岳成瑜风流,样貌自然长的也是很好的。此时虽然病弱,但眉目清朗,风骨铮铮,被薛暮云武力威胁着,亦不卑不亢,倒不似外间传言的那般纨绔无用。
“呸,你又不需要亲自动手!”薛暮云不像柳随风想那么多,直言,“你挑衅我们,当然是因为洛少瑾!”
“哦。”岳成瑜尾音上挑,皮笑肉不笑地说:“你不提起我倒忘了,少瑾是向我提起了一位姓柳的公子,只是……你哪位?”
这真是往薛暮云伤口上撒盐了,薛暮云心中酸的一塌糊涂, “你……”
“暮云!口舌之争无益。”柳随风冷了脸,他们兄弟喜欢同一女子,此事尴尬,跟岳成瑜逞口舌之利没什么意义。
“岳公子,姑娘家的名字尊贵,不该这样出现在你我口中。”
“你说得对。”岳成瑜很大度点头,“本也不是我先提起的。”
薛暮云怒,“是谁让茶馆说书的编排那些故事的?”
岳成瑜淡淡地说:“那是我与她之间的事,与你何干?”
“你……”薛暮云再次要拔剑。
“暮云!”柳随风垂眸,制止了薛暮云,脸色有些灰败,“不要再说了,我们进城。”
他们前日已经接到薛家用特殊渠道加急送来的洛少瑾的信,信中对那些谣言做了解释。只是解释,并无一丝与岳成瑜断交的意思。
真怂。岳成瑜在心里冷笑。他们三个在这争执洛少瑾的心意如何,的确是毫无意义。可是作为一个男人,受这样的激,怎么可能不争不斗不血性?说到底,就是感情不够深,所以不值得失去成年人的从容体面,为一个心思不定的小丫头难看的在大庭广众下撕打么。
柳随风要罢休,薛暮云却不肯,少年意气,凭什么他喜欢的姑娘与他无干?她不曾予他立场与他言辞交锋,好在他手中尚有三尺青锋。冬练三九夏练三伏,若不为胸中畅意出手,那这武功练着又有什么意义?
薛暮云也不再多费口舌,在马上出手。剑未出鞘,似乎只是随手一劈,岳成瑜的马车便整个摧枯拉朽般变成了碎片。拉车的马受了惊,一路冲向城门,城门口等待入城同时远远看热闹的人顿时混乱了起来。
柳随风径自催了马进城,对这些混乱看也不看一眼。
岳成瑜站在马车边,纷扬的尘屑落了他一身,心里并不在意。在这有官兵驻守的城门口,就算薛家是地头蛇,也不可能做的太过。少年人的喜怒,真是……冲动啊。
薛暮云催马走了两步以后,又调转马头,并指用气劲在地上画了一条线,威胁:“以此为界,你踏入雪城一步,我便废掉你一条腿!”
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对不同的人要用不同的策略,岳成瑜咳嗽了两声,云淡风轻的放狠话,“你倒是比你表哥有血性。我身体不好,不能练武,今日我且退一步;只是来日,这雪城是否还姓薛,那可不一定了。”
薛暮云仿佛听到什么不可思议的笑话一般,嗤笑出声,“就凭你?”
“四大世家虽立足武林,商业却是根基。薛公子,要让女儿家觉得你可靠,可不能只会舞刀弄枪,不如以三年为期,我们在商场之上比试比试?”
薛暮云有点拿不准岳成瑜的虚实。薛家高堂尚在,薛暮云虽然受宠,但他毕竟不当家。
“不敢就算了。”岳成瑜轻蔑的笑了笑。
“你激我?”薛暮云眯了眯眼睛,“我为什么要跟你比?”
“你若胜了,我就不再纠缠少瑾。”岳成瑜说。
薛暮云皱眉,“好,比就比,谁怕你!”
少年人真是莽撞,但又不失可爱。岳成瑜笑了笑,忍不住多了一句嘴,“纵然你胜了,三年后她亦未必选择你。”
薛暮云瞪了他一眼,“那也与你不相干了。”
他再不想看这个可恶的人一眼,打马回城。
岳成瑜立在破碎的马车旁,看着近在咫尺的雪城,终究擦身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