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门有条不成文的规定:欲复仇,必先抛弃所有。
抛弃所有……名誉,身份,地位,富贵,容貌,当然还有,贞洁。
我在碧门待了也快九年了,对这些耳濡目染,早已抱了深切觉悟。
一个人端坐在铺着红色锦缎被的喜床上无聊得紧,我掀开自己的盖头,对于后面的事情全无一丝期待,反而开始筹划起第一步计划。
今日成亲这状况,我明显能够感觉到,今后的岁月不会那么好过,至少,不会如同我在碧门那么好过。
起身,舒了舒筋骨,提气纵身飞上房梁,眼见这个房子的另外一侧站着一名中年贵妇人,递给了喜娘一个红包,喜娘收得眉开眼笑,连连躬身道谢,却见那贵妇人瞧也不瞧她一眼,昂着头径直走向我的房间。
我连忙下来,盖上盖头,到床上坐好。
贵妇推门进来,吩咐了一声:“你下去吧。”
我正惊奇我下去了谁跟新郎洞房,就听见一串脚步声远去,带上一个关门声。
“咳,”贵妇轻咳了声,我静坐,就听她底气十足的声音传来:“杨家二丫头,你如今嫁给了我儿子,最好给我本分点!你以前做的那些事情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若还敢再妄想别的什么,黄家会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原来是我夫君的亲娘陶氏,我的婆婆,还是位难伺候一来就对我印象不好的婆婆。
杨青玉啊,你这篓子捅得……这位婆婆以后还不成天将眼睛放我身上,鸡蛋里挑蛋壳,我要想做点什么那真是何其不方便啊。
“青玉只是一时糊涂。”我屁股向前一挪,双腿立刻着地,“爹爹在我十八岁生辰才告诉我我已许了人家。青玉一时接受不来才……”我想杨青玉应当会这么说。
可惜只是我想,事实证明我画蛇添足了。
“你接受不来?!”陶氏的语气一下子提高了几分,“我儿子哪里配不上你这样的小家碧玉了?!你居然还有心想在外面偷食!”
怎么又扯上偷食了?这杨青玉风评也不怎么好嘛……
鉴于方才的教训,我干脆噤声,配上我盖头下的假哭,那真是一个我见犹怜。
“哭哭哭!我叫你哭!”陶氏的语气更尖锐了,随后我只觉得被人踹了脚,身子作势向地上跌去——其实可以不跌的,那一脚虽踹了,却未到实处。我估摸着这位婆婆也不想自己的儿子跟媳妇洞房的时候发现新娘子身上青块紫块的吧!
原来哭也是不可以的哎……对了,今天是大喜之日,哭是很晦气的。
不哭……咳咳,不假哭了。
于是我从地上缓缓爬起来,干脆无言。
却又听陶氏道:“怎么?哑巴了?”
你老人家还真是不好伺候啊……存心刁难我不是……好吧,你的确是存心来刁难我的。
老人家忽然恍然大悟般说道:“哦,我知道了,你在这里装温柔,心里头不知骂了我这个老太婆几百通了。”
婆婆你老人家终于聪明了一把啊……哦,不对,其实就刁难我这件事情上来说,您能让哑口无言,已足以见得您的聪明才智了。
我依旧不说话。
陶氏不耐烦了,放下了狠话:“你记得明早乖乖来给我奉茶,我会‘好好’对待你这位媳妇的。”说完,就听见一串脚步声远离,又是一声关门。
方才那“好好”二字完全是咬牙切齿说出,真是让人无限“憧憬”我这位婆婆的“好好对待”究竟有多好。
我“呼”的松了口气,撑着床弦站了起来。
扮弱不是个讨好的活啊……试问你身怀武功,却要任人打骂不吭声,那股气该往哪里咽?
答曰:肚子里。
于是,本来还有点饿的我,忽然就觉得饱了。
而事实证明我的猜想是对的,这里与碧门生活的确是天壤之别。
我所在的碧门实在算是一个很奇特的门派。门众主要为女子。有丑有美,性格各异,我们中有些是在妓院被碧门收留,有些是街头卖唱时,亦或者是被迫嫁进大户人家做小妾时……但我们都有一个共通点——报仇。每个碧门女子初来时都是命苦,眼睛里面总有一抹或者一汪怨天怨地的恨意。碧门对她们绝不手软,全数送至碧箩山,训练训练再训练。锻其筋骨,磨其意志。熬不住的就在其中消亡了,熬过去的,如同我,如同荷姿,便正式进入了碧阁。碧门是碧阁,碧箩山与各地眼线暗部的总称,而碧阁则是所有碧门合格女子所在闺阁的总称。
我十岁到的碧门,十三岁入的碧阁,当时被分去了荷姿掌管的荷阁。所有进入碧阁的女子,都会拥有一个在碧门的名字。如荷姿的是碧何,而我的是碧染,这个“染”字源于我的真名柳染夕中的“染”。
碧染,碧色渲染。荷姿说这是她听过的最有韵味碧门名字了。碧门上代门主碧玉奶奶那时还在世,时不时会来看看我们,给我们讲一通听不懂的大道理。碧玉奶奶很是疼爱我与荷姿,荷姿的门主之位便是她老人家临终前指定的。荷姿一走,我也就顺上了阁主之位,阁名改为了“苒阁”。
在碧门,门主与阁主都不是香饽饽,实权不大,更多的是一份责任。碧门女子心中的大事是复仇,并不见得有多大的心力去掌管一个门派。
在碧门,每个女子的能力都是不同的。因为每名女子进入碧门的资质,年龄各异,有很多都已经超过了习武的最佳年龄。碧箩山最多教一些防身术,更多的是磨练毅力。
报仇是一件大事,古往今来,成功者不多。碧门这样的训练最好的保证了复仇者的意志与耐性。
送入碧阁的女子都会集中培养自己某方面的特性,例如媚术,毒术,医术……武功倒显得逊色了。总之不论用怎样的方法,只要能达到目的就好。
因此,那报仇手段也是各式各样,有一剑刺入的武功高手,人家那是本事,除了善后与逃跑比较麻烦。也有忍辱负重接近仇家意欲在其空虚之时一击得手的,还有化装身份借他人之手杀人的,例如我。
并不是说我武功不好,相反,我的功夫在碧门武功排名榜上还很是靠前。可是碧门看中的却是我另外一项技能——化风暴为春风。无论是怎样恶劣的人,遇到怎样恶劣的情况,我都很能忍,大多时候能够冷静下来,面上一笑而之。就如同方才与陶氏的纠缠,陶氏再怎样刁难,我也不会发怒跟她掐架,无疑在此时是找死。现在她走了,她方才留下的话语我会当春风拂过,绝不会影响我的心情。
荷姿说这已经是一种境界了。她说若不是碧门门规碧阁女子必须为碧阁做五年任务才能出道报仇,光凭我这项炉火纯青的忍功,一定早早就报了家仇。
我还是一笑而过。碧门五年门规,一方面是为了让门下女子为门里做事,另一方面也是为了五年之后那场复仇做充分准备。
没有这五年,我想我一定没有那么容易的。
虽然现在也不容易。
特别是晚上盖头被掀开之后,看见面前那张脸,我更加觉得人生何其不容易。
“人如其名,大富大贵,脸生福相,胸襟宽广”,这都是谁给的评语,不去写书太可惜了!如此贴切的评语,我真的不作二想。
人如其名,大富大贵。何为大富大贵?富贵者,福相也。何为脸生福相?福者,多肉也……何为胸襟宽广?宽胸者,大度(肚)也……
我深切认识到了语言的精妙。我夫君这样一头堪比猪的胖子竟然可以被形容得如此富丽堂皇,小女子深感佩服。
我在这边厢对黄大富的风评赞叹万分,抬眼却看见我那夫君一脸的难看与厌恶。
“相公……”我怯怯唤了声,嗓音因为久了没说话有些破音沙哑。
黄大富脸上神情更难看了,嘟嚷了句:“好丑。”
我脸立刻沉了下去。爱美是女人的天性使然,杨青玉这张脸虽与美貌难以挂钩,却不至于以“丑”形容之。这黄大富直白得真是煞风景。
人家的洞房花烛夜,都是夫君揭开自家娘子的盖头感叹一句:“好美。”哪怕是违心的,为了今后夫妻和谐,也是必不可少的赞美。而我家相公却极其直接地给了一句“好丑”。你让我……哦不,你让杨青玉的面子往哪搁?
这么一感慨,忽然就通透了。总之丢的是杨青玉的脸,与我无关。
于是我便如同听戏那般,装作可怜兮兮看着他,用娇滴滴地语气说道:“相公这可是嫌弃青玉?”我恶心死你!
或许是杨青玉这张脸扮娇实在有些伤大雅,再或许是,黄大富的心里承受能力并不好,只见他退了一步,满脸的嫌恶:“你……”实在厌恶之极,他话未说完便摔门而去。
正合我意。
肚子又“咕噜”叫了起来,我起身脱下那血红的嫁衣,扔至一边,露出里面缥碧色儒裙。环绕四周,桌上摆放着瓜子花生的婚房必备物品,那些是不能动的,如果明晨被发现这些吉祥物品少了或者多出了些许瓜壳,我看我离死也不远了。
喜娘不知为何没有来执行她的职务,以至于桌上那两杯合欢酒也没有动。
我端起其中一杯,倒进了窗台上的小绿萝里面。酒不可乱喝……何况还是这种十有八九都掺了某些药物的洞房酒。
无水可饮,无食可吃,我干脆一头躺在喜床上,节省体力。
累了一天,入眠很快。迷糊之中觉得微微有些发冷,下意识扯了身下棉被来盖,却意外扯出某件正常不过却还是将我瞌睡全部赶跑的物件。
我呆愣地看了那张绣着龙凤呈祥的白色锦缎方巾,脸不自觉抽了抽。
在这间红彤彤的新房里,这素白显得异常突兀。
突兀,只是为了承托应当要留在上面的血迹罢了。
我随即恢复平静。摔门而去的是黄大富,怎么算也算不到我头上……
于是我颇心安理得地将那白巾张开,铺在那本是血红极其影响我睡眠的枕头上,一头就倒了下去。
荷姿若是知道了我的新婚夜是如此度过的,一定会捧腹大笑吧。
但是我现在什么也不想管了,只想好好眠一宿。
明天,会是很长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