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斜了一眼棋盘,质问道:“你这可是纯心让我?”他那一子,落在右上角的死角。
“夕怎知不是诱敌深入呢?”梅铭笑着,将黑子棋盒推至我跟前。
我一咬牙,捏起一枚黑子投到那枚白子的旁边,揶揄:“就不怕腹背受挫?”
他又下一子,却不夹击,而是远远地落到了左侧的中间,又是容易被围攻之处。
我又捻起一枚黑子,正要落下,惊觉自己上当。不是说不与他下的么!
果然是诱敌深入!第一子,我就栽进去了!
心底欲哭无泪,当年被哥哥吊起来的兴致,常常央着他陪我下棋,明明技艺不精却偏偏要难为自己,许多年之后,一摸到这圆润冰凉的棋子,还是忍不住想跟人杀一盘!
“怎么?”梅铭望着我一笑,“棋盘才不过三子,夕就陷入难境了?”
我狠狠瞪他一眼,未雨绸缪知道不!亏你还是下棋之人!
捻起黑子迟迟不落,我扬唇一笑,“这盘赢了你,可有彩头?”
梅铭错愕:“夕如此有信心?”顿了一下,点头:“好,夕想要什么?”
我眼珠子一转,心里略略想过,似乎,不缺什么,也没有要他梅铭要做的事情,除了……疑问!于是我灿烂一笑:“输了尘脱裤子?”
梅铭脸一抽,苦着一张脸看我:“夕,我会脸红的,真的。你不用尝试了。”
“我很认真。”
“呃……我输了就脱裤子,那夕输了脱衣服?”梅铭昵我一眼,似笑非笑。
“尘,”我低头佯作害羞,“人家会觉得你比较吃亏。毕竟上次该看的你都看了,妾身不以为最近多了一块肉可以让你看了。”
梅铭听后,想了想,赞同道:“有道理,那这样,夕输几子,就回答我几句真话,可好?”
这才是最万恶的彩头!
背脊恶寒,顿时觉得寒冬又回来了。
落子,我敛了十二分的精气神。
梅铭看我认真状,戏谑道:“这么想看?”看什么,我二人心头明白,自是那彩头。
“你时日不多了,”我又落一子,嘴上答道:“能看的就抓紧机会看。”
只见梅铭嘴角一抽,“你怎么知道我近日要走?”
“走?”我疑惑了,将手停留在棋盒里面,抬头问道:“去哪里?”
梅铭仰了头,将后脑靠在椅背上,闭眼面朝阳光,皮肤透着白皙莹润。“京师最近不平,王爷不日将会上京,需我同行。”
“那便去啊。”我不在意说道,落子。
“我不放心你。”梅铭正色道,神情一转,多了一分调侃:“况且……夕的脸上仿佛在说舍不得我。”又落一子。
我的确十分不舍。原本他就告诉过我他会离开上京,只不过没想到,竟然是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不舍啊!我家免费的苦力!不舍啊!我家碧蜓又要开始劳累了!
于是我也不隐瞒,“难得家里多了个干活儿的人,我没理由不在乎。”末了又问道:“你不放心我什么?”他不在的这十九年,我活得有姿有色,他在的这几天,我倒是麻烦不停。
“我这一去一回,三个月之内是回不来了。”梅铭语带惆怅。
“你回来做什么?”我白了他一眼,颇有朽木不可雕的无奈感,“王爷既然帮你付了路费,又有王府侍卫相护,这一路太平。何不就留在京城等待考试的日子?”落子。
“你再过两个多月便要临盆了……”梅铭皱眉语重心长道,“都说女人这时候最为凶险了……”说完落子,夹在两枚黑子中间。
我又给了一记白眼,打断:“梅公子,我从来不知道你会当稳婆啊……否则我生孩子,你在这里瞎凑什么热闹?”完了觉得不解气,又咄咄道:“你在我就能少痛一分?你不在我就会难产?再说了……我生孩子干你何事?难不成这孩子一出世,见了你从此以后就认你当爹,你就真的成爹了?!”难产……呸呸,我什么都没说,宝宝你也什么都没听见,到时候给我乖乖出来哦!
说出口,觉着伤人了,于是低头不去看他。可是我绝不后悔这么说。因为我最为不耻的,就是那种因为自己的喜怒哀乐而绊了夫君光明前途的女人。何况梅铭于我,还只是一个特殊的路人,我何苦留他下来绊了他的前途?
这样的一个人,留我身边,反而让我心生没有指望的依赖,如果离去,我是否就能抬头挺胸地继续走下去了呢?
离去……心头猛地一空。
还未走,就不习惯了么?
呵,我扯唇一笑:“王爷既然已经知道你我的真实关系,你我何不……”何不一刀两断?
不等我说完,梅铭抢话打断:“关于这点,我已经与他谈过了!王爷不会再勉强你作他义女了。这次随他上京,如果事情办妥,王爷回来之后便会举家迁回京城王府,届时我是赴考,还是留在他身边任他提拔,他让我三个月之后再考虑。”
缓兵之计!
我不动声色,又下了一子。
他一子我一子,此时棋盘上局势已渐渐形成,暂且无法看出谁占上风。
但,下一子,或许就会改变所有?
“夕在彷徨什么?”梅铭落子,随意问出一句,然后又自己解答了:“是进攻,还是防守?还是转移阵地?夕,想太多会累的。”
“我已经累了。”我最终选择了防守,破坏了他的围势。
“累了就歇歇吧。”梅铭摆下一子,“你也不过输我二子而已……”说到“而已”他嘴角扬起一抹邪魅的笑。
“谁说我输……”我将手悬在棋盘之上,久久无法落子。
此时我只输两子,但是我这一子落下,无论落哪里,只会让我输得更多罢了……
丧气地放下手,心里无不哀叹,这棋艺不练,果真是退步了。
“你问吧。”认输。
梅铭得意扬起嘴角:“暂时未想到想问什么……”
“你……”我气结,只恨他小人得志,反问道:“你怎么就肯定我会下棋?”
“某天问蜻蜓姑娘要一点东西,她带我去书房找,无意间看见书架上几本棋谱,其中还有一本是藏本。哦……难道是蜻蜓姑娘的?”
就这么几本棋谱,就把我给卖了。
就算是珍藏的棋谱,也未帮我赢得棋局,回去之后一定给它们烧……呃,舍不得,瞪它们几眼好了。
技不如人,又要跟人下,这下输了高兴了?
心里憋屈,我将头往后一靠,就倚在靠椅上蜷缩着假寐,不再与梅铭说话。
半晌之后,梅铭起身离去,也不知去了哪里。
许久不闻他归来,我浅眠着进了梦境,忽然闻到一股熟悉的味道,我忽的转醒。
身上不知何时被人盖了层毛毯,掀开坐起来,迷糊地看见梅铭的身影渐进。
转眼间,鱼汤就在跟前。
我无语地接过,用勺子搅了搅,一饮而下。之中没有任何抱怨,一气呵成,仿佛这件事已经完完全全融入进了我的日常生活中。
奇怪了,前几天还纠结这鱼汤事件来着。
将手一伸,汤碗递出,梅铭伸手正要接过,我手猛地一颤,汤碗从手中滑落。
没有预计的破碎声,汤碗好好地躺在梅铭手里。我伏着身子低头浅笑,虽然因为下意识地俯身没有见着他是如何接住的,但因为我是坐着他站着,滑落的那一刹那,他手的位置明明比我的手要高出许多。
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王府受王爷重视的弱质书生,棋师梅铭梅公子呵!
心底里直觉他对我没有恶意,他到底是什么目的,我也懒得去计较了,最后相处的几天,姑且心平气和地相处吧!
我这边思绪千百而过,梅铭却急的忙扶起我,皱眉关切:“怎么了?”
“呵,”我低低一笑,“这欠抽的孩子。”又狠狠踢了一脚,别真是个小子!
梅铭一怔,哭笑不得,忽然眼神一柔,俯下身来靠近我,道:“我能……摸摸他么?”
我瞥了他眼:“梅公子,非礼勿视你也视了……现在想非礼……”顿一下,扬唇一笑,破天荒道:“小女子似乎也并无损失。”
梅铭没有意料到我会答应,愣了半晌,眼眸一灿,恍若星辰,神采飞扬。只见他虔诚地伸出双手,缓缓地贴上我高隆的小腹,然后轻轻闭眼,嘴角微微蠕动。
“你说什么呢?”我好奇。
“没什么,”他睁眼,直起身子,“只是叫她乖乖的。”
“她不会听你的……”我仰起头,迎着阳光微笑。
梅铭不答,只是笑,与我对视而笑。
仿佛我们不曾有过争执,不曾有过隔阂与猜疑,只是纯粹的笑,温馨平淡。
静谧缓缓流过,枝上藏了个严冬的鸦雀已稀疏钻了出来,依稀可听见它们欢快的吟唱。
微风吹过,抽着芽苞的柳枝随风扬起,“哗哗”作响。
这一刻,枝上无叶,地上无花,草不是绿的,风不是暖的。但,天蓝云白,人,却是好的。
二月十六清晨,王府门口热闹非凡,备马的,提行李的,整装待发!
“自己一个人,好好将息。”梅铭拉了拉马缰绳,上马之前回头对我嘱咐。
我哂笑:“我还有蜻蜓照顾,不算一个人。你注意安全。”
他的动作忽然一顿,转过头来对我邪魅一笑:“夕似乎欠着我两句真话吧。”
终于来了……我一咬牙,大义凛然道:“你问吧!”
梅铭俯首靠在我耳侧,轻语。然后回首颇是吃力狼狈地翻身上马,看着已经完全呆愣不知所然的我,笑得温和:“好好照顾自己,我要我回来的时候,你抱着宝宝,健健康康地回答我!”
“所以……”他加了一句,“届时一定要撑下去!”语罢,他一拉缰绳,向大部队的方向靠去,不再回头。
我半晌之后醒神,满颊红晕。
真不知该怎么回答他。
他给我这几个月时间再回答,估计不仅仅是想让我为实现诺言在生产的时候努力撑下去,更是为了让我好好想一想这个问题吧。
回想他轻如气息的那句话,我耳根发烫。
——“夕,我想娶你,你可愿意嫁?”
梅铭如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