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见到她,是半个月之后,她铺子开张那天。
他接近管事爷失败,又怕这是他对他的一个考量,所以故意让手下人不跟他接触,结果彻底失去了金钱来源。这半个月来,身上终于分文不剩,最后一餐是两天前的一个大饼,好在夏天天热,喝点水也没什么胃口,就这么挨了两天,再也受不住了,豁出去将衣服一洗,大摇大摆进了一个饭馆,吃霸王餐!
他特意选了这家,只是为了观摩街对面她新开的铺子的情况。可惜运气不好,选了一家杭州城有名的母老虎开的店,结果……可想而知。
他被乱棍打出!偏偏因为装扮的一个书生,不能用武功反击,只能生生挨着。
忽然就明白了染夕当时在黄家的感受,明明有武功,奈何扮的一个弱女子,做不得惊天动地的事,万事只能默默承受着。
“且慢!”娇嗓喝止,这个声音,他认得,曾经在他耳边低吟,在他眼前编故事。
染夕说,她不想开张之日见血,于是替他付了饭钱,他望了她一眼,对上她的眼睛,只见一丝光从她眼眸里扫过,仔细打量他,然后恍然大悟。
他知道,她多半是认出自己是当日那个顺走她钱袋之人。
她眼里那种狠狠的与他结了梁子想将他揍一顿的表情,没有吓到他,只让他觉得……可爱!
不论高兴,还是生气,不论笑,或者是怨,她都是面上淡淡的,不细看真会以为她不在乎。
可他现在知道了,她在乎,她只是不想这种在乎坏了自己的心情,才息事宁人。
不得不说,这是一种广阔的胸怀。
他见她当场做起了生意,悄然无声离去。路上正茫然自己无钱无势来日不知该如何是好时,他遇见了八王。
八王发现了他这块璞玉,听管事爷一报,背景干净,再一考察棋艺,发现这个书生竟然能在棋局中分析天下局势,正合了八王的口味,于是赏识他,重用他,还赏了他一间房子,在城外山上。
他每日下山去王府,总是绕路从她铺子门前经过,见她时而勤劳地在为客人介绍货物,时而在为姑娘们画眉,时而靠在茶几上歇气,时而望着天花板出神……
他每次放慢步子,但从不停留。她不知道他,但他知道,他一直注视着她,还有她日渐明显的肚子。
那是他们的孩子……
日子,在一点一点悄然地走过,幸福与平淡。
直到王爷的义女管初雪对他一见钟情,心生爱慕,找管事爷上门提亲。他就不懂了,这张皮相只能算中上之姿,管小姐自诩杭州第一美人,姿色的确过人,只是偶尔病容满面气色不佳。他与她初识时,他到底是做了什么还是说了什么,竟然能让这样一位女子一见倾心,非他不嫁?
他记不起了。不过那也不重要,因为他,毫不犹豫拒绝了。
心中有了这一辈子非娶到不可,非负责不可的女子,其她佳人再美,也是过眼云烟,激不起任何的涟漪。
他这边出了点小小的插曲,就听那边媒婆上门提亲,听到这里,他心头紧了一把,生怕她怕肚子里的孩子没有爹,就这么把自己搭进去了。
结果她拒了,还出乎意料地宣布自己已婚,到杭州是来寻夫的。他听着仆人碎嘴,点了点头。已婚是事实,她算是“嫁”给了黄大富,寻夫一事纯属瞎编。
待听到她夫家的姓氏时,他喝进的一口茶喷了出来,迅速望天。
夫家姓梅?老天爷你老人家是不是知道我现在姓梅,故意给我制造机会?
而紧接而来的“杭州第一美人”称号易主她柳染夕的头上,王妃对她感兴趣了,同时,管小姐也来兴趣了……
答应管初雪游湖,纯属王妃娘娘施压。结果管初雪浩浩荡荡上门拜访染夕去了,过程怎样他不知道,只看见管初雪回来的时候喜滋滋的,次日面色红润,细看才知道用了极其衬她肤色的胭脂,他自然晓得这是谁的杰作,不由得暗暗佩服她的手艺。
待到午时回到王府,才知道,王妃派人将染夕请进王府来了,王爷却差人先把人截走了。
他暗叫不好,偷偷跟了上去,不巧被她察觉,回头一望,他赶紧缩头,才未被发现。
王爷把她叫进一个小厅,关了门。他只能在外面干着急。
最后情急之下,他出声道:“王爷,冉夫人是不是在您这里?”
“何事?”声音……不悦?像是被打断了好事那般。
“禀王爷,王妃娘娘正到处寻这冉夫人呢……”王爷将人提前带走,王妃应该不知道,这会儿,也该来找人了。他扯的这慌,也着实惊心动魄,一旦被发现诸多功亏一篑。
过了一会儿,她终于出来了,带着如释重负的笑容。见她完好,他心头的石头一沉,欣然微笑,微微倾身一礼:“姑娘请跟我来。”
却听她犹豫了片刻,在他背后唤道:“公子留步!”
她认出他是顺走她钱袋之人了,却没有认出他是那晚上的男人。
他半是欣然,半是怅然。
敛了心神,他一本正经地逗她,假意局促不安,与她争锋相对,却将自己的家传玉佩托与她。
他心里,既然认定了这名女子,这家传玉佩,迟早也会给她。
她多疑,话语虽有试探,却很快不关心一般放弃追问。
王妃见了她,立即抓着她问东问西,甚至问出她祖籍何处。他在旁一惊,几次想要出口帮她。
王妃也是寿州人氏,官宦世家之女,出嫁前曾与那闻名天下的美女陈嘉如交好,二人被称为“寿州双姝”,王妃此次问染夕是否姓陈,难道是认出了她?
染夕也不慌,自己解了围。在王妃问起她那不存在的夫家之时,她竟然胡扯自己的夫君离弃了她,他也只得在一边暗暗叹息。
后来王爷到来,与她寒暄几句,终于放她走。她领了钱,匆匆向他道别:“梅公子,就此别过,后会无期。”
他低哼了一句。后会无期?
怕是,来日方长吧。
回去之后,王爷并未追究染夕的事,只是摆了盘半死的棋,让他解棋。他一见棋局,便知王爷心中必有郁结之事,明明很容易就旗开得胜,却偏偏举棋不定,迟迟不肯下那一子,就像是怕那一子落下,这一盘棋会死得彻彻底底。
他将棋局记下,当晚找了宵露手谈此局。宵露虽不知他此行究竟为何,却隐隐猜到布此局之人身居高位,手握重权迟迟不肯下手,像是在顾忌什么。
“你瞧,他这一子落下,虽能吃下你大片江山,但,你这个角,却还有一子未动。这一子,仿佛制约着整盘棋局。”宵露解释道,“布局的人,一定想要做什么事情,但又心有顾忌。”
他也是如此想的。
肯定了这样的想法,他开始着手查找八王爷的意图。一个月之后,才知道,原来他竟然在查曾经身处杭州的一名女子的事迹。
这名女子,出生杭州,父亲早死,本欲出家,恰巧碰上了前来拜祭的当时的贵妃刘娥,刘贵妃将她带入了宫中,之后就没了下文……
八王既然查这名女子,那这女子必然不简单!
顺藤摸瓜地查,才知道这名女子去年已死在宫里,死前一天被封了个“李宸妃”,乃是先皇的妃子。
而这名女子的祖籍宅子,正是染夕目前所住的这间!
与此同时,一条流言在杭州城流传开来——冉夕尘未婚怀子!
他知道迟早要出事,没事便在“碧染夕尘”前晃荡。这天,他因事先去了趟王府,回来就撞见了她被千夫所指的一幕。
她转身,将门一关,表面上虽然好似全然不当民众指责当回事,但,他看见了,她关门时紧握的拳头。
她在隐忍。
他也是。
直到民众撞门不开,那汉子喊出:“这贱妇不守妇道,生的娃儿活该进窑子!”
他怒了。
他们的孩子,岂能被他所辱!
可恨不能出手将那男子恶揍一顿,他出声怒吼:“你再对我妻儿口出狂言,休怪我对你不客气!”
他就这样在众人面前,替她解了围,提议与她暂时假意为夫妻,期限至他上京“赶考”为止。
她问及他的目的,他找了一个不太重要的理由——八王欲将管小姐嫁给他,而他不愿意娶。
不愿娶是真话,但管小姐下嫁之事,却并不是板上钉子钉死,仅仅是他以如今情势推测出来的。
她听此,爽快答应。
确定了彼此的称呼后,她对他笑得含情脉脉,眼底却没有深情。
他亦对她笑,虽然暖如春风,心思却神晃到很远——什么时候,这双眼睛的眼底,流露出的,是对他至真至诚的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