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靠牢房墙壁,我微眯着眼睛,内息稍运,让身体暖和些许。睁开眼睛,一牢的女眷们此时神情各异——
陶氏一脸颓废,耸拉着脑袋,双眼无神盯着地面。
孟青竹仍旧在抽泣,悲叹她怀里儿子今后的命运。
兰姝缩在我方才赏她的麻被里面,脸色红润眼泪巴巴的样子。
梅枝依旧倒在地上。
……
这群人,都跟我一样,知道自己即将面对的是什么。与我不同的是,她们知道,但是她们无法反抗,我却可以。
只是要委屈杨青玉了。
至于如何个委屈法,无非是在她私奔生涯中,还得面对朝廷的追兵罢了。
是的,我顶着杨青玉的脸,在押解到庐州境内休息时,用藏在头发里面碧真特制的开锁簪子开了枷锁,逃了。
或许听了我这样描述的人都会以为我的逃犯生涯会有多么的艰辛,我只不过是避重就轻地说了这么一句罢了……
而事实是,的确是很简单。
朝廷没有料到女眷里面会有人有能力逃跑,也未加防范,等到官兵们集结好分配好人数开始追我之时,我已经用最快的轻功逃了十里远了。
而等到他们快马加鞭封锁前面的城镇之时,我已经站在碧门所属的茶馆外面了。
“碧山冰莲”,正是这茶馆的名字。
碧门分布在全国各地的各种行业招牌里面或多或少都有个“碧”字,以吸引同门相认。
而冰莲嘛……
碧门有个有名的组合,叫“一荷塘”,成员有门主碧何,我碧染,巧手碧真,小丫头碧蜓,还有一位,便是碧连。
碧连入碧门前就叫冰莲,至于为何是碧连而不是碧莲,其原因与荷姿乃“碧何”而非“碧荷”是一样的——碧门已经有前辈叫这名儿了。
说到这一荷塘的人,起源于咱碧门门主的心血来潮,据说某年某月某日,碧何忽然发现原来碧门除了她一朵“荷花”外,还有一朵“莲花”,惊呼此乃缘分,定要做姐妹!奈何这荷姿与冰莲性格的确有那么不太搭,于是荷姿便将我也拉了进来,说这荷花莲花生于水中,柳树生于岸边,都是荷塘一景。后来,真名鱼真被荷姿换做“小鱼”的碧真也被拉进来了,最后,刚入碧阁的小丫头碧蜓也被荷姿瞅上了了,一并拉了进来,美名曰“蜻蜓荷上飞”,荷塘一景,怎能浪费?
这“一荷塘”,碧门的人多半这么评价——
提及碧何,人们一般是抬手扶额道:“那个疯子……”
提及碧连,人们多半是一脸惶恐道:“那个冰美人啊……”
提及碧真,人们总是称赞道:“那个千娇百媚的巧手哇……”
提及碧蜓,人们会是一脸喜爱,“那个可爱的让人想捏一把的小丫头哟……”
而说到我的时候,大部分人的反应是这样的:“呃……”
所以我才一直想说,这一荷塘的,关我这个岸边的何事?
咳咳,扯远了。
总之,碧连是我在碧门最熟的几人之一。
就在我抬首品味这偏僻茶馆如此诗情画意的名儿时,鼻子忽然钻入了一阵幽香。我眼睛一亮,转眸便看见了迎面而来的冰莲。
一袭冰蓝色裙衫,发髻高盘,插一枝莲花钗,肌肤如出水白芙,黛眉透着寒气,凤眸微细,仿佛睥睨着这尘世。秀挺的鼻子若那冰雪雕琢而成,菱唇微薄,无笑无怒。见她第一面的人,都会感叹一声:“好一个冰雪美人!”
但冰莲的美,过于寒冷,若那极北之地的千年冰雪,不易亲近,因而只有我们几个跟她走得近的人才知道她别样的神情与姿态。
冰莲在看见我之后,神色无任何改变,只是淡淡道了一句:“哦,你来了?”那语气疏离平淡到让我这个当事人误以为我们不过昨日才见,且约好今日再见。实则我们已分隔了大半年了。
她这般平淡,我也自是不会与她细述久别之情,直接道出了我此时感受:“我饿了。”
她瞥了我一眼,转身,留下一句:“进来,东西是现成的。”
这一刻,我真的觉得冬天提前到了,不禁打了个寒颤。
东西果然是现成的,很快就上来了,两盘卤牛肉,一盘凉豆腐,我吃得极快,而冰莲只在一旁静静坐着,等我吃完。
期间不发一语,若不是那透出的寒气,我当真会以为这房间中只我一人。
说到这房间,便是我们的冰美人冰莲的闺房,一丝女儿气息也找不到的“闺房”。
简单的家具,沉稳的色泽,我只有暗叹一声:果然乃冰莲风格。
“你今晚住我这里罢。”冰莲在我吃完后终于开口。
一般来说,与冰莲的对话无非是我问她答,少有她主动开口之时,此刻她的行径,我心中暗暗一甜,她也是在担心我的。
“我不客气了。”有人收留当然最好。
冰莲见我风尘仆仆,灰头土脸,很贤惠地打来了一桶洗澡水。我左手扶着桶壁,右手探了探水温,刚想对身后冰莲称赞一句时,水中倒影让我一时哽住。
我此时的模样,竟然还是杨青玉的模样!
我立即回头,惊异望着冰莲:“你怎么认出我的脸的?”
冰莲一脸没事人的样子,轻描淡写道:“你烧成灰我应当也是认得的。何况你还没有。”
得友如此,我好感动……
还没等我感动出来,冰莲又加了句:“再者真的手艺我还是认得的。你的眼睛也骗不了人。”
越来越感动了……顺便替碧真的份一起感动……
感动得我张开双臂想要冲上去拥抱冰莲,没曾想她竟然早有预料般躲开,颦眉轻道:“你这衣服从土堆里面抓出来的?”
一腔热血瞬间结成冰雪。
嫌弃我来着?
“对了,”我想起什么,“莲,你有称手的兵器没?”
冰莲破天荒地轻挑了一下柳眉,“你的匕首呢?”碧门会为每个碧阁成员配一件最适合她的兵器。我从小爱暗地里捅刀子,当年碧门发给我的,便是一柄匕首,柄上刻有一个“染”字。多少年来,随我风风雨雨,暗地里不知道捅过多少人。但自从那夜事发之后,那柄匕首遗落在了柴房,再后来去找,也找不着了,怕是什么人拿走了。那匕首遗落在案发现场,若我如此急切地想找到那柄匕首,只会证明那是我的,因此我亦不敢声张。
如今失了匕首,只觉得失去了左膀右臂,心里莫名地空落。
冰莲见我沉默,抬眸了然,手在后腰一摸,摸出一双小刀来,递给我。
我自然认得这双小刀,她冰莲的小刀。
“莲,我拿走了,那你……”我踌躇着不知该不该接。
只见冰莲将手一翻,两柄小刀在掌心分开,手臂一挥,两道银亮亮的光便朝我这边射来!我侧身一躲,小刀插在了澡堂桶壁上,刀柄绑着的细长的碧丝带在风中一扬,随后完全静了下来。
哎,冰莲这万年不改的行事风格。
“这是刀,不是匕首。用的时候注意些。”依旧是冷冷的声音。
我低首拔出那双小刀,再抬眼,只能看见冰莲离去的背影。“我刚刚已发信给姿她们,估计近几日就会到。”她关门前回头,“姿很担心你。”
“她很担心我?”我走后荷姿没把整个碧门戳个洞我就谢天谢地了,还有时间担心我?
冰莲神色不改道:“在碧门,荷姿比谁都关心你。就是她传信给我,告诉我你可能在此地脱身,要我留心。”
这倒是事实。从我到碧阁那天起,荷姿就格外关照我,用她的话来说,就是“合她胃口”。可我在碧门这么多年,也没看出我身上哪一点特别到让她如此待我。
冰莲只说荷姿很担心我,并不提及她等候了多久,也不道荷姿她们什么时候到。
我相信,她会安排好的。冰莲总是默默付出的那个。
我将整个身子泡进水里,闷了长长一口气,顺便将手探到后颈,费力将□□撕了下来,再将手上涂的黄色汁液洗掉。伸出头时,仿佛近日的疲惫与不满尽数消失,只留下倦意与舒适。
起身,眼角的视野瞧见捅边摆着一叠衣服,是我最爱的缥色,心里一暖。
冰莲总是熟悉我们的喜好,并永远在自己的衣柜里面备好我们每一个人所需的衣物,随时以备我们来访。
因而这身别致的衣衫也是极其合身的,我细细打量了一下周身,确定全身穿戴无误,才在梳妆台前坐下,搙了搙一头湿法,将其全部顺到右肩,用木梳慢慢梳理。
抬眼,镜中正坐着一名陌生而熟悉的女子——黑发如锻,垂于身前,柳眉墨色如画,黑玉般的眸子清凉如水,狡黠如风,却又淡漠如烟,看不真切。肤若雪玉,细润如脂,透着淡粉之色。唇如桃瓣,贝齿雪亮,嘴角仰着一丝若有若无之笑。
一时间,我呆愣住,欣赏了半天,才发现自己自恋了。顶了杨青玉的脸生活了三个月,好不容易习惯了她的脸,此时换过来,倒还不适应自己的真正容貌了。
我轻笑,镜中女子的笑若春风,气韵仿似那三月里刚抽出嫩芽里的柳条,坚韧而飘忽不觉。
这四个月,就如同一场梦。如今,梦醒了,又该开始碧染的生活了。
我明了,这仇,报得并不彻底。我除去的,只是那层表面的污垢,藏在那之下的肮脏,我不愿去触碰,只怕被这场黑暗卷得越来越深。
但我敢肯定的是,这只是场阴谋的开始罢了。
而我,再无心卷入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