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哐当!”
又一碗药羹被摔碎,跌了一地浓稠青黑的汤汁。
阎摩罗紧皱着眉看她一眼,却终究没忍心苛责她,只俯下身去捡拾那药碗的碎片。冬末春初,一切都冷得渗人,寒风自未关严的窗户外透了进来,吹拂得斗室之内一片惨白。
惨白如床上少女的脸。
她的目光很冷,冷得好似从冰河中提起来的剑,下颌微抬,她明明冷得发抖,声音却不带丝毫颤意。
“叫柳拂衣来见我!”
阎摩罗将药碗碎片扫进簸箕里,没有看她,“公子片刻后就来。”
“阎摩罗,”她蓦地一转头,冷冷看向他,“柳拂衣这样对你,你怎还如此死心塌地?”
阎摩罗静了静,直起身子来,背对着她,“因为我,无处可去。”
她直直地盯着他的背影,脸色白如鬼魅,目光亮如冰雪。
但听他缓缓地又道:“小苏,你也一样。你也无处可去。”
确如阎摩罗所说,柳拂衣片刻后就来了。
他每天都会在这个时候来看她。
今次他还端来一碗新药,然而一来便看到那透着冷风的窗,微微蹙眉,推着轮椅过去将它关严了。
而后,他便来到床边,柔声问她:“今天感觉好些了么?”
苏寂正坐在床上看书,闻言只冷冷扫了他一眼。
柳拂衣的目光便移向那书。一本很老旧的《心经》,字里行间还有字迹挺秀的批注。脑中豁然明白过来,心头便登时冷了几分,语声微沉:“他不会来了。”
苏寂双眸仍是看着书,嘴边却倏然冷笑了一下。
柳拂衣见她如此,反而放轻松了一些,手撑着头微微地笑了,“你若要等他便等罢。他永远也不会来了。”
苏寂忽然抬起了头,“你说什么?”
柳拂衣陡然与她清绝的目光对上,喉头便瞬间鲠上来万语千言,却又全数沉寂了下去。
她的眼中,没有他。
“他死了。”
他说。
阎摩罗在门外守着,天寒雪冷,他将手缩在袖子里呵了口气,空中便凝出一团薄雾。
而后,他便听见房中传来叮叮当当无数碎裂震响,好像要将整个房子都给拆了,间或还夹杂着少女不休的吵闹声——
“你给我说清楚!是不是你杀的!”
“小苏,你冷静一点。”公子的回答声很低很柔软,“我前几日收到的消息,一直不敢告诉你……朝露寺,灭了。”
“柳拂衣……”苏寂突然桀骜地一扬头,发丝飘拂,眸中晶光微闪,却不见水花跌落,“你操控我十年了……十年,我从没听你说过一句真话。今天你说的,我也不信。”
柳拂衣低着头看着自己手中的药碗,墨发掩着他的眸色,她只看见他指上加力,那瓷碗似乎要被他攥得变形了。
“你不信我,他也死了。”他淡淡地说,“灭了朝露寺的人显然就是冲着他去的,也许是为了沉渊剑。他是萧门遗子,身上带着沉渊剑和九歌十三剑的天大秘密,当然人人都会觊觎,他死在这上面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他说得这么冷静,这么淡漠。
这样的分析,过去她听过许多次,每当又一个门派被殄灭,又一个大人物被杀……他都会分析得头头是道,那个时候,她甚至是佩服他的。
而此刻……此刻,她却只觉得寒冷,直透进她的心髓里去,她抱着头,整个人都在发抖。
“柳拂衣……”她咬着牙关道,“你不是人。”
柳拂衣微带骇异地笑了。
“柳拂衣……我恨你。”
能扔的东西都扔了,能骂的话语都骂了,能发的脾气都发了。
大吵大闹的时候她无所畏惧,好像毕竟是有事可做的,脑海都是空空的一片骚动,根本没有空隙去想这其中的事实。可是现在突然安静下来了。
突然安静下来,她才突然觉得无边无际的恐惧。
空气那么冰凉,她抱紧了被褥,也忍不住牙关发抖。
他刚才说什么?
他死了……
谁死了?
她下意识地拒绝去想这个问题。然而那张脸却忽然浮出来了。最近朝露寺的这半个月他时常会笑,于是她心中存留的便是他带笑的影像,朦朦胧胧的,他的声音低缓、平静、清和——
“采萧,你在我眼里,是世上最好看的女子,无人能及得上。”
他的眸光向她望来,她过去竟没觉察到那眸光深处的温柔,便如佛莲上悄然坠落的清露——
滴——
答——
清脆地掉在她心上,然后——
倏然就变成了野火,哗啦啦地自她的心房义无反顾地烧了下去,烧穿了她的五脏六腑四肢百骸,直将她整个人都烧成一片没有意识的绝无人迹的荒莽——
“啪哒”。
一声极轻、极低的响,在这极静的时刻,却是极其清晰地响彻柳拂衣耳畔。他震惊抬头,便见苏寂的泪珠接二连三地砸在了那经卷上,表情混沌,是他从未见过的脆弱和无助。
他是了解她的。十年来,她始终是那样地倔强冷硬,总时常假模假式地哽咽,但从未当真掉过泪。
他自认绝不是一个无私的人。
可是这一瞬间……这一瞬间,望着那张带泪的清丽容颜,他竟忘记了自己的所有苦。
这一瞬间,他的整颗心都揪紧了,竟完完全全只是为了她的苦。
于是他将那碗药放在一边,很自然地倾身上去,轻轻地拥住了她。
男子的温暖怀抱,仿佛正是她此刻最需要的东西。
她什么都不应该想,就应该在这样的怀抱里好好睡一觉。
也许一觉醒来,和尚就在她眼前,他们还在玉家村那一间小药庐里斗着气。
一切的挣扎苦难,都不曾有过。
柳拂衣自胸腔中传出一声沉沉的叹息,而后她几乎堵塞的脑海就辨认出了自己闻见的这一阵清香。
这不是和尚身上的味道。
和尚身上的味道……
她的脸上竟带了迷离惝恍的红。
朝露寺中,简陋的菜圃柴房里……她曾经缠着他的颈,看着他痛苦地喘息,微凉的汗珠掉落她身上……暗夜里那薄薄一帘隔绝了人世烛火,她满眼都是他,满心都是他,虚妄的空气里全是他的味道……
和尚身上的味道,很干净。
是那种……不属于这个人世的清澈纯洁。
不属于这个人世……所以,自然也不会属于她,是么?
不论生前,还是死后。
她缓缓离开了柳拂衣的怀抱,呆呆地抬头看他,似乎花了很长的时间来分辨他是谁。
好像再也不能忍受她在自己面前悼念别的男人,柳拂衣一把拉过她袖子将她狠狠吻住!
轮椅猛然向侧旁翻倒,他抱着她在地上滚了几圈,修长的腿便压在了她身上,以绝对不容反抗的姿势毫不吝惜地侵略她的唇舌!
她只看见自己映在他瞳孔中的一张惊惶悲怆的脸。
而后她便抬起了手——
“啪。”
清脆的巴掌声。
他捂着右脸,难以置信地看着她,眼中焚烧着两丛火,将适才所有的情/欲都燃尽了,而只剩下……空旷的悲哀。
他转过身去,扶起了轮椅,两手在椅上一撑,坐了上去。
本是很滑稽的动作,他却做得很优雅,然而优雅之中,却又透着寂寞。
寂寞……本就是他最熟悉的东西。
无谋会背叛,小苏会逃离,幽儿会疏远。也许这世上,唯一愿意陪他到最后的,只有这一身寂寞罢了。
他习惯了。
所以他从容地理了理衣衫,便径自推着轮椅出门去了。
听着“砰”地一下关门声响,苏寂仰天躺倒在地上,突然大声地笑了起来。
泪水肆意横流,陷入发际,她笑着笑着便被泪水呛到,又是好一阵咳嗽。
待得这笑也尽了,这泪也尽了,她的表情,才终于沉落为一片渺然的空无。
“和尚,吃斋念佛,真的可以度一切苦厄吗?”
“心诚则灵。”
“那我便信了你这回,你可不能骗我。”
他认真地点头,空明的眸中如纳星海。
一片荒芜之中,她望着虚空低喃:“和尚……我只知道你傻,竟不知道你还是个骗子。”
“你且先在地狱里等着我吧。”
苏寂的病好得太快,快到令柳拂衣都吃惊了。
自那一场大哭大闹过后,她便再没有闹腾过,简直乖顺如绵羊,柳拂衣说什么她便答应什么,即令眼神有点茫然,心智却毕竟是正常的。
柳拂衣有些担忧,叫阎摩罗看紧她些。
然而她洗澡的时候,阎摩罗总不能看着她,而只能在外面守着。
她洗澡往往要花一个时辰。
一般人洗这么久,都足够闷死在里面了。但阎摩罗知道她最近受了很大的刺激,实在不敢问她,只能在墙外咳嗽几声道:“小苏,你还好吗?”
她便会恶声恶气地回答:“还没死!”
他便放心了。
苏寂收了声,继续看着面前的两张纸。她披着一件中衣,身旁浴桶里的水早已凉透了。
那是她根据记忆默写出的正反两份《既明谱》,原件都被柳拂衣搜走了。
江湖险恶,她与和尚之所以屡受欺凌摆布,还不是因为自己功夫太差?如果能有公子,不,哪怕只是桓姨那样的身手,她又怎么会受制于见离散,又怎么会保护不了心爱的人?
她不是和尚,她不相信佛经上的那一套。她不相信什么轮回报应命中注定,她不相信这世上有她拼命努力还做不到的事情。
她的一番锲而不舍,不是逼得连和尚都终于还俗了么?
默念心诀,气息流窜,可是心头却愈加感到烦恶,胃里的食物好像都被搅得翻滚在一处。
终于“哇”地一下呕吐了出来,她捂着嘴,惊愕莫名。
阎摩罗听见声响便开始敲门,她连忙将那两张纸往浴桶中一丢,看着纸上墨迹洇散在水中,才一步一滞地走去开门。
阎摩罗见她面如菜色,心头一紧,立刻扶她在屋内坐好,并指搭上她腕脉——
面色陡变。
“死不了。”她兀自朝他好死不死地虚弱地笑。
“苏寂。”他突然一把抓住她的手腕。
她微微一怔,只觉手腕上微微不自在。他在外人面前叫她“苏姑娘”,在她面前叫她“小苏”,但从来没有这样唤过她正名。
而且……他似乎,也从来没有这样碰触过她。
他的五指冰凉如铁。
“怎么了?”她有些尴尬,却抽不回手。
他咬了咬牙,低声。
“你……你有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