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苏。宋门。
宋知非命人奉上清茶,迎接这两位迢迢而来的远客。
“在下途经苍山,陡见这位江姑娘家门不幸,无依无靠,托在下将其送来贵所。”燕西楼朗声道,“而今人已送到……在下这便告辞了。”
说完,连一口茶也不饮便要离去。江同伊突然站了起来,却半晌没有说话,便是那样看着他抬步往门边去。
宋知非微微皱眉,只觉这人太也无礼,即使是萍水相逢顺手搭救,如此远道将人送来,也该有所寒暄才是。但自己是受人恩惠的一方,怎么也不该说人的不是,便只能温声道:“这位少侠大恩大德,如若不弃,便请在寒舍盘桓数日,让宋门略尽地主之谊可好?在下做东,带少侠游览江南好风景。”
燕西楼背对着他,短促地笑了一下,“江南好风景?你以为我是哪里人?”
宋知非一怔。“难道少侠也是江南人?”
燕西楼不再答话,一径往前走,将将要迈过门槛——
“燕少侠留步。”
一个幽然清透的声音蓦然响起,而后便是急促却不显紊乱的细碎步声,一个着靛青云罗裙的妙龄女子自内堂走出,身后还跟了两个丫鬟。伊人身材曼妙,脸上却戴了一副金丝面具,表情是诡异地木然。
燕西楼的确留步了。
因为他方才根本就没交代自己的姓名,而这声音却唤他“燕少侠”。
他回过头,就见到那曾是熟悉之极的金丝面具,和面具底下那双静若深潭的眼,正静静地凝望着他。
“是你?”他惊讶,“……姑娘?”
本想唤她“修姑娘”,又怕她换了名字,开口时便成了如此。那双明净的眸子却几不可察地一暗。
她转向上首的宋知非,“少爷,这位便是我向您提及的那个救命恩人,还请您一定留他下来,让我略报深恩。”
宋知非温雅地笑了,很是诚恳地道:“这位少侠方才还谦虚,原来救了修姑娘,又救了江姑娘,于我宋门实在有恩泽之缘,切莫就此离去了,叫在下后悔。”
燕西楼看着曲宜修,半晌,点了点头。
“好,我留三日。”
宋知非对丧家之犬一般的江同伊的确不错,不仅不毁婚约,还给她安排了最好的上房,另边厢,成亲的仪典也紧锣密鼓地筹备起来,要在夏末完婚。
宋门家业甚大,园囿重重,燕西楼四处闲逛,景致怡人,他也乐得这几日清闲,对于那“修容”姑娘为何会在此处,还俨然一副主妇模样,他根本懒得去深究。
算来算去,三年多前,确是她先行离去的。虽然不知道是被强迫还是自愿,但看她如今过得甚好,他也就失了那份关切的心。
同行之谊,不过如此。到了歧路穷途的时候,再多的眷恋都是要耗尽的,更何况茫茫风尘里本就毫无干系的两个人呢。
至少他是这样认为的。
走走停停,便到了上房所在的院落,一池含苞的菡萏伴着晚霞飞絮,一点也不见残春的伤感。
一个丫鬟端着膳盘正在敲门,看到他来,便如看到了大救星:“燕少侠!燕少侠您来看看,奴婢已敲了半个时辰的门了,江姑娘就是不应,奴婢生怕……”
燕西楼接过膳盘,淡淡道:“你去忙你的吧。”
那丫鬟如蒙大赦,立刻退下了。
他清了清嗓子:“同伊——”
门开了。
开得那么顺其自然,就好像是被风随意拂开的一样。
江同伊就站在门口,静静地凝视着他。
燕西楼觉得,一个痴呆的女人,实在比一个清醒的女人要可怕得多。
因为你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会突然清醒过来。
比如此刻,当她望着他的时候,他的心蓦然就停跳了一拍。
她那眼光里……竟好似,是脉脉含情的。
他咳嗽两声,软言道:“吃饭吧,乖。”便将膳盘给她。
她面无表情地接过,放在桌上,又回到门口,看着他。
他被她盯得浑身尴尬,“你……有话要说?”
“你只待三天是么?”她忽然道,话音是生涩的,好像小孩子那样含着稚嫩的抱怨之意。
“……是的。”
“你也要像师叔那样抛下我是么?”她说。
他不说话了。
她低垂了眼帘,足尖一下又一下重重地踢着门槛,“那……那就这样吧。”
“如果早知你要走,我宁愿你不曾来过。”
“砰”地一声,门关上了。
而后,门内便传出了少女压抑不住的嚎啕大哭之声。
燕西楼抬起手,似想再度敲门,却又慢慢地放了下去。敲门又能怎样呢?他并不能给她以安慰。他不能把她的爹娘还给她,不能把她的家乡还给她,甚至……也不能把她的师叔还给她。
他也是个背井离乡、举目无亲的人。他知道这种感觉。
他也知道,面对这种悲哀,自己是多么地无能为力。
那是一整个时光的悲哀呵……
默默地转过身,庭院深深,飞絮濛濛,天光惨淡如最后一丝强撑的笑。他往前迈出一步,便见到曲径转角处那戴着金丝面具的女子楚楚站立,微风拂起她浅青的罗带。
她似已站了很久了,杨花落了一肩。
“燕西楼,”她喃喃,“真的是你。”
他走到她身前,两只手却是讪讪地不知往何处放,目光也撇开了,“修姑娘……许久不见了。”
她微微一笑,“这三年你过得可还如意?”
燕西楼搔首一笑,“不好不坏,有酒就能过。”
她稍稍偏了头打量他,那目光令他有些不自在,她却扑哧笑出了声,“你还是那个样子。”
“哪个样子?”他一愣。
“漂泊的样子。”她轻轻道。
他沉默了。
她已转身行去,“我们寻一处地方说话。”
一方石桌,两张石凳。
一只泛着桃花色的玉壶,敞了壶盖也闻不见丝毫的酒香,几乎令他怀疑壶中是空的。月色澄明地落进壶中,就好像水上浮了几瓣桃花,靡丽而幽清。
燕西楼落了座,曲宜修已提起酒壶斟下一杯。她斟酒的姿势甚美,右手悬着壶把手,左手抬袖轻按着壶盖,眸色沉静便如这无香的酒。
他竟看得呆了。
两杯斟毕,她扶袖敬他,“这是我自酿的海棠花酒,海棠无香,你可不要嫌弃。”
他一饮而尽,只觉这花酒清冽,不算浓酽却沁肤生凉,当下赞了声好酒,“姑娘还会酿酒?”
曲宜修的目光微微移开,“府中无事,便随意而为,算不上会不会的。”
“这酒已是上佳了,姑娘不必谦虚。”他笑道,“姑娘在此间看来过得不错,我也就放心了。”
她却突然冷笑了一下。
燕西楼一怔。
他确定自己没有听错。
自那面具底下发出的,的确是一声残忍的冷笑。
“我不过是宋少爷自外面捡回来的孤魂野鬼,聊作他的消遣罢了。”她的眸光里透着陌生的冷,“府中谁人不劝他,婢作夫人非幸事,他倒也知机,掂得清我的分寸。”
燕西楼目光微沉,没有想到她在宋门是这样尴尬的身份。“那你为何还要跟着他?”他不解询问。
她轻轻叹口气,“为了报仇。”
“报仇?”他愈加不解了。
她这才敛衽坐下,静静地道:“燕少侠看来,当今武林大势如何?”
燕西楼皱眉,倒颇认真地思量了一会,“这两三年间,沧海宫似乎有些疲乏了,神仙谷几乎一统白道,宋门声势也是日渐壮大,我还听闻北方十六州的匪寇都投诚了那位武林盟主。”
曲宜修颔首,“不错,神仙谷的赵二爷。”
燕西楼顿了顿,“姑娘要对付的……莫非是沧海宫?”
曲宜修静静地凝视着他。
燕西楼陡觉心头莫名地烦恶,口中言却不顺己意地滑了出来,“沧海宫日前连灵山派都灭了,也是愈发无法无天了。”
曲宜修复给他斟了一杯酒,若不经意地道:“上房里那位姑娘,恐是燕少侠的心上人吧?”
燕西楼呆住。“你……你如何得知……”
曲宜修含笑摇头,却不言语。
先前还说要留三天。
现在他觉得自己半刻都留不下去。
猛地站起身来,小腿不慎撞在了石凳上,却不觉疼。他定定地看着她,声音渐渐变得苍冷:“修姑娘冰雪聪明,当能幸福一生,在下还有他事,这便告辞了。”
曲宜修连忙站起来,“这就走了?”眼神里染了几分仓皇,“不——不多喝几杯么?”
她用三年的时间,为他酿了五坛好酒。他却只喝了一口。
燕西楼只提刀抱拳,重复了一遍:“告辞。”
便转身而去。
——
“苏羽!”
平空里,一声并不响亮,却极凄然的唤,悄然炸落他心上。
他震惊莫名地倏然转身,长刀刹那出鞘,辉光映月,哗啦一下劈落在她颈畔!
她神色平静地闭眼。
刀在距她颈脉三分处生生止住。
他的全副声音都在颤抖:“你——你到底是谁?!”
我是谁?
我只是一个爱你的女人罢了。
可是我却不能说出口。
曲宜修看着他,轻声道:“我叫修容。你的姓名,我是多方查探才得知的,并没有告诉第二个人。”
他好像陡然间泄了所有力气,神容透出疲倦,刀锋却依然凛冽在她眼底,“你想要什么?”
这回轮到她惊愕了——“你以为……我是要拿这个要挟你么?”
“不是么?”他并不太相信地反问。
她静了。
面具之下的容颜已成一片惨白。
静了良久,她却缓缓地笑了。
“那……我用这个名字,要挟你再喝一杯酒,可好?”
他侧首看她,只觉这女人如一汪深潭之水,自己竟测不见底,而不由感到惶然。
迎着刀锋,她面色如常地斟下两杯酒,敬他喝下。
喝完之后,将酒杯往地上猛地一掼!
玉碎之声,仿佛震彻清宵。
她惨然地笑着,他却看不见。
“斗酒勿为薄,寸心贵不忘。”她低低呢喃。
他听不太懂,只依约知道这是一首送别的诗。便也压低了眉,再度握拳为礼,默了默终不知还能再说什么,大步离去。
他已去了许久,她犹立在那风露微凉的庭院中,夜风如晦,撩动她寂寂春衫。
其实这人世上,谁又没有秘密?他们两人从相识伊始,便是假名字和假言语,倒还可相安无事;而今一朝捅破,才陡顿翻成惶惧,才发现自己其实从来不曾相信过对方。
苏羽,血燕子夫妇的长子,自幼生养于滇南灵山派。
她知道他,从小就知道他。
那个时候,当父亲叔伯筹谋着勒索血燕子……她就时常听到这个名字。
她忽然明白了他面对江同伊时的心情。
他是她的师叔,而她……是他的仇人。
燕西楼离开姑苏,却并没有就近去扬州。
扬州那人既已不能再做他的朋友,便只能是一个陌生人。
如此,下回对面拔刀,才不致手软心痛。
至于他的妹妹……他一定要亲口问清楚。
所以,他要先找到苏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