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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况到如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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摇摇晃晃的视野里,是一方摇摇晃晃的床帐。隐约是惨白,隐约又是血红,她眨了眨眼,再望去时,又成了一片虚无。

“你醒了?”一个尖细的男声,却小心翼翼,几近于温柔,在她嗡鸣的双耳中听来又好似不过是氤氲的气团,“不要乱动,我来扶你。”

尽管如此,她还是艰难地歪了歪脑袋。

她不喜欢被蒙蔽的感觉。

双瞳渐渐聚焦在了那个端着药碗的男子脸上,又渐渐涣散开去。

“阎摩罗。”她的嗓音沙哑,“我晕了几天?”

阎摩罗叹口气,“也就两天,比你以前出的几次任务轻得多了。”

她的嘴角扯了扯,似乎是想笑,却笑得很难看。身上软绵绵提不起丝毫的内力,只想就此昏沉下去,再不管他白天黑夜、愁多恨少的。想了想,她伸手去掏怀中衣袋,被阎摩罗按住了。

“东西我收好了。”他说,“你先安心养伤,养好了我们一起回去。”

回去?

她初时还有些愕然,渐渐地便明了了。

回去,回沧海宫去。

她从哪里来,便该回哪里去。至于中途遇见了什么、失去了什么,都不足道,不是么?

苏寂受的都是外伤,虽然不重但调理起来也颇麻烦,身上又多了许多疤痕。阎摩罗带着她,脚程便极慢,花了大半月,才刚到九江。

入夜的梆子敲过,苏寂死活赖着阎摩罗出门来喝酒。

三伏刚过,空气里犹是湿热的。一轮冷月垂江,江水浩浩荡荡一往无前地奔流去,码头边一家破落的小酒馆,店幡被江风扯得招展不定,苏寂走进来,解剑,伸手指揩了揩油污的桌面,扬眉道:“店家,有什么好酒?”

店小二连忙迎上前,点头哈腰地道:“小店有九江特产的封缸米酒,客官要不要尝尝?”

“米酒?”苏寂皱着眉头,与阎摩罗对视一眼,阎摩罗忙道:“很好,就要这个,来一坛。”

小二忙不迭地应了,不多时便摆上一只酒坛,两只酒碗,笑道:“这酒偏甜,后劲厉害,客官可别醉了。”

苏寂冷冷扫了他一眼,小二只觉脊背生凉,立刻告退,再不敢多说一句话。

阎摩罗苦笑,斟上两碗,苏寂便即抢过一碗,仰首饮尽。

阎摩罗愣住:“不先干杯么?”

苏寂笑得眸光璀璨,“干杯作甚?有什么可庆祝的?”

阎摩罗凝视着她,“你可以见到你儿子了,不高兴么?”

苏寂沉默了。

“而况无论如何……”阎摩罗摊开自己的掌心,纹路粗糙,他却怔怔地看了许久,“无论如何,萧遗没有死,你不高兴么?”

苏寂低声道:“他还不如死了。”

阎摩罗笑了,“女人真是麻烦。口上这么说,心里未必这么想。”

苏寂摇了摇头,闭上眼,浓密的睫毛好像被水沾湿了,顺服得贴在瓷白的脸颊上,阎摩罗没来由地心口一窒。

“五大门派进攻沧海宫,他好歹是一门之首,得拿出些真本事。他接近我修《既明谱》,不过为此。”她喃喃,不知喝到第几杯,微微疼痛地按了按太阳穴。

阎摩罗惊讶地看着她,“你——你怎会这么想?”

她微笑,“这么想有什么错?”

阎摩罗道:“我与萧遗素昧平生,尚知他不是这种为人;你与他……亲密无间,怎么竟还不如我了解他?”

苏寂笑得更肆意了,“你了解他?那你倒来说说。”

“萧遗此人,内敛外沉,十分话只说三分,但心地赤诚,一片光风霁月,从不作伪诳人。”阎摩罗轻轻叹了口气,“他如此待你,必有他的苦衷,你怎么不谅解呢?”

“光风霁月……”苏寂眸光微滞,凝在那清冽酒水上,仿佛摇曳出她自己孤凄的倒影,“是啊,光风霁月……他其实也没做错什么,他只是说……他对我很失望……”

阎摩罗一直没有喝酒,捧着酒碗的手渐觉冰凉。

“其实,他什么都没变。”苏寂寥落一笑,“他依旧是我初见他时的样子,哪怕头发长了,身材瘦了……他依旧是那样虔诚……他的眼里,依旧只有他的众生……而已。”

“他的眼里自然有你。”阎摩罗下意识地反驳。

苏寂一怔,“当然有我,我也是众生之一嘛。”

阎摩罗不说话了。

苏寂笑道:“他曾经想拯救我,他让自己堕落下来拯救我,可是却最终发现我无药可救,所以……他失望了。”

她捧起酒坛倒酒,手却拿不稳,酒水泼出碗的边沿,洒了一桌。阎摩罗看得皱眉,伸手去扶住酒坛,她却突然将手一摔——

“哐啷”一声,酒坛掷地,碎成千片,酒水淋漓,酒香弥漫。

“看,就是这样。”她仍是朝他笑,“就是这样的失望。”

“阎摩罗。”

“嗯。”

“你爱过人么?”

“什么?”

“你……有没有喜欢过什么人?”

“……我不知道。”

“不知道?真好。”满桌满地的酒污中,半醉的女子抬起了脸,绯红的衣衫映着她眸底暗燃的火焰,“阎摩罗,你这样的人,真好……”

阎摩罗的嘴角扯了扯,仿佛是苦笑了一下,然而女子已再度趴倒下去,呢喃:“喜欢一个人的感觉……很难受。”

他没有接话,只屏息凝注着她颓然的醉颜。

“喜欢一个人……自己就不再是自己的,而成了他的。偏偏他又不珍惜……”她将脸埋在臂弯里,深深地、哀哀地笑,“我捧着一颗心去白送给他,他不仅不要,还摔了它,再踩上几脚……喜欢一个人,不就给了那人伤害自己的权利么?我连一句指责,都不能说他……”

“别说了。”他忍不住道,“你的伤……”

她却摇了摇手,止住了他的劝诫,“阎摩罗,今晚我不想听道理。”她吃力地抬起眼,那双眼澄澈明亮一如她本人,从来不隐藏,从来不逃避,从来不忌讳,从来不畏缩。

他经常感到疑惑,她为什么能有这样的勇气。

他经常感到难过,她为什么要有这样的勇气。

她看着他怔忡的表情,慢慢地展开一个温柔的笑,“阎摩罗,佛说一切都是空的,可我不信。”

“他带给我的一切明明都是真实的,不然的话,我怎么会这么痛呢?”

银月高悬,小酒馆中已只剩了这两位客人。江风疏冷地拂过满地狼藉,红衣女子解了剑、散了发,撑着头不断醉呓,没有杀气,没有杀机,就如是个最寻常的怨妇在向人抱怨自己的苦楚。

“阎摩罗,他没有错,我也没有错。为何我们在一起,就是错了呢?”

她对面的男子很安静,一双桃花眼里看不清深浅,只隐约有怜惜浮动,却又被更深重的痛苦压抑了下去。他轻声说:“因为你们不同路。”

“胡说!”苏寂蓦然低叱,红了眼圈,“他……他原本还是我的……我的未婚夫!”

阎摩罗愕然,“你说什么?”

“她说,萧遗原本是她的未婚夫。”

一个平静的声音轻轻响起。既不艰涩至难听,亦不悠扬至悦耳,被夜风一吹,还略嫌沙哑。然而不知为何,这声音一起,便令周遭的人都想去看看发话者的面貌,阎摩罗也是一样。

顾怀幽一身黑衣执剑,淡漠地立在酒馆门口。

苏寂歪着头望过去,似乎还没能认出她是谁。

“我来取东西。”顾怀幽没有看她,只淡淡对阎摩罗道,“你们行得太慢,公子等不及。”

阎摩罗拿出那几本簿册,却又犹疑,“可是公子说了,务必亲手交给他本人……”

“见我如见公子本人,不对么?”顾怀幽依然很平静。

若说苏寂是火,那么她就是水。从未高声快语,从未夺势逼人,然而却能将人一分分缠紧缠牢,缠到窒息。

阎摩罗想想也对,便将那几本簿册递给她,并道:“五大门派的密谋,大约都在上面了。然而还是要加紧筹措应对,我看他们已等不住了。”

“我知道。”顾怀幽淡淡地瞥了一眼醉倒的苏寂,“何止是等不住,他们已经动身了。”

阎摩罗大惊,“什么?!”

顾怀幽的声音低渺,漂浮在夜月之下,清酒之上,“所以这几本东西大约也不重要了,可是公子却非要来取。”

“不重要?”苏寂却突然发话了,她坐得笔直,双目诡异地亮,丝毫不像是喝醉酒的样子,反而清醒得如冷酷,“我杀了三十六个人,养了大半月的伤,换来的东西,如今你跟我说,它不重要?”

顾怀幽却没有回答。

她好像根本不愿意回答苏寂的话。

阎摩罗低声道:“顾姑娘……冒昧问一句,公子本意,可是要苏姑娘……加紧赶回?”

顾怀幽的手指将那簿册攥紧了,几乎要将那薄薄的纸张撕烂。

可是她的声音,却平静如冷月苍穹。

“不,他只是要这几张纸罢了。”

苏寂冷笑,“你告诉他,就算有了这几张纸,也不见得能保住沧海宫。”

顾怀幽突然稳步走上前,右手一扬,便“啪”地扇了她一个耳光!

五指掌印渐渐在那苍白无血色地面孔上浮凸出来。

阎摩罗立刻站了起来,然而苏寂却将他推开了。

顾怀幽的目光亦是冰冷,“这一掌,我是代公子打的。”

苏寂仍是冷笑,“还真把自己当成公子了。”

“你敢这样有恃无恐,还不是因为有公子护着?”顾怀幽抬起下颌,丽色夺人,将天外的月光都遮蔽了去,“公子若是倒了,第一个死的人就是你。枉你千方百计往外面逃,却不知道这世上把你当宝贝一样的,只有公子一人罢了!”

顾怀幽一向是素净而寡言的,鲜少一气说这么多话。

苏寂看了她许久,忽然又莫名其妙地笑了。

这笑却似哭,难看之极,仿佛是走到了穷途末路的一回首,风烟俱净,而这寥寥人世上,竟只剩了她一个人。

“不错,我确实被公子宠坏了。”她笑道,“可是宠坏了又如何?我还是得不到我想要的东西。”

她抬眸,笑意竟温润如玉,没有了那些刺人的棱角,而全不过是苍凉,“顾姑娘,这份痛苦,我想你该与我一样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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