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摩罗回到沧海宫的院落时,沈梦觉还是面无表情地守在树上。他这才发现自己已经离开了一整天,沈梦觉的面色看起来十分不善。
“公子找你。”沈梦觉冷冰冰地道。
虽然他本是个万年冰块脸,但此时阎摩罗却仿佛敏锐地感觉到了什么,“公子为何要找我?”
“大约是要毒死什么人吧。”沈梦觉抱胸倚树,抬了抬眉毛。
阎摩罗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服,想苏寂也不是个惯用胭脂香粉的,公子应该看不出什么吧?
待他走进房间,他才知道自己真的想多了。公子坐在桌前临帖,而顾怀幽斜卧床头正在不断地咳嗽,面容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你来了。”柳拂衣连眼皮也不曾抬一下,“我要孤竹君不能参加三日后的比武。”
三日后便是武林大会的最后一日,压轴的大人物都会出场,来争夺最后的榜上头名。
“是。”阎摩罗没有任何置喙的余地,在公子面前,心头有多少八卦都只能闷住。
阎摩罗走后,顾怀幽怔怔地望着柳拂衣的侧脸,“这是……”
“赵无谋来伤我,想必是孤竹君的意思。”柳拂衣淡淡解释,“若真伤我也就罢了……可是他却伤了你。”
顾怀幽静了静,“其实,你只是想逼无谋在大会上出头。”
柳拂衣手腕一顿,微微笑了,“幽儿真是冰雪聪明。”
顾怀幽只是苦笑了一下。
但听柳拂衣又道:“他不是一直以为自己很强么?”他抬眸,暮色恰铺在他长长的睫毛上,覆下一层淡淡的暗影,“那又何必总是遮遮掩掩地躲在神仙谷的后面?”
顾怀幽轻声道:“你要与他比斗么?可是沧海宫素来以低调为行事准则,从不——”
“我不会与他比。”柳拂衣叹口气,搁下笔,静静看着自己方才临出的一行诗,“他如有本事,自能拿到天下第一。”
天、下、第、一。
四个字如车轮,在顾怀幽心头缓慢地碾过,却没有什么欣喜可言,而全是举目无人的凄凉而已。
公子英俊无双的面容此刻少了几分平素的讥诮与狠戾,在黄昏下竟仿如一座寂寞的神祇。桌上宣纸簌簌轻动,清朗笔法如云着雾,淡淡题了一句诗——
白日去难驻,故人非旧容。
三日后,已是武林大会最后一日,承影、凝光等弟子都已败下,为了飞镜仙宫的声名,桓九铃必须上场了,但她用的却是入画的名字。
如果飞镜仙宫仅凭一名小丫头就能拿下头名,那自然要震铄古今。
苏寂挣扎了很久,最终还是决定跟出来看看热闹,躲在角落里嗑着瓜子也算是给桓姨捧场了。开始的时候她还很注意藏藏掩掩,到后来发现大家根本就不看她,基本是一半人看着比武场一半人看着柳拂衣,而柳拂衣只管喝茶,她也就释然了。
真正的入画坐在最前面,一袭软红纱裙身姿端艳,摆足了“一派之主”的架子。苏寂看了她一眼,不由得捅了捅身边的铁峤:“铁大哥,入画姐姐今天好漂亮呀。”
铁峤讷讷地离她远开几分,没有说话,一双眼睛却不时地往入画身上溜。
“依我看,你不妨去找桓姨,让她给你俩指婚。”苏寂笑眯了眼,又刻意地凑近了他。
铁峤神色一黯,“我哪里配得上入画,只求能这样每日里看见她也就够了……”
“嘁……”苏寂一下子大失所望,正想发一通议论,肩膀却忽然被人拍了一下。她回头,便见到一个戴着金丝面具的女子正静静地望着她。
女子的面具之下,是一双空空如也的眼睛,竟让苏寂心头一寒。
“苏姑娘,可否借一步说话?”她轻声道。
苏寂立刻就辨识出了这个婉转柔和的声音。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苏寂此来武林大会本就为了探听曲宜修的消息,而今她却自己找上门来了。苏寂但由着她将自己带出很远,直到试剑山庄后山的一片绝无人迹的枫树林中。
曲宜修背身而立,终于低声开口:“苏姑娘,好久不见。”
上回见面时,她仍是家全业大的名门女主,而今次,她已然毁容灭家、颠沛流离。屈指算来,也不过短短一季光景,便已繁华落尽,她除了一身教养来的清傲,什么也没有了。
苏寂看着她,却也能猜到那副面具之下是何样貌,静静地道:“你没有死,真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曲宜修浑身一震,转过身来直视着她,“你也知道……对,你应该知道,你是沧海宫的人!”
“我过去是。”苏寂纠正道,目光平静地迎接她的诘难,“你可明白你这条性命是我从顾怀幽手下求来的?”
曲宜修微怔,心头顿时凉透,“你是说,我的脸——”
“她要向公子交代任务,御琴门少死一个人都不行。只有抓来一个邻人划烂了尸首充你的数,再弄花你的脸让旁人无法看出你的本来身份。”苏寂话音冷冽,“沧海宫门下杀手数千,常有用这法子偷天换日的,你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曲宜修默了默,“你救我……是为了《既明谱》?”
“是。”苏寂扬眉。她喜欢跟坦白的人说话,省了许多矫情的麻烦。“我知你当日一定还藏了几分,并没全将谱子的秘密告诉我,对也不对?”
手指一点点绞紧了裙角,曲宜修眸中清光闪灭,凝着声音道:“我将这秘密告诉你,你可否再回答我一个问题?”
苏寂眯起了眼打量着她,“你先把问题问出来,我考虑考虑。”
曲宜修十分爽快,“柳拂衣的武功,到底是何路数?”
苏寂静了静,说道:“我也没有看清楚过。”
枫林簌簌,日渐西斜,曲宜修猛地转过身来,身后飘零的枫叶如一地的暗火,“可是你断了他一双腿。”
苏寂又静了静。
该怎么描述呢……该怎么向旁人诉说那个夜晚发生的事情。
一切都太快了,一切都来不及。
“那大约……是因为他根本没有防备我。”苏寂低声,山风萧飒,“我当时本是跪着,双掌齐出劈他膝弯,用了十成十的功力……但他只一袖便拂倒了我。”
曲宜修全身一震,不敢置信地望着她,眼里已渐渐渗出绝望。
“而后他终因腿伤跌在椅上,又拔袖剑刺来,我背脊负伤,自然不敢再与他硬斗,便逃窜了出来……直至今日。”
苏寂闭上眼,眼前便浮现出深浓夜色下公子俊秀脸庞上那种类似痛苦的表情。不是因为身体发肤的伤痛,而是因为她,因为他最信任的小苏背叛了他。她之前为此一击做了无数准备,而之后却只能极其狼狈地落荒而逃。
她当时在做什么呢?大约,是在向他禀报桓迁已死的事情?她隐约记得那时还是正月,沧海宫外的市井街巷都透着融融喜气,漫天的大红色。这一桩任务的报酬有黄金五百两,就摆在柳拂衣身侧的几案上,发出灿灿的光华来。柳拂衣走过去,回过头,对她微微一笑,烛火映得他双眸熠熠,却是格外地温柔。
“你这次功劳甚伟,这些金子未免寒碜。”柳拂衣指尖点额,秀丽的容颜上浮出一丝柔润,“我要赏你一件特别的宝贝。”
他说着走到一只长柜旁,拉开小屉,拿出了里面的一只匣子。
苏寂便静静地看着他。
“这是见离散的解药。”柳拂衣笑得双眼俱眯起,袖风一拂,那匣子便稳稳当当落进她怀中,“可不能让别人知道。”
苏寂惊住,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怀中的这个举世无双的“宝贝”。
“小苏,”他缓步朝她走过来,眉目俱是轻柔似水,“你为何还跪着?”微笑着向她伸出手来——
便是这一刻。
苏寂整个人都颤了一下,好像被火红的枫叶灼伤得退缩了。
她跟从他十年了,她能分清他的笑容什么时候是应景的虚情假意,什么时候是残忍的愉悦舒快,什么时候是寥落的沉思,什么时候是冷漠的独断。
唯独这一次……唯独这一次,她自他的笑容中所得的,却仿佛真是满满的温柔关切。
眼中带着亲和的善意,嘴角噙着柔软的温情,长发随意垂落他肩头,她后来无数次回想,她想她这一辈子都再不会见到他这么美好……又这么脆弱的时候。
所以她根本来不及细看他的温柔,便当机立断地,一掌劈向了他。
曲宜修轻声道:“所以,我之一生,报仇无望,对么?”
苏寂沉默了很久。
直到日影西沉,风声愈加劲急,仿佛山雨欲来般狂躁鼓动,她方慢慢开口道:“公子或许是不可战胜的,但沧海宫却是可以击破的。”
曲宜修眉目一动。
“我也只能说这么多了。”苏寂抬头看了看天,“至于《既明谱》……”
“我会找时间把我所得都写下来。”曲宜修的声音清凌凌的,含着黄昏的肃杀。
苏寂看了她一眼。
曲宜修抿了抿唇,“你该相信,名门正派,立家以诚,折而不堕……”
苏寂殊无意趣地笑了一下,“不论我信不信,你都不会现在给我,你们名门正派就是爱玩些言语机锋罢了。”
曲宜修皱眉,还未接话,苏寂却已转身而去。
“我不着急,”她说,“你明日给我吧。”
当苏寂回到比武会场时,大会已近尾声。
她一惊一乍地挤回铁峤身边,正听见龙至襄那亮堂堂的大嗓门在宣布:“此次榜上头名,当归神仙谷赵二爷!”
苏寂一震抬头,便见到赵无谋那张苍白如幽灵的脸孔,眉心红痣如血。彼正面无表情地立在台上,漠然接受着台下的欢呼和议论。
桓九铃挪了过来,低声道:“嘿,我给拿了个第三!”
苏寂看到入画与江玉关亦在台上,想来便是二三名了,即微微一笑,“恭喜桓姨。”
龙至襄很高兴,这一届武林大会果然很安稳。
他满意地环视着各有所得而相安无事的人群,觉得自己一生也都圆满在了此刻。
许多人已在准备离场了,喧哗吵嚷,他摸摸自己的肚子,也开始想念发妻的厨艺和小妾的娇躯了。
然而却就在这一时刻,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
龙至襄再度慢了半拍,他不能理解为什么大家的表情都诡异地凝固住,望向同一个方向。他只好也随着望了过去。
望过去,便见那一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轮椅,被缓缓地推了出来,轮椅上的人巧笑嫣然,他的眸光,亦望定了一个方向。
飞镜仙宫的方向。
而后,龙至襄听见他唇齿清晰、声音却极其温柔地,唤了一声——
“小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