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觉来知是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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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尚这一去,便去了好久。

温暖瞬息抽离,苏寂攥紧了被子,全身都冷得蜷缩起来,嘴角却忍不住上扬。

她在回味和尚方才说的话。

“等我,片刻就回。”

那么自然、那么安然的六个字,就好像……就好像他们已经是知交故友……不,是老夫老妻……

她越想越臊,即令洞中无人脸上也是绯红一片,一转头看到那骷髅空空的眼洞,扬眉便笑:“怎样,忌妒?”

“不要胡闹。”一声平和响起,和尚袍袖微飘,缓步而入,手中提了一只鸡,怀里还抱了一些衣物用具,看来是去附近市镇赶了个晚集。苏寂一见他,满眼便漾起笑意,掀开被子便跳了出来去接过那只鸡,说道:“你还是不要杀生了,这只鸡我来杀。”

云止将买来的东西归置好,口中淡淡说道:“心有杀念,杀与不杀,都是一般。”

苏寂一怔,“什么意思?”

云止没有回答。

苏寂提起青川,手起剑落,那只鸡连一声叫唤都不曾有便被利落地切断了脖子,鲜血喷溅了一墙。而后苏寂便娴熟地放血拔毛、架锅熬汤,好像一个经验十足的庖厨。

云止怔怔地看着她动作,往日她也在他面前吃肉,却从不曾如此血淋淋在他面前杀生——如果不算上杀人。今日见到了,他只觉心里空落落的,竟然也并不想去拯救那只鸡,好像自己已经十分疲倦、已经再也不愿去管芸芸众生的事情了。

或许红尘男女,在采萧眼中也不过都如那只鸡,都是随手可以宰割的对象吧?没什么好怜悯,也没什么好纪念,生生死死,若说都是机缘,那杀人也是机缘了?

一直以来深信不疑的佛法,竟仿佛在此刻出现了漏洞,令他有些迷惘了。

片刻之间,苏寂已煮好了一锅鸡汤,香气浓郁,五年不知肉味的云止不由得皱了皱鼻子。

苏寂却也不忙着便吃,找来另一只锅道:“不然我再弄一锅菜汤?”

云止沉默良久,却低声道:“你是不是曾给我喝过这样的汤?”

苏寂呆了呆,倒也认真回忆了半晌,才想起在去往飞镜仙宫的马车上自己的确喂了他大半个月的肉汤,其中或有鸡汤也未可知。于是便随意地道:“好像是吧。”

云止的嘴唇白了。

苏寂偏过头来,才发现他脸色惨然,不由关切地道:“这个——很重要吗?可是我已经跟佛祖说过了,那汤是我喂你的,与你无关……”

“采萧,你可知佛门八戒?”云止的声音渐渐冷了下去。

苏寂怔住,“我,我不知道。”

云止闭了闭眼,已不想再与她解释。佛门清规,他已破荤杀二戒,还能算是个正经佛徒么?而况……而况就在方才,他还险些破了淫戒……

苏寂看他神色,一下子慌了,手足无措地道:“和尚你不要担心,我跟佛祖发过誓了,报应都会报在我身上的,不算你破戒!”

他颤然睁开眼,少女眼眸空灵如洗,透着毫不掩饰的焦急与自责,整个人都成了热锅上的蚂蚁,什么也闹不清地紧紧盯着他。

他心头微微地动了一下,原本十分绝望的心情,好像却开出了一线微暖的日光。

却听她又叫了一声:“哎呀!我都忘了,你淋了一身的雨,快给我烤烤!”

云止没有多言,褪下外袍,由她架在火上烤干。她歪头看他沉默的样子,一双深眸仿佛容纳渊海,她看不分明,便不由自主地感到恐惧。

“和尚,”她还是鼓起勇气挨着他坐下,“你在想些什么?”

云止看了看她,那目光竟是空的。

“我在想我造的孽。”他轻声说。

她一怔,复一笑,“这问题也就你算得清楚,要是让我来数,我自己的罪孽,数都数不清。”

这话本来意在安慰,她却无端为自己感到凄凉。

“我不守戒律,欲念动摇,”云止淡淡地说着,仿佛感到些微的无力,“不仅破戒,还害人性命……”

“这不对。”苏寂摇头,“入画姐姐你是误杀的,而赵无谋没有死,这么算来,你根本没有犯杀人的罪。”

云止讶然转过头,“你说什么,赵施主没有死?” 

火声噼啪,外间已经入夜,幽冷山风袭入,将那鸡汤香味裹得四处都是。

云止看着苏寂一边将那只鸡大卸八块吃得油光满面,一边还要向他解释赵无谋未死的来龙去脉,忍不住道:“慢点吃,别说话。”

苏寂睁眼看他,半天才反应过来,笑了起来,笑容里带着尴尬,“和尚,我从小就这么吃东西,也没人教过我……你不会嫌弃我吧?”

云止摇了摇头,话音淡淡,“我怎会嫌弃你。”但想柳公子其人风神如玉、一举一动无不极尽优雅,她身侍其侧,怎么就没有学到一点柳公子的风度?

苏寂听到这话,双眼一下子亮了起来,“和尚,你真好!”

云止只有苦笑。

“不过……”顿了顿,他又道,“你做的汤很香。”

苏寂双眼笑得眯起,如一个被人夸赞便得意忘形的小孩,“是吧,大家都这么说!你也尝过我做的斋饭——”

“斋饭自不如鸡汤的香。”云止又淡淡摇了摇头。

苏寂讪讪,只觉全然猜不透他的心思,“那是,那是……”捧着碗想了想,轻声道,“其实,烹饪是我自己学会的,我第一次出任务的时候差点饿死在铜陵县,只能去农家乞讨饭食,我一辈子都忘不了那种滋味。”

云止愣住了。

许久之后,他方缓缓开口:“你那时几岁?”

她伸出一根手指,脸上犹带着笑,“十一岁。”

十一岁……那个时候的他,已经在朝露寺了吧。当她出道杀人,他却出家为僧,曾经同为世家子女、有着完全雷同家世的他们,却被生生拧转了人生的方向,就此南辕北辙,轰轰烈烈地背道而驰去。

苏寂自然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只是捧着一碗鸡汤,双眸清凌凌地望着他,“和尚,你真的不需要吃点东西么?”

一面是佛祖和白骨,一面是少女和鸡汤。这么滑稽的对映,却让他心头大震。

干燥的嘴唇微动,似乎真的有几分渴望甘美的鸡汤,然而这种渴望于他而言实在太过陌生,陌生得令他恐惧。他还未来得及说话,苏寂却突然放下鸡汤一个箭步跃出了洞穴。

他愕然站起,便见她提剑大喊:“沈梦觉,出来会你姑奶奶!”

夜色深冥,树影婆娑,那黑衣人不紧不慢地走了出来,声音淡漠,若甚遗憾:“小苏,我已许久没有喝过你做的鸡汤了。”

苏寂握紧了剑柄,一身红衣在夜风中如芙蕖摆动,映得周遭秋色都是萧条背景。“你直接来武的吧,文的没用。”

沈梦觉叹了口气,“小苏,我是真心想劝劝你,公子对你好,有目之人都能看出,你伤他残疾,他却依旧回护于你,万般用计,不过为了让你回去而已。小苏,我看顾怀幽虽然比你聪明漂亮,但公子却还是喜欢你更多些。”

苏寂原本还好好听着,待到末一句,她却突然跳脚了:“你说什么,你也觉得顾怀幽比我漂亮!”

沈梦觉微愕,还没来得及说话,苏寂已不管不顾拔剑刺来,口中嚷嚷着:“你们,你们怎么都说她更漂亮!”

沈梦觉左闪右躲极其尴尬,好不容易掠至一棵树后得空拔剑抵挡,硬着头皮解释道:“我都说了公子喜欢你更多些,你怎么就搞不清重点——”

“反正她更漂亮,你去喜欢她呀!”苏寂大声道,状似无理取闹,剑招却愈加迅疾,步步紧逼,丝毫不乱。

装傻乔癫,口是心非,一向是她的拿手好戏。沈梦觉片刻便发觉了,心定下来与她对敌拆招,但也知道自己单论武功并非苏寂对手,目光滑向了洞中的云止。苏寂沿他目光看去,心头一急,剑招加快,光芒直如雪花乱舞,剑柄上的红璎珞叮叮当当好一阵脆响,沈梦觉招式见绌,却忽然一矮身自她剑底溜过,长剑径自刺向云止受过伤的肩头。

“和尚小心!”苏寂急喊,飞步掠来,正见云止错身躲过一剑,并指点沈梦觉手腕穴道,沈梦觉即刻剑换左手,斜劈他后颈。云止踩步后退,却——

蓦然撞上了洞壁。

退无可退,沈梦觉长剑立刻逼上了他的颈项。

“你让开!”苏寂厉喝,青川剑沥雨披风直刺沈梦觉,却在他鼻尖处正正停住。

她面色涨红,而他稳若泰山。

“放开他,我就放了你。”苏寂冷冷道。

“杀了我,我就杀了他。”沈梦觉却漠然回答。

“我——”苏寂跺了跺脚,“我不杀你!”

“那便跟我回去。”沈梦觉声音寒冷如夜风。

苏寂咬了咬牙,不看云止一眼,断然道:“好,我便跟你回去!”眸光一凝,左手便向云止抓去,右手剑唰唰连出数招笼住沈梦觉身形!

沈梦觉对她的出尔反尔早有防范,当下向后仰身,足尖却滑向侧前往云止下盘一勾,苏寂倏然变色,本已抓到云止衣袖的手猛然放开,指爪刹那变掌将云止向后一推,才堪堪躲过这断足之祸!

然而如此一来,云止却又回到了沈梦觉一侧。他本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人,然而九歌十三剑再是卓绝他却没有兵刃,乾坤指与龙骨掌再是强劲他却没有内力,沈梦觉的剑再度稳稳架上他颈项时他竟也毫无办法。

平空里突然响起一个粗犷的吼声:“是谁在欺负我朋友?”

听到这个声音,沈梦觉一惊,苏寂和云止却俱是一喜。

那男人提着一把长刀、抱着一壶老酒,悠悠然自山林中转了出来,他站在洞口,便挡了一半的月光。他将手中刀尖歪歪斜斜地抬起来指向沈梦觉的方向,另一手拎着壶口便灌了一大口酒,斜眉侧首,“好久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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