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云
第一出 山宿
明,崇祯二年,农历八月廿三。
雾灵山上,草木繁茂。
山风狂吹,冷风鼓动衣衫,寒气逼人。张子虚身背筐草药,在山路上疾行,他要趁大雨到来前赶下山去。为此,他索性丢了手里藤条,也顾不得密林刮破衣衫,越发加快步子。但枝杈时而厮缠他方巾后面的两条飘带,叫他走走停停,快不起来。
狂风驱着乌云,乌云如大浪般翻滚不定,天空愈来愈昏暗。山风撼动茂林,树木呼啦啦作响。山雀被大风卷得漫天散开,犹如一个个纷飞散乱的小黑点儿。
黑云,把天压得更低。
心越焦躁,身体越不听使唤。狂风卷起山坡上的粗沙碎石,子虚脚下一滑,滚倒了。草药从筐里泼洒出来,他乱抓四散的草药。咔啦啦一个闪,他缩起身望天,闪电正映上他的脸。他又看看散落的草药,草药随着风到处飞舞。他将心一横,背起几乎空了的藤筐继续趱路。
轰隆轰隆,头顶滚过闷雷,不知打哪儿传来了声音。既不是雷也不是闪,亦非风、树、沙、石......子虚站住脚,侧耳倾听。屏除周围的嘈杂,他听清了,是谁人唱着什么:“...... 穷途恸哭哄堂笑......”
唱得什么?他待要细听,突然一声雷,逼迫他不得不前进,曲声也渐远了。
没多久,粗大的雨点儿噼里啪啦落下。大雨伴着闪闪电光与轰轰雷鸣,风咆哮得更为猛烈,卷着湿透的树枝、草叶,横扫整片山林。子虚一步一跌,抹把脸上的雨水,眯细眼睛眺望。
雨幕里,不远处有个破破烂烂的幌子。雨水与雾气于风中扭动,幌子也跟着扭动。子虚盯紧那幌子,快步跑过去。
幌子下是个小茶间,子虚不加多想,径直奔进来,把草药筐往地上一立,在长凳上坐了。
茶间里没点灯,黑黢黢的。身下长凳挺松散,除了吱吱嘎嘎作响,还微微摇晃。子虚挪一挪身体,不敢再妄动。
“客人?”伴着轰隆隆雷声,店家轻悄悄走近。子虚吓一跳,扭头观瞧,见店家已至跟前:“您是喝茶还是......”
“哦,避避雨就好。”子虚起身掸掸身上的雨水,朝店家控背一礼。店家闻言,瞟着子虚扯下腰间手巾,边抹桌子边小声嘟囔:“几个流寇来过,就没啥人来了......”
子虚心知这话是故意说给他听的,脸颊登时火辣辣地烧了个通红。他既往身上摸了摸,没摸到一个铜板。他又红了脸,两手搓着裤腿,凑去店家身侧,低声道:“店家,在下没钱喝你的茶......”他瞧见筐里的草药,一指它们,“在下只剩这些草药,若不嫌弃,就全当避雨酬谢吧?雨一停,在下马上离开!”
“草药?”店家一阵惊喜地直奔草药筐,蹲下身,双手捞出被雨水浸得半死不活的草药。好像它们是什么惊世骇俗的宝贝,他对着草药咧嘴笑了。子虚拿眼觑着他,支吾道:“......虽、虽给雨水浸湿,不过......”
“比银子好!比银子好!”店家抬眼瞅向子虚,“客官,这些真得给俺了?”
“要、要用得上就拿去吧,反正......”
“多谢!多谢!”店家怀抱草药跑去灶房。子虚长嘘口气,安心坐下,看店家又端来热茶,忙欠身答谢。
店家逆着光,加之天色昏晦,叫子虚看他不清。天上落下个闪,蓝紫色的光射进屋里,晃了两晃。闪电瞬间照亮了店家的脸,他脸色苍白,皮肤凹凸粗糙。那些凹凸的,既不是疙瘩,亦非伤疤,至于是什么,子虚没看清。店家忙着为子虚斟茶,两手伸来子虚眼前。子虚注意到,店家手上的皮肤,也是凹凸粗糙的。
店家招呼完子虚,匆忙奔回灶房。不多时,灶房飘出了阵阵苦药味儿。
那些草药既未晒干,又不曾分类,更不知要治何病,怎能煮得?子虚不免担心,朝灶房张望。灶房门上挂着肮脏的粗布帘子,帘子恰阻住视线。
......算了,何必多事。子虚转念,眼睛盯上了桌上的茶杯,杯里茶水正冒着腾腾热气。
衣衫早就湿透,黏黏糊糊地溻在身上。雨偶尔溅进茶间,几丝风吹来,身子有些冷。子虚捧住茶杯,身上渐暖。他凑上杯子闻了闻,没一丁点儿茶香,只有四周围弥散着的浓浓苦药味儿。
许是热白水?子虚一皱眉,心道:若身上有银子,该是另一番待遇了吧?他连连叹息,竟觉人世间势力者未免太多!算了,热白水也罢,只是……
......只是有什么,有什么沾到手上了?
一片昏黑中,子虚盯住了自己的手掌。光线昏昏,他蹙眉瞅了半天也没看清,搓搓手,手上的东西掉落了。他才松口气,手指就在无意间碰到桌子,那东西粘回指头上。他急急缩手,观察着桌子、茶具,试探地戳了戳桌面。桌上除了茶具,什么也没有。他搓弄了会儿指头才弄明白,沾到手上的,不过是厚重的灰尘。
怎会有如此多灰尘?子虚瞟了眼桌上的茶水,再凑上去一闻,似有股酸味儿。他捧起杯子,想要尝上一口,却还不待尝,握紧杯子的手忽然空了。
“哎呀呀!正渴得厉害呢!”一个撑伞的人蹦进茶间,夺去了子虚手里的杯子。
子虚一怔,愣愣地盯向来人。来人灌口杯子里的液体,未咽下就又喷了出来:“哇!什么茶?分明是兑了□□!”话音未落,来人泼净了剩下的半杯茶。这还未完,来人又夺去茶壶,把壶里的热液全泼进了雨地里。
“哎,哥儿!”来人一抹嘴,朝子虚咧嘴乐了,“你若口渴,我这儿有好酒,何必饮那苦水?”来人解下腰间的酒葫芦,丢给子虚。子虚两手接稳,将来人打量个仔细。
来人是位年轻道士,身着天青得罗,头戴金灿灿偃月冠,足下乌面云头靴,靴上沾了些青黄软泥。子虚瞧不清道士面孔,唯见他一掂手里的伞,伞忽地成了根短棒。这是什么耍子?子虚以为自己看花了眼,揉揉眼再定睛细瞧,道士手里拿的哪里是什么短棒?却是一把拂尘。不过拂尘上的鬃毛,秃得可用眼睛数清了。
“哥儿,喝不喝呀?”年轻道士挤在子虚旁边坐下,“喏喏,你若不喝,就还来罢?”道士列嘴一笑,摊了摊巴掌。
还道是位小神仙,原来是个混江湖的疯子!子虚不禁摇头,递过葫芦。道士却没有接,抬眉毛乐了:“哥儿,你可真不识逗,这玩意儿留着用吧!”道士一推子虚的手,“那苦水难喝得很!好在你没喝呦!”他用力拍了拍子虚的背。子虚咳两声,推却道:“只是、只是无功不受禄……”
“诶!什么功不功!”道士一抬手,打断子虚,“这原是你……且算你我结缘的证物?”二人正说着,店家打灶房端了热腾腾的汤药出来,茶间里顿时充满浓烈的苦药味儿。
店家急着往楼上赶,没顾得跟子虚打招呼,更没注意到茶间多了个道士。
子虚看外面天色彻底黑下来,雨也未停,便唤住店家:“店家,还烦你让在下于此借宿一宿?明日不犯天光就起行。”子虚赶到楼梯下,“至于店钱......嗯,店钱日后定然还你!”
店家站住脚,扭头朝子虚看来,亦看见了道士,动动嘴才要说什么。道士抢身上前,先开了口:“正好贫道也要借宿,这位哥儿的钱算我头上啊。”
“长老......”
“诶,贫道素来慈悲,你只管住店,不必言谢了啊。”道士一手搭上子虚的肩。
“俺家不宽绰,从没做过客栈生意。”店家皱起眉头,跟两人说:“空房么,也只有储备杂物的.......”
“无妨无妨,我俩挤那间便可!”道士笑着插话。
“如此便随俺来。”店家引他们往楼上去。
楼上只有东西两间小室。店家朝东侧小室一抬下巴:“那间就是空房了,二位自便吧。”子虚忙答谢店家,店家叫子虚勿要多礼,端着热汤药进了隔壁的西厢。
借宿的屋里也是无灯,墙上只开了扇小窗。窗棂上的纸已经残破,可望见天边银雨,破窗子被风吹得咯咯直响。
子虚于黑暗里摸索一阵,好容易找到个可以勉强栖身的地方—— 一片散到角落的木板。子虚用袖子拂去灰尘,在木板上坐了。
“哇!还说是储杂物的哩!原来又破又脏又瞎火!”道士随后进来,抬袖子不住地驱赶着浮尘,在子虚身边蹲下。
“凑合忍到天明吧。”子虚缩紧身体,回应一句。黑暗里,他环视着屋子,心中蹊跷不断。无论桌凳、茶具,还是门口的幌子,全都破破烂烂。上楼时,扶廊上也全是灰尘,阶梯更残损得厉害,几乎不能行走......就连这间屋子......除了身边的道士,和那一扇破窗,他什么也看不清。唯有一股股霉味儿,混着尘土迎面扑来,尘土味儿掩盖了浓烈的苦药味儿。
......再破败,也不至如此啊?子虚琢磨着种种不可思议之处,舔了圈嘴唇。唇有些干裂,他想起道士给他的酒葫芦。葫芦还在他手里,他拔去葫芦塞,咕咚咕咚灌了几口。里面装的不是酒,竟是甘甜的山泉水。道士看着他,嘿嘿嘿地乐了。
子虚挺不好意思,抬袖子蘸净嘴唇:“在、在下实在……”
“什么在不在?”道士摆摆手:“哥儿,你果然是念过书的,可真会拽文呦!”
子虚红了脸,攥一攥那葫芦:“长老,适才说这里面是酒,因何在下品时,成了泉水,莫非……莫非这是个宝葫芦不成?”他说完这话,自己都觉得可笑,于是轻轻笑了。他等了会儿,没听见道士搭言,把视线转去,只见道士正猴子似地弓着脊背,偷听隔壁屋的动静呢。
“长老?”子虚轻轻推他,“你的泉水?”他想叫道士不要偷听,又不好直说。
“嘘!”道士头也不回,抬手制止他,“别作声。”
“你的葫芦......”
“那个啊,早说给你啦、给你啦。”道士只顾偷听,还笑着嘀咕了一句:“咦?这儿还有个洞?”他乐呵呵地又把眼睛贴上那个小洞。
难道有趣事不成?子虚被他引得心动,不由把耳朵贴上薄壁。两间屋子只用木板阻隔,西厢动静清楚地传了过来。
“浑家,总算有药了,你怎不吃一口?吃了就好了!”
子虚听得出,这是店家的声音。
店家似等待娘子开口,沉默良久,无人答话。店家缓缓叹息一声:“浑家,流寇不会来了,你尽管放心。俺听说,他们全叫官府逮着,处决了!你说,是不是大快人心?你只管养病,快些吃药?”说话间,店家又沉默了,还是无人回应他。
“原来是他娘子病了,不知得了什么病,那些药是否治得对路?”子虚听着隔壁的动静,心里五味陈杂,后悔当时没问个清楚。
破窗户外面,雨小了许多。轰隆隆雷声从天际传来,悠远而沉闷。
“药是你给的?”道士不再偷看,转过身来问子虚。
子虚点点头,把草药的事对道人讲一番。道人瞅着子虚笑了:“咳!何必愧疚?反正他娘子吃了也不妨事的!”
“何出此言?”
道士没回答子虚的问题,反拎了拎子虚湿漉漉的衣衫:“哥儿,看你像个读书人,怎么做药材买卖?难不成你是牙行里的……”
“非也,非也。”子虚回说,“在下原是本分书生,只因家中无有良田,生活潦倒……”他叹息一声,展开袖子叫道士细瞧。那袖子上原有几个补丁,因才冒雨急行,又新添了两个破洞。道士捻着子虚的袖子,连叹几声。子虚便接着道:“在下为生活所迫,不得不拜师学说书。可惜命途多舛,前些日子,师傅往生去了。在下只得提前出师,怎奈学艺未成,说得不好,常叫人家哄下去,故以卖药为生。”
“因何不求取功名呀?”
“哎!”子虚望向破窗外银线似的雨丝,“不瞒长老,在下早年于外,得罪了傅应星家一个小小的奴才,由此与阉党结怨,屡试不第。惨遭小人陷害,在下再不敢妄入仕途了!”
“噢?呵呵,现在阉党已除,何不再图呢?”
子虚摇头叹道:“经历一番种种,今日回头再看,什么金榜题名,不过欺世盗名把戏耳!说书卖药虽然清苦,却落个自在,岂不比官场尔虞我诈快活许多?”
“呵呵呵。”道士只低声笑了,再没多说什么。
就在这时,房门吱嘎嘎开了,惊起一阵尘埃。
“客官?”是店家,“两位将就吃些饭吧?”
“多谢!多谢!”道人蹿起身,抢到门口。
子虚独自蹲在黑暗的角落,偷偷朝门口望去。道士接过两只饭碗,没有即刻转来,倚着门首跟店家絮叨上闲话了,这倒叫子虚松一口气。
心中懊悔始终不能放下,子虚悄悄挪去道士坐过的地方,寻着木墙板上的小洞,贴上一只眼睛窥看。
隔壁房里,烛火烁烁。对面一张旧榻,榻上挂的帐子都烂了,一条条飞舞着。榻上卧着个女子,女子背对子虚。子虚看不到她的脸孔,唯见她稀松的长发散落下来,发干枯得稻草一般,没有丝毫光泽。女子的身背瘦得可怜,她动也不动地卧在破榻上。子虚不忍再看,下意识地埋下头,肚子偏不争气地咕噜噜叫上了。他朝门口张望,见道士还跟店家唠叨着:“咦?店家!你胸前好像有条疤,怎么弄的?”
“……客官不知,半年前,小店里曾来过流寇。他们抢东西抢银子,还砸了店,就连......就连俺家多病的浑家,他们也要抢......”店家呜咽起来,“.那日,她卧病不起......为了护她,俺受了一刀。待再睁眼,那班天杀的早走了,可俺的浑家,她、她撞得头破血流......积蓄没了,店也给砸了,没银钱抓药,她再没好起来......俺这疤,就是那时留下的。”
原来是给流寇祸害了,怪不得到处都破败不堪。子虚想着,跌跌撞撞赶去门口:“药呢?那些药她可吃下么?”子虚才要赶去近前,道士却忽然将身一横,挡住了子虚的去路。子虚诧异地瞥了道士一眼,正瞥着对方的身背。对方全无自觉,还自顾自地倚着门首。
“她怎么都不肯吃。”店家垂下头,“不服药如何痊愈?俺只好强灌,总算好了许多了。”
“这么快啊!”道士小声玩笑一句。
西厢的灯光,透过木墙缝隙弥散过来。暗淡的光晕笼着店家,他的容貌始终模模糊糊。子虚看不清那店家,心里着实不甘,抻长脖子朝店家张望,可道士似乎有意挡着他,总叫他看不全店家的容貌。
子虚只见到店家胸口处,破烂衣衫掩着一道伤疤,可惜那伤痕也模模糊糊,看得不甚分明。
三人说了会子话,夜渐深沉,店家离开了。
子虚心里还有些不甘,掩了房门,转身盯着漆黑的破屋自言自语:“怎生忘记借支灯?”他坐回残木板上,肚子又叫上了。他盯着道士手里的碗,咽口唾沫:“长老?在下知道欠你人情,日后定然......”说着说着,他就够过两手,欲夺道士手里的碗。
道士闪身躲过,笑对子虚说:“哥儿,你还真斯文哩!”
子虚闻言,住了手,臊了个满脸通红。风穿透窗棂吹进来,道士身上的宽袖袍翩翩展展。他瞅着子虚,全没了刚才的疯癫之态。子虚被他瞅得不知所措,慌忙转过脸,避开道士的视线。
道士乐了,把两只碗放到地上,不打哪儿摸来半只红烛,朝红烛轻吹口气,红烛燃了起来。他将蜡烛移近两只瓷碗,让子虚瞧个仔细:“你看。”
子虚定睛一看,那两只残破肮脏的瓷碗里盛着的,竟是发霉生蛆了的东西,大约是早已腐败了的饭菜,也或者是别的什么,总之不是常人能下咽的。
“怎、怎会?!”子虚两手掩上口鼻。饥饿感顿时烟消云散,一股恶心的感觉,从胃底涌出。他忆起那茶水:“难道,那茶也......”。
“嗯,那根本就不是茶,更不是水。”
“那是?”
道士微微一笑:“还是不要知道为好啊。”他说着,吹灭了烛火。
即使道士不说,子虚也能猜到,那水定不是什么好东西。他简直庆幸道士来得及时,及时泼了它们。他没敢多问,只是搞不懂,店家为何这样招待他们?
许是不愿让人逗留才想出的诡计?既如此,又为何同意我们留宿?子虚更搞不明白。不过,他一点儿也不为那些半死不活的草药愧疚了。
夜愈深,山中没有值更传箭。此时此刻,不知什么时辰了。雨已住,屋里的尘埃仿佛都沉溺下去,万籁寂寂,只有山上树木沙沙作响。
深山里面过夜,子虚总不能睡稳。他估摸着时辰,于半梦半醒间徘徊,模模糊糊听到些响动。起初,他没有在意,可那声音一直折磨他,叫他不能走进睡眠深处。他以为是身边道士弄出的,含糊道:“.....长老,静些......”身边人没答话,声音也未停下。子虚翻个身,皱着眉头睁开眼,预备看看道士究竟在干什么。
一片漆黑,他什么都没看见,往身边摸了摸,道士不在那里。
“长老?”他轻唤一声,无人应答。道士根本不在房里,然而那声音还在。侧耳细听,他确定声音是从西厢传来的,便把耳朵贴了上去:
“......浑家......”是店家的声音,言语间夹杂着喘息声。
子虚虽然年轻,但已明白男女之事。他蓦地飞红了脸,急忙背转过身,闭紧双眼,两手合十,口里不住地念佛。这般一番,还不能心静,他又把圣人教诲絮絮叨叨了好几遍。口里念着圣贤箴言,身体却不自觉地凑了过去。他终于凑近墙板上的小洞,眯眼朝隔壁偷窥。
暗淡的橘色烛火,火苗一跃一跃。
那店家拥起破榻上的女子,女子整个儿身体瘫倒他身上。
女子低垂着头,稀松的长头发披散着,遮住了侧脸。她身上的衣服不很新,有些地方已残朽,衣服包裹着她瘦如枯枝的身体。店家亲吻她,一边吻,一边说着什么,想是情话,听不真了。他一手搂着女子,吻上她的脖子。好像配合着那个吻,女子的长发晃了两晃,头颅极不自然地朝子虚这边扭过来,一整张脸,赫然映进烛火里。子虚盯住她,大惊失色。
......那女子......那女子......
那女子竟是个朽尸。朽烂的血肉包裹着骷髅头,长发晃动,头亦跟着晃动,眼珠子在眼眶里打转,迟迟不肯掉落,骨碌骨碌地似望向子虚。子虚早面色青白,他不敢再看,可又有什么强迫着他,迫使让他不得不看下去。
店家还抱着骷髅女子,亲吻她,扯去她身上的烂衣裳。一瞬间,女子露出了身体,身体大半朽烂,店家在她腐烂了的身体上乱动。
子虚盯着他们,这诡异又充满欲望的一幕,他从未见过。
浓云散尽,明月乍现。
月光与烛火交相辉映,照亮了眼前诡秘的一幕。借着那些亮光,子虚更看到了不可思议的事情。
店家身上的阴影忽然退去,子虚看清了店家的脸孔、双手,及他赤 裸的身体。
店家的脸、双手和身体的皮肤,凹凸粗糙。那些凹凸粗糙的,不是疙瘩,不是伤疤,更不是什么皮症——除了他胸前一道真正的疤痕,那些凹凸粗糙的东西,是已经腐烂和正在腐烂的皮肉。皮肉烂翻着,有些还悬在暴露的白骨上,欲断还连。腐烂的皮肉间,蛆虫蠕动,他却毫无知觉。
......破烂的茶间
......半年前,有几个流寇
......受了一刀
......她再没好起来
......奇怪的茶饭
一切线索慢慢汇集,汇集成一点,这一点于子虚心里爆炸开来。子虚圆睁双目,泛白的嘴唇颤悸着。
“啊!”子虚恍然大悟,叫出一声,这一声又被突如其来的手给捂了回去。
子虚一哆嗦,回过身,见道士正蹲在身后。道士示意他不要出声,他连连点头。道士才放开手,他就指着木板墙:“他们、他已死......他是、是......”
“我知道,知道。”道士拍拍他的肩,“他不知自己成了腐尸,不会害人性命。我才悄悄贴了符,暂挨到天明罢?”
此时亦别无它法,子虚只能叹息一声,坐回角落里,盯紧破屋里一缕月光,如何都不能入睡了。
月光映着黑暗中乱舞的尘埃,尘埃不知是后来被什么惊起,还是始终没有落下,蝇子般乱飞,纷纷麻麻。
窗外,树投下片片阴影。风吹,树动,影也跟着动,子虚的心亦是一动。西厢的声音持续着,只与他隔了扇木板墙。他僵硬着脊背,盯紧月光里的尘埃,盯了半晌,口里、心里一遍遍地背诵圣贤文章,迫使自己不必听见那诡异的声音,
渐渐地,他背累了,也习惯了,习惯了恐怖,恶心又随之袭来。
......两具朽尸,腐烂了的……正在......想至此,他就有股子要呕的冲动。他盯一眼旁边的道士。道士早睡着了,宽大的袍袖延展过来。他摸索着,揪紧了道士的袖子。
转眼天明,隔壁声音不知几时停下的。微弱的阳光透过破窗射进来,子虚赶紧推一推还在熟睡中的道人:“长老?长老?”
道士迷迷糊糊睁开眼:“何事啊?”感到光线刺眼,他抬手挡住了眼睛,“哦,天亮啦。”他坐起来伸个懒腰,瞧见子虚,哧地笑了,“哥儿,难道你一夜未眠?”
子虚眼里布满血丝,神情很不自在:“......如、如何安睡……”他不安地瞄一眼道士。
道士坐在晨光里,揉着眼睛对子虚说:“佛家有云:无人无我观自在,非空非有见如来。莫要执着在意,这也是道家常理,如此一来,便什么都不怕了呀。”
子虚怔怔哑哑地点头,盯着道士,彻底看清了他的容貌。
道士出奇地年轻,二十岁左右,面庞白净,一双凤目,神采奕奕,可惜身上的道袍及束发的偃月冠,不似想象中洁净。子虚像被他身上什么东西吸引,不禁多看了他几眼。他放下手,瞅着子虚乐了:“哥儿,看什么?走罢,我送你下山。”
子虚没言语,只跟着道士出了屋子。
路过西厢时,子虚刻意埋首,举袖子遮住了面孔。
“喂,已天明了呀。”道士好像要吓一吓子虚,霍地推开了西厢的破门板,“你来看?”他一把拽过子虚。
子虚的脸还藏在袖子后面,他极不情愿地抬眼瞟了眼西厢。同他们留宿的屋子一样,西厢残破败落。榻上横着两具白骨,它们动也不动。风吹得破纱帐盈盈浮动,破纱帐拂着两具骷髅。朽烂的门板上,贴了张黄纸红字的符。
子虚长舒口气,放下袖子:“他们......”
“他们已归尘土啦。”道士笑说。
山雀滴呖呖鸣啼,阳光从枝杈间豆漏下来,斑斑驳驳地洒上山道。草木郁郁青翠,草叶端的露水,时时沾上未干透的衣衫。
白昼让昨晚遭遇恍恍如梦境。
雨水尚未残存,加之清晨的雾气,山路泥泞难行。道士手执拂尘,行在前面。子虚身背药筐,提衫摆紧跟道士身后,时不时地抬眼,瞅瞅道士的背影。
他二人就要走出密林了。
昨晚天色昏暗,大雨如注,子虚没机会看清那茶间的真实面貌。今日离去之时,因为害怕,也没敢细看。此刻,他想看一看了,于是回过头去,只见郁郁葱葱的青绿夹道,早望不见那茶间,就连曾在大雨里高高招摇的破烂幌子,也望不见了。
“哥儿,还看什么?”
“没,没什么......”子虚摇摇头,跟随道士继续赶路。
“长老?”二人行了几步,子虚开口问,“那店家,于半年前生受一刀之时,就西去了吧?既如此,他如何能够......莫非成了厉鬼?”
道士前面行着,听子虚问话,笑答道:“人世本没有所谓的鬼怪,不过意念使然罢了。”
“意念?”
“意念么,自然是心意与遗愿之类的了。是这些东西叫死尸活过来…..不,该说是身已腐朽,心迹未泯罢。”
“怎讲?”
“他不是说,他那浑家一向多病?流寇来时,他的浑家恰抱病在床......他一生的心愿是治愈妻子病症,为了这个,绝不能死去。可惜呀,他的浑家碰壁身亡了……”
“他没发现家妻已亡么?”
“他连自己身亡都不曾察觉,又怎能察觉妻子身亡了呢?”
“长老休要玩笑!他自己都成了腐尸,还有茶间、茶间里的东西,一个个朽成那般,怎会察觉不到呀?”
“这个啊......”道士顿住脚步,转身盯住子虚,“恐怕死人所见之物,与我们见到的不同罢。”他唇边浮起一丝浅笑,“你想想看,那两碗饭?还有......哦,热茶!那水啊,其实是......”
“噢、噢,在下明白!明白了!”子虚顿觉恶心,忙抬手止住道士。
道士看着子虚,不由得哈哈大笑。
两人边说边行,不觉间,山路豁然开朗。
太阳彻底跳上天际。
苍翠的山峦被金色光辉笼罩,几缕雾气没有消散。山脚下遥遥望去,雾灵山有些梦幻。与此山相对不远,可看见村户冉冉升起的炊烟。
道士同子虚下了山,直行到村口,才与子虚道:“哥儿呀,这里就有人家啦,咱也就此别过吧?”这道士虽然疯疯癫癫,又衣冠不洁,但分别在即,子虚竟有些不舍了。他盯着道士的脸,踌躇许久,迟迟说不出分别的话语。终于,他想起那只葫芦:“噢,此物还是……”他双手捧来葫芦,欲归还道士。
“诶,不是说给你了么?”道士叫子虚收好,“贫道还有要事去办,咱后会有期。”说完,他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行去。他步子并不快,却像脚蹋了青云,不一会儿就见远了。
“长老!”子虚赶几步唤他,可他没有回头。
子虚心知追他不上,只得朝他的背影呼喊:“敢问道长姓名?”
道士手举拂尘,挥了挥,依旧没有回头。他答道:“啊,贫道一时记不起啦,改日再说,改日再说罢。”接着,听他哼起小曲儿:“昨夜还赞花容貌,谁知今朝朱颜老。这夕尤嫌象笏少,岂料明日乌纱掉。穷途痛哭哄堂笑......”他渐渐远去,叫子虚望不见他,更听不见那曲声了。
只有沉沉的调子,还在蒙蒙晨雾中隐隐回荡。
预知详情 且待下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