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云
第八出 寻踪
崇祯十六年,农历十月,暮色降下。
大江浩浩汤汤,浪涛翻滚,似高山耸脊。
他独行江边,毫不在乎江河是否东去,一心地赶着路。
他衣衫破烂,发髻也松散了。丢了鞋子的缘故,一双赤脚上,大大小小全是血泡、伤口。藤杖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他已觉不到身体的疼痛与疲惫。仇恨正激励着他,让他一步步行在仅容得下他自己的黑暗道路上。他知道自己大限将至,可没到达目的地,他绝不能倒下。
他一只手摸索着,摸索着,阳光、江水、两岸山峦、脚下的碎石子、岸滩,以及滩上零星着的白芷花……他全看不见。
暮色,一点点地变浓了……
崇祯十六年,农历十月,时不过晌午。
苍茫无限的云海里,远远近近尽是山脊。山脊连绵起伏,层峦叠嶂。猛看来,好像无数游龙穿梭云际。远远近近的黄崖青埂间,不时传来猿啼,啼声乎近乎远,回音阵阵。
峭壁直入天顶,身侧石崖如刀斧劈凿而成,石崖上偶尔青松倒挂。层层叠叠的古栈道,盘在高崖之腰,人行上面似脚踏天梯,天梯没有尽头。
“子虚,小心些。”前行的玄机道人不时回过身,提醒跟在后面的同伴。
他二人都行在颤巍巍的古栈道上。道士仿佛踏着清云,脚步十分轻快。子虚则两手紧扶山岩,侧着身,仔细地挪动脚步。他书箱一侧的古琴,总是剐蹭山崖,即便如此,他也不敢伸手整一整书箱。
从栈道上面向下望去,望不见大地的影子,仰头观望,云雾飘缈,也望不见天顶。子虚瞥一眼脚下的云海,不由打了个冷颤。
不久前,子虚在湖边洗脸时,无意间照见了自己的影儿。他盯着水里的倒影,诧异自己为何还同十几年前一样?
“都道三朝尽去颜色退,脸上青春难再来。在下莫不是梦里邂逅了上元夫人,授予还童锦囊?”他左顾右顾,只管对着湖水诧异,还唠唠叨叨不住。不过,他那张俊俏的少年面孔上,生了几根长须。虽说肤发受之于父母,有所不损,可这模样实在不够美观。他只好口里念着圣人见谅,心上忍下疼痛、皱紧眉头,一根根揪掉了腮边的胡须。道士看他这般,直觉得好笑,不得不把一件隐瞒了许多年的事情,对他如实诉说了。
就在崇祯四年,也就是子虚被歹人推下死水池塘、险些丧命那回,道士救了他,且趁他未醒之际,偷偷喂他吃下了仅有的一枚琼果。而早在无解山上,子虚与“老者”相逢那回,“老者”告诉他,世间有个可使凡人长生不老的至宝,便是生于蓬莱的琼果。
“老者”给子虚讲述的故事里,方丈的朋友,也就是那个赠送琼果的人,正是玄机道士。
故事里,老方丈是唐朝广德年间的人物,再由此推算玄机道人的年纪……子虚知道真相后,立即问了道士的年龄。道士摇头说算不清了,还伸手指头与子虚说笑:“俺只记得,黄河水清过两次,长江水浊过两次。”这也难怪,他活了一大把年纪,连岁月都记得模模糊糊,又怎能算清自己的寿数?子虚从此不再追问。
……洞穿世事变迁,永享人间之乐;生生坠入孽海,永被死别生离折磨。长生不老,这四个字说来容易,一旦降临自身,究竟该喜,还是该悲呢?子虚有些矛盾。
颤巍巍的古栈道,在上面每行一步,都觉艰难至极,不过若要出得蜀境,只有这一条险路可走。子虚搞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跟道士跑到这里来,他向道士问起,道士却说那是他的意思。他听了这话,总以为道士唬他。
此时此刻,子虚简直庆幸自己已是不死之身。他正暗暗叫险,忽听行在前面的道士说了句:“小心些呀子虚,虽说是不死之身,但从这里掉下去,负了不治之伤,确比死还难受哩!”
子虚闻言,唬出一身冷汗,不敢再迈步了。道士回过头来瞥着他,知他害怕,拉上他的手嘿嘿乐了:“骗你哩,骗你哩!”道士执拂尘往山那边一指:“喏、喏,再过去就是锦城了,咱快趱一程罢。”
瀑布飞流直下,呼啸声不绝于耳。水击岩石之声,好像万壑雷鸣。紧贴山崖的弯曲栈道,有一小段隐入了瀑布。行在栈道上,穿入瀑布深处,水声顿时喧豗震耳。水珠袭上身,冰冰凉凉。从瀑布深处穿出,再次遥看晴天,晃觉苍碧新洗,人也清爽了许多。
险道渐绝,山路亦尽,栈道逐渐变缓,心也跟着缓缓落下。来到平川,心彻底平稳下来。子虚拭了拭脸上一直凝着的冷汗,松口气,叹道:“果真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若帝都建于此处,依凭天然之势,或可避开征战,亦未可知啊。”
“这怎么可能?”道士答他,“昔日秦惠王灭蜀,后置蜀郡。开明至蚕从,积三万四千岁方与秦相交通。喏、喏、喏,你想想看,早在秦惠王时就给灭过一次了,况本朝还有永明土司作乱、流寇掠杀等等事情,此刻指望它保大明朝纲万万代,不是太好笑了么?到了这会子,就连你一向推崇的川中女将秦良玉,也是指望不上了呀?”
子虚边整书箱边反驳:“昔日秦惠王知蜀王好色,特许嫁五女入蜀。蜀遣五丁迎之,未到梓潼,忽见一大蛇入穴。五丁共揽其尾擎之,顿时山崩地裂,压杀五夫、五女,而山分五岭。倘此事不曾有过,依旧山山相连……”
“哎呀呀,倘依旧山山相连,你我就没机会到此啦!”道士抬手点着子虚,“你呀你,可真是个说书的!”他又指了天上的流云,“你看看,山再高,也有流云浮过,可见世上没有万全之所。子虚呀,兴衰成败乃家常便饭,莫要想得太多。”他拍一拍子虚的肩就急急前行而去,子虚也加快步子赶他去了。
二人行一路,来到锦城,才入城门,就听有人在街上叫骂,人声喧杂,也听不真骂得什么。
子虚是个说书人,总爱凑个热闹。他循声凑去,又闻妇人嚎啕之声,抻脖子望了望,望见前面不远处,有一围观的人。他也顾不得道士,先行跑了过去。道士唤他不住,只能紧紧追上。
二人推推搡搡挤入人群,经打听才知道,是某家的小妇人偷奸,给家主拿住了。
家主叫来一帮莽汉,要毒打那奸夫,可奸夫狡猾得很,趁他出去叫人的工夫,跃墙跑掉了,家主便打了小妇出气。小妇哭哭啼啼气不过,索性撕破脸皮,拽着自家男人到街上撒泼打闹。
围观的人都在一旁指手画脚,叽叽咕咕:“这是啥世道,敢偷奸的不要面皮惯了?还偷出些道理来?”
人群中围着的那个小妇,似没听见人们评论,岔着两脚大坐地上,又号又叫。她油头粉面,散乱着衣襟、发髻,裙下隐现一双小弓足,金莲遗落,裸着一只缠白棉布的小脚,裹脚布也松松散散,足后拖了一大截。她那泼样,好似个青楼出身。
她两手撕扯着一个赤臂的黝黑胖汉;胖汉子被她闹得挂不住颜面,终于把脸憋成了茄子紫,一把拎起她:“梭叶子!豁皮!说啥子塞话?还不滚回去三!”
“滚回去三?”小妇挣开他,一挺身,拍着胸脯大叫,“奴就斯豁皮!谁叫你哈撮撮!天下婆娘死光啰,你偏找上奴家?!奴就梭叶子给你看!你欲炕起事情,奴偏要撕破天光!看斯没脸!”她抹把哭花了的脸,抡圆胳膊,大叫大喊地扯胖汉去了墙根——那双小脚走得一跌一跌,却十分轻盈。
众人见状,也赶紧跟着围上去。
“你问奴,奴就告知你!”小妇一指墙根下的泥土地:“看!”
墙根土地上,有个人头样的圆印子。
胖汉子瞪着那圆印子,挤了挤唇,没说话。
“开腔三!”小妇指着胖汉鼻子大骂,“你看你个闷登儿样儿,瘪瘪方脑壳!瘪瘪蛋球疼!告知你你能啥子嘛!瓜兮兮地!”她还要骂下去,那胖汉猛回身抡了她一巴掌,吼道:“叫你塞说多!叫你批噻噻!”说话间,连轰了她四巴掌,“豁皮!斯谁人?!”
那小妇一张粉脸登时红肿起来,但她没有哭,一抹嘴巴子,点头忿忿道:“好!好!奴告知你!告知你!”她瞪着眼睛环顾人群,微张朱唇,口中隐隐约约有什么东西蠕动着。细看来,竟是一条小小的叶青蛇。
围观的一个个紧张兮兮,只顾竖起耳朵听那奸夫的来历,无一人察觉出这毒蛇的存在。
小妇环顾了会儿众人,不知怎地就盯上了张子虚和玄机道人。她打量一番子虚,又打量一番道士。二人被她看得浑身发毛,不由得往身后退却两步。她忽然一抬手,指着道士,撕声裂肺地大叫:“斯他!斯他!”
道士与子虚俱是一惊。
“夫人切莫胡言,这位长老与在下一同前来,今日才到锦城地界,怎说他是奸夫?”子虚替道士分辨。
“啥子不斯他?”小妇招呼众人看地上那圆印子,“他才跳墙跳得急三,一头载到地上,印下个印子!”她一脸认真,过来揪住道士领襟,道士吓一跳。这泼妇扯大了嗓门儿冲道士叫喊:“如今事情冒把啰,你还不认?欲躲啥子!”她口中的小小毒蛇丝丝地蠕动着,可惜无人看见。
道士没分辨什么,拂开妇人的纠缠,叫上子虚,预备离开。小妇却不依不饶,扑上去死命拽住道人:“你个烂眼儿!你倒躲得安逸!奴告知你,奴已有你地幺儿啰!”她一拍杨柳腰,嘴里的小蛇突然吐出了红信子。
“女子当以贤良为本,你如此胡言乱语成何体统!”子虚又气又恼,上前拽开那疯婆娘,疯婆娘还够着手撕扯道士。子虚见状,也顾不得斯文了,一推她,她趔趄着蹾了个屁墩儿。
那胖汉一听自己小妾怀上别人的孩子,登时急红了眼,也不问青红皂白,三两步抢上去,扒拉开子虚,提起道士领襟:“你污了老子地老妞儿,还要逃?亏你斯出家人!走!与老子见官去!”
“且慢!”子虚横身挡住胖汉,恳求道士,“长老快与他们说个明白!他们这般脏埋你,你还真要顶缸受罪么?”
道士给胖汉拎着领襟,无可奈何地砸砸手背:“哎呀呀,贫道何尝愿背这口黑锅?是那妇人口中的毒蛇,道行甚高,贫道敌它不过,确是百口莫辩!百口莫辩呀!”他又转去对胖汉说,“诶诶,你且放手,贫道与你前去便是?”
“啥子嘛!老子到怕你逃啰!”胖汉并不放松,反更用了些力气,□□的胳膊微微凸显出许多蟒蛇鳞甲似的纹理,纹理在皮肤下隐隐浮动。他两条胳膊,仿佛一时间幻化成巨蟒,将道士牢牢束缚住了。
胖汉拎拎拽拽,扯着道士直奔衙门。子虚在旁边干着急,却吐不出半个字,只得随他们同去了衙门。
这偷奸养汉的官司,想常理也可以知道,世上哪有乱认情夫的女子?不然她就是个疯婆娘。偏偏不巧,那衙门里断案的胡老爷,有些实在过头了,全不觉得娇滴滴的婆娘犯了疯病,听她乱喷一通,也不问所以然,即刻将道士收了监。
大明对于川蜀之地,早先是鞭长莫及,所以仗权横行之事时有发生。而今外有清兵、内有叛军的形式已经形成,更是无暇顾及。好比这位涂老爷,比他更威风的官爷爷们,走的走逃的逃,唯他不动如山。想他是个忠国忠君的良臣?原来,他腹内早有盘算——地方上今日剩他一个,他便与当地土司勾结,把持权势不肯轻易放手。至于将来么,他倒是好混一日是一日,反正外有天然山壁依凭,内有金银珠宝撑腰。
自道士入监那日起,子虚只顾替他伸冤,光状纸就写了好几份,奈何涂老爷素来有个原则——从不受外乡人的状。
一连七八日,子虚不得见晴天颜面,急得唇上生了大疮。他典当了几件破衣烂衫、说了两天的书、卖了些现做的字画,好容易凑起三吊铜钱,原打算使这些钱打点狱监,可狱监听说他是来探望道士的,竟没要他的铜板,急忙忙赶他进去了。他踮了踮怀里藏着的散钱,心道:天下还是君子颇多。
监里潮湿昏暗,越往里走,霉臭味儿越重。地上尽是小爬虫,偶而还有老鼠过路。子虚环视监牢,以为道士颇受了一番苦头,心中泛起阵阵酸楚,谁知真见了对方,才知对方歪在那厢牢房里,睡得香呢。
道人背后紧扎着那个方方正正的小包袱,背对牢门,不知子虚到来。
“长老?长老!”子虚来到牢前,连唤道士几声;道士哼哼唧唧地应了,却不动弹。
“玄机快醒醒吧!”子虚看他不起身,嘭嘭地捶了几下牢门。道士这才懒懒地动一动,笑了:“张先生,你急什么?”他缓缓爬起来,抻个懒腰又打了两个哈欠,慢悠悠转向子虚,一见到子虚,禁不住乐了,指着子虚口上的大疮,笑问,“怎么弄成这样呀?”
“都几时了,还讲笑话!”子虚微微侧过脸去,“在下着实地没法儿了,你快想法子吧!”
“法子么……”道士一耸眉头,“.哎呀,坐牢底的是我又不是你,你急什么呦!”
“……若、若非在下多事,偏要凑热闹,也不会累你……”
“诶诶,你我近二十年交情,还说些生分话?”道士看子虚红了眼圈,劝他道,“这本怨不得你,是我的劫数。”道士把话顿了顿,又说了句,“也是你的。”
“怎、怎么讲?”
道士隔着牢笼问子虚:“天下摧泰山之力有二,你道是哪两个?”子虚红着眼睛摇摇头,道士一脸正经地告诉他:“便是悍妇毒舌、蛮夫莽力。莽力无毒,尚不足惧,尤恨舌之毒功,毁人不浅!”
子虚把这话听进心里,既问道士:“只是如何才能逃过劫数?”
道士笑着招招手,子虚凑上去。道士也凑到子虚耳边,与他低声讲述:“那个涂老爷呀……”
那个胡老爷的爱妾得了重症,百医不治,挺在美人榻上只等咽气了。众人看事已至此,壮着胆进谏:“怕是给什么不干净的东西魇了?”他们提议找个法师来作法消灾。胡老爷能使的招数全使尽了,再也想不出什么正经法子,只得着人去地方上的和尚庙、道士观、尼姑庵等地方找寻法师。派的人去了半日还不见回来,胡老爷有些等不及了,忽而想起牢房里正关着个出家人。
今日清晨,胡老爷亲到牢中,问道士会不会作法,道士习惯地说会……
“我见作法无效,就骗他说此病不宜作法……”
“怎么,你又捆风……”
“放心、放心,她的病源于精神不能内守、欲念太强,还尽是歪念。”道士不懈地扇扇手,“砭石、汤药、针灸、艾火、做法,全不起效……”
“全不起效?”子虚插嘴,“这多欲引起的原精外泄之症,只需……”
“诶!你不知她的病!”道士打断子虚,“还是我用玄门引气法,通了通她的经络,暂保一时性命。”道士与子虚悄声说,“那涂老爷怎么都不肯放我,定要我替她除去病源。这病源,外人如何去得?我只好跟他说,当须一味珍药方可见效。”
“什么珍药?”
“旱鱼目。”
“旱鱼目?”子虚琢磨会儿,蹙眉道,“在下采了多年药材,也看过些医书,不敢妄称通晓医理,亦略粗知些阴阳之道,却未听过什么旱鱼目?”
“诶,阴阳之道你能有贫道通晓么?”道士笑了,更压低声音,“说起来,你自然不曾听过,这是我编出来骗他们的。”看子虚满脸疑惑,他解释道,“我与涂老爷说,旱鱼目本在那边的未名岭上就有,不过常人不易分辨、不易得见,更不易得之,须是深知根基的方可前去……”
那涂老爷生怕道士以寻药为由,撇下人命逃跑,说什么都不肯放他前去。道士见状,忙拱手说:“贫道有位姓张名无字子虚的友人,深谙此道。过会子他要来探监的,你们只管叫他进来,贫道与他说明,差他前去便可。只是你们要装作若无其事,否则就不灵验了。”涂老爷一心惦念着房里病恹恹的小妾,没多分辨,满口应承下来。
原来如此!子虚恍然,怪不得狱监分文未取就放在下进来了,还道是正人君子,不想竟有此一出!
“原来你早知道……”
“知道什么?”道士打断子虚,“不过撞大运!倘你今日不来,我明日便要死了!”他说着,呜咽咽地要哭。子虚道他惺惺作态,拿眼睛衔着他,直觉得可笑可恼,一指道士:“你明明……”他是要说你明明死不了的。不待这话说完,道士一脸严肃地插了话:“你且去城外未名岭上,寻旱鱼目来救我!”
“那是你…….”子虚也压低声音,“那是你胡乱编出来的,叫在下哪里寻来?”
道士低声:“真是迂腐!我只告诉了你那是胡编的,他们并不晓得。你去未名岭寻上一寻,不过是充样子给他们看。到时候,你随便拾来什么,换我出去不就好啦?”他又提醒子虚,“切记,后天之前不可回来!”
“为何?”
“如此才显出旱鱼目不易得,才真实呀?”
虽不是什么正经法子,此刻也别无它计,子虚唯有应下。他从书箱里取出两吊钱塞给道士,叫道士应急时候用,道士欣然收下。
子虚与道士叙别,从监里出来,一路打探着,出城去了未名岭。
越近未名岭,湿气越重。
岭不甚高,且山势缓和。上得岭来,日头渐薄西山,山中大雾弥散。
子虚身背书箱,拾了根藤条,一路拨开没膝的蒿草。大雾包裹着他,身上的单薄儒衫早被汗水洇湿。
山上各种草木杂生着,奇花异草,十分繁茂,树木枝杈间,垂落粗壮的藤条。耳边不时传来子规、白鹳啼鸣,子虚环顾周围,只见四野全是给大雾冲淡了颜色的茂盛草木。他不知那些鸟躲在何处窥视着他,心上忽然忐忑起来。
上山前,有个指路人告诉子虚,这未名岭已有许多年无人敢涉足了。子虚问及原因,人家便跟他说了几段往事。
说三十年前一个夜晚,不知哪户人家出殡,将死人棺材埋到了未名岭上。这原不算什么稀罕事,不过后来有人去山中拾柴,无意间撞着了那个坟。
拾柴者想看看这坟究竟是哪家的,好奇地朝墓碑上望了一眼,却大吃一惊。那墓碑,竟是个无字石碑。他惊疑未定,又发现那坟冢也修得十分古怪——石丘前面,砌了个小小的石台。石台莫不是排放祭奠物的场所?细看来,却不像,因它修在了墓碑后、坟头前。
拾柴者正在讶异之余,忽听林子里响起了沙沙沙的声音,是撼动树木的声音。他细听了会儿,知道那不是风儿使然,好像是什么活物……或者……总之有什么在撼动树木。声响越来越近,他在未名岭上拾了许多年的柴,知道此处根本没有人家。至于活物,除了虫鸟,倒有几只梅花鹿,不过鹿儿是不会撼着树木靠近坟冢的。
……莫非……拾柴者盯着那奇怪的坟,恐惧登时爬遍身体。树木沙沙摇晃的声音还在,离他愈来愈近了。他不敢多做逗留,背着柴匆匆忙忙下山去了。
这后来,又有人上未名岭砍柴,一连几天都没有回家。家人去山上寻找,只寻到了那人的尸体。家人抬着尸体从街上经过时,许多人看见了尸体的可怖模样——身上的衣衫全给利爪似的东西撕烂了,露着同样被撕烂了的血肉模糊的身体;不止身体,脸也血肉一团;头发,连同头皮全被撕扯了下来;颈项和肩头像给野兽咬了几口,微微可见挂血的白骨;尸体即将腐烂,弥散着一股股恶臭。那户人家很快报了官,官兵到未名岭上搜查,并没发现凶猛的野兽,更找不到凶手,事情也就不了了之了。
之后,有几个混混逃到未名岭上,同样死得十分恐怖。
再后来,便有了传说。说未名岭上,那怪异坟冢里埋着的死人,化成了厉鬼……
未名岭将近暮时,常有大雾缭绕。人们一见了它,就想到那几桩奇事,顿觉毛骨悚然。传说因此越传越烈,再无人敢涉足了。
咕咕咕,大雾里,鸟儿在看不见的地方啼叫。
子虚心里忐忑着,不断环顾四周,寻找来时的路。脚边杂草间,散落着不知那朝哪代遗下的碎瓦颓垣。他眯起眼睛凝望,恰望见不远处,似有人矗立大雾之中。他拨开蒿草,壮着胆子凑上来观瞧,那不过是个石像生。石像生浑身上下擦满了青苔,身体、面孔全都斑斑驳驳,一条裂纹,从头冲到脚。
子虚伸手摩挲了摩挲那石像生,替它捡净身上的枯草,攥袖子擦了擦它的石面孔。那面孔十分威武,看起来像位将军。子虚心中生出几分畏惧,朝石像生拜了三拜,默默祝祷:“保在下平安下山。”
西天边上,一点红日更沉,山中光线随之转暗。
子虚没找到上山时的路,只好执藤枝探着往山下走。越近山脚,雾气越淡。直至下得山来,大雾全都散去,天色渐昏。
夕阳一线不剩,深蓝的夜色更浓烈了。
子虚赶回城中,见城门早已紧闭,想是兵荒马乱,城门比太平时候闭得早了些。他无法进城投宿,打算沿旧路回未名岭脚下,可一念及那恐怖的传说,脚步就不受控地踟蹰上了。
往日里,他跟随道士,两人万事都有照应,而今落得孑然,他实在不能适应。
早在十几年前,未与玄机相逢的岁月里,还不是一个人过活?怎么这会子,倒觉不便了?他也想不出个头绪,心中唯有烦闷。好像要发泄这没头绪的烦闷,他迫使自己迈开步子。他也不知自己将去何处,不过随性子乱走,盼望可以寻着个人家、古刹之类的地方落脚。
一路走来,不知走到了哪里,子虚朝四野一望,见身侧尽是高耸的峭壁,峭壁间夹一带大川。川水自足边哗啦啦涌过,浅水边可见鲇鱼嬉戏。子虚怕川水弄湿新靴,赶紧往滩上退去两步。滩上碎石疙疙瘩瘩,细小的白芷花夹在碎石间,风过,白芷花轻轻摇曳。
子虚弄不清未名岭在哪个方向了,惟有沿溪水行进。水面映着月影,泛起星星点点的磷光。他瞧着那斑斑点点的光,不由得忆起了往事。
……十几年前,给歹人推入死水险些丧命,幸好玄机救了在下。那时节醒来,看到的景象,竟与此时差不多少,不过当时黎明即及,而此际,深夜将至……. 子虚独自琢磨着,想人生不过几十年光景,百岁则至极,帝王将相、平民百姓,凡有所知有所感的,无不渴求长生不老……
他好像看破了红尘,叹息一声,躬下了脊背,俨然个老道。平日间,常耻笑他人庸俗,现而今,他自己倒成了庸俗之流。为此,他很是不甘,兀自摇了摇头,迈起四方步。书箱一侧的古琴,随着他步伐的节奏,一摇一摆。
总道岁月无情、岁月可怕……岁月淹没万事万物……昔日写成的话本子,不过十几年光景,却朽烂了大半。
……人生无偿,世事难料,叹息也是了了。厌倦了花开花落,连生死离愁都可以不顾,忆起昔日种种,一时间,怎能不叫人感伤?
……倘若朝夕相对,又该是多么厌烦的事情?若孑然一身,又是何等凄凉寂寞?
被各种各样的思绪充斥,子虚无计排遣,唯无可奈何地冷笑一声。他一路行进,一路感慨,头也不回地盯紧了前方一片黑暗,一个不留神,脚下给什么绊了一下,慌得他忙伸两手支住身体,手刚好摸到一个软绵绵又硬邦邦的东西。
子虚正要看清那险些绊倒自己的东西,就听那东西哼哼唧唧地□□了一声。他大吃一惊,慌忙跳起身,撤退几大步。
那东西从滩上缓缓慢慢爬将起来;子虚哑哑怔怔地注意着,借月光看清了,那是个叫花模样的盲眼老头子。
“何人在此?”老头子手执藤杖,侧首询问。
子虚没答话,注意着对方好一阵子,略定了定神,才道:“老先生何许高人?深夜寂寂,原何孤身在此?”
老头子散乱的须发在微风里飘摇,听见子虚问话,缓缓转过头来,仿佛是盯上了子虚。子虚明知他什么都看不见,还是吓了一跳。
四周围极静,只有川水的流淌声,水面泛着粼粼月光,月光笼着浅滩上的两个人。
老头子侧过头,面对子虚,缓缓开了口……
欲知究竟如何,且待下回细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