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混混沌沌度过,转眼已过一月,我终于有了一次进前院的机会。
怜香楼的花魁怜花不知发了哪门子疯,忽的记起我这个丑八怪来,要丫环小敏领我去瞧瞧。我犹如出笼的小鸟,跟在小敏急急走着,心中暗自窍喜。
自来到这个鬼地方,在后院闷了那么久,终于有了一次放风的机会,自然有些雀悦。
一路走来!风景美不胜收。虽是万花凋谢之时,种植的却是一些万年常青的名贵植物,但见亭台楼榭,小桥流水,一步一景,雅致非凡,再夹杂些艳丽红梅点辍其间,倒也有几分华贵气派……
穿过一个回廊,小敏扭动着水蛇腰闪进一个院子。这院内一片火红,正中耸立着一个华贵的三层红色回字高阁,雕梁画栋,巧夺天工;左右各立着两座二层红色塔楼,楼似宝塔,犄角相望;高阁正中匾额上书写着巨大的金色“怜春阁”三字,苍劲有力,笔力浑厚。
这就是古代的妓院,景致虽富贵华丽,却层层堆砌,一大片一大片的火红堆砌出来的却是触目惊心的俗艳。
只一发愣的工夫。那小敏飘呀飘,眨眼便没了踪迹。
我刚寻到一个雅室门口,那门忽的吱呀一声开了,眼前黑影一晃,我被大力扯进屋内,砰的一声,关门的声音,随后,一只手左右开弓旋风般袭向我的脸:“乒……乒……乓……乓……”劈里啪拉的一阵乱响。
事出突然,我避之不及,被重重击中。
眼冒金花,两耳轰鸣。
脸上有剧烈的疼痛感。
乱掌像鞭炮般炸得我心惊肉跳。
是谁?
到底是谁?
直到嘴里泛起腥甜,嘴角淌出血丝,才听到一声娇滴滴的女声畅快的哼了一句:“哎呀!真是皮厚肉钝!打起来真是解气!”
乱掌骤停,我迷迷蒙蒙的睁眼,眼帘间一个肌肤胜雪、眉黛如画的白衣美人正对着我吃吃的笑。她卷起的霓裳袖口下,优雅高贵的扬着纤纤玉指,嘴角似笑非笑:“你叫小丑是吗?丑!真丑!真是一绝!”
那声音说不出的妩媚动听,可听在我耳里,却是一根细针,戳得人阵阵胆寒。
小敏却忽的从美人身后蹿出来,她狗腿似的对着美人笑了笑,转而对我怒喝一声:
“大胆小丑!见到怜花姑娘,还不快跪下?”
我自然宁死不肯跪,可是小敏踢了我一脚,我便扑通一声跪倒地上,膝盖硬硬的磕在了地面,一阵稚心之疼。
怜花见了,扑哧直笑,对小敏娇声道:“小敏!这个家伙这么不听话,你说,姑娘我应该怎么着啊?”
小敏心照不宣的一笑,面色骤然一沉,下一秒,我又迎来一阵惊天动地的耳光。
眼前一黑,火辣辣的疼痛,连同剧烈的屈辱和愤怒,如跗骨之蛆般啃嗜直至心底。
一下,一下,一波波涌上来,似无止境。
可愈痛,我愈是挺直脊梁,就算死,也要死的有尊严!
似是过去许久,恍恍惚惚间,怜花娇美的声音再次响起:“小敏!够了!”
小敏这时大概已经汗水涔涔,她轻轻喘息半刻,方才谄媚道:“姑娘,这下子,可打得她听话了!”
怜花的声音依旧轻盈:“我就是瞧不得她那贱样?牛再倔,多打几次,也就听话了!”
视线还是有点模糊,隐约中,怜花的身影在我面前袅袅婷婷的立着,她深邃如海的眸子在我脸上凝视好几秒,方才拂袖冷笑几声,随即用手一扯,嗤的一声,我的破棉袄连同里衣被她撕下一块。
左肩骤然露出,□□裸的肌肤暴露在空气里,冷气森森,寒意逼人。
我暗自发惊,冬日的棉袄虽然破旧,却牢实的很,普通女子,使出百分力气,也绝不可能这般轻易的扯下,这怜花,不简单。
怜花脸色铁青,她的手颤颤惊惊地在我左肩上细细抚过,越摸心越凉,转眼间,她的脸比天气还阴沉。
她气得发抖,恨恨重踢了我一脚,小声骂道:“装,你装吧你!你这个小贱妇,我早就该想到,果然是你!你不光赔上自己,还连带着想让我们给你陪葬,你……”说着说着,她似有所觉,四处张望了几下,紧紧的抿住唇,再不言语。
听她所言,似乎与我这副皮囊的主人有旧仇?看来,今天,我在劫在逃。
怜花的眉扭曲得似蚯蚓乱爬,她长叹一声,艳丽如花般的唇瓣溢出一丝苦笑,她向小敏挥挥手,小声耳语几句,小敏立即出去,不一会儿,带来一件旧锦袄,我穿好后便放我随她回院去了。
看来在这里,我真是命如蚊蝇,几个熟人看见我血水交加的脸,全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别妄想什么安慰和同情,甚至连目光都不曾停留,仿佛我是个隐形人。
我一路踉踉跄跄地直奔后院井边,舀了点水提回柴房,略略轻洗了一下伤处后,方才犹犹豫豫地剥下锦袄,扯起左肩仔细瞧。
水的倒影中,我那左肩肌肤上,赫然雕刻着一朵小小的、粉白色的杨花胎记。
我的脑子一阵纠结,怎么也猜不透,这朵杨花胎记的背后,究竟藏着什么秘密。
第二天,通往前院的回廊上竖起了一块牌子:“小丑与狗不得进入!”
所有人再看到我,那神态,就跟看见一条狗没有什么区别。
从那之后,我再也没有出过后院。
百花园里,我很寂寞。
日子过得悲凉无比,似乎除了悲伤,便没有其它。
但伤心若太过,也就悲无可悲。
生活很现实,伤心着也是过日子,开心着也是过日子,既如此,何不开开心心的,整日愁着一张脸,连自己都厌恶自己,还会有谁会在乎你?尊重你?
不知从哪一天起,我的脸上开始溢满笑意,起先只是浅浅扬起嘴角,渐渐的,眉宇也变得生动起来。如果闭着眼,只听声音,你会感觉,你面前笑意盈盈的我,只是一个乐观、可爱、俏皮的女孩子,她的内心,并不如她的外貌那般丑陋。
没有人搭理我,我就跟小鸟讲讲笑话,和明月吟吟小诗,和清风说说悄悄话,和小花小草做做游戏……每回遇到熟人,我都会笑眯眯的缠着对方幽默几句,他们试着不看我的脸,只跟我的声音对谈,倒也能相处片刻。
渐渐的,在他们眼中,我也不是那么丑得可憎了。
只是,我浑身捂的严严实实的壳,他们永远不会看到。
张春草也跟着我一起变了。
这小妮子也一改过去深沉的模样,整个人忽然变得朝气蓬勃、春意盎然。她总是隔三差五往我的柴屋跑。
瞧!天还蒙蒙亮,这小妞又一脚踢开我的破门,大喇喇地跨进来,嗓门有如铜锣响:
“小丑!你这个懒人!快点起床!都什么时辰了?茅房还等着你去打扫呢?”
好不容易有时间眯缝一会儿,我当然不理,继续睡。
一阵狂风暴雨,被子已被她掀起:
“我数一、二、三!再不起来把你踢下床!”
没办法,只好起床!不情愿的梳妆。又一拳劈过来:
“梳什么梳!有什么好梳的!再怎么装扮也还是一样丑!长得丑不是你的错!你出来吓人就是你的错啦!昨天!春妈的孙子小宝到后院来玩,才见到你,吓得当场尿裤子啦!你真厉害!”
我彻底暴发:“张春草!我受够了!再说我撕烂你的嘴!”
河东狮吼的威力是无穷的!等我再睁开眼,张春草同志早已飞不见了。
张春草真是缺心缺肺,她不止很少安慰过我!还老往我的伤口上洒盐。
可是我却知道,她是刀子嘴豆腐心,在这里,她是我……惟一的……亲人。
还记得那一次,我由于贪睡,误了时辰,被后院潘主事罚在后院跪了一天一夜,因一天未进食,肚内空无一物,饥饿感像毒蛇一样上窜下跳,饿得接近虚脱。张春草得知消息赶来时,我的意识已经忽明忽暗,全身只剩一口气吊着。她一见,立刻红了眼,递来一个大馒头,算是又救了我一命。
自此,每天寅时,她定会准时踢开我的房门,唤我起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