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未如衣莫染所料的,当隔日他走入为治疗专门收拾出来的房间,阿笛已经等在那里,却未见缺月。
他浅浅一笑,问道:“笛公子一人么?”
“还有我呢!”柳稚抱了柴禾进来,忙帮着阿笛将热水倒入木桶中。
“你……?”他倒是不知,柳稚几时懂得医术了。
阿笛安然笑道:“馆主不必担心,治疗的法子我已经了解了,只请柳稚来帮帮忙便是了。”他淡淡看看衣莫染,脸上笑容未变,补上一句:“还是衣馆主希望另一个人来呢?”
“笛公子,此言未免欠妥。”他不软不硬地挡回去,丝毫未流露出自己的情绪。
阿笛的视线细细在他面上扫过,却无法看透他的想法,歉然一笑,“失言了。”
他自然知道自己这句话的欠妥之处,但是既然他看到了这个人对织锦的影响,就必须要弄清楚他的态度。
衣未尽,忽然有弟子跑进来,道:“馆主!容班主来访!”
屋里的人皆是一愣,衣莫染和阿笛还未作反应,柳稚已经嚷开:“他怎么还有脸来啊!那些捕快都是干什么的?怎么还没把他关了?”
衣莫染递了一个眼色示意他闭嘴,重将准备脱下的衣服又穿好,道:“我去见见吧。”
“衣馆主,我和你一起去。”
衣莫染看了一眼阿笛,点点头,眼里带了几分谢意。
他们两人走向前馆,容老儿已候在厅里,见他们到来,笑容一如往日般爽朗,哪里看得出有丝毫芥蒂?
“衣老弟,笛公子,怎么突然不告而别,可是让老儿担心是否怠慢了你们。”
“容班主。”衣莫染脸上虽然在笑,却笑得冷冷淡淡。逢场作戏,若无其事不是做不到,只是面对这个出卖自己的多年老友,实在没什么心情。
“衣老弟,容老儿此番前来,怕是要打扰老弟几天了。”容老儿的态度如此自然,倒让人怀疑自己所知道的真相不是真相了。然而阿笛毕竟亲耳所闻,衣莫染又是早有预料,看着这样的笑脸只觉得分外心寒。
人心如此并不稀奇,但是却可以如此表里不一,虚伪做作,真是让人叹息。
却不知,事已至此,他特地到这里来却是为何?只是伸手不打笑脸人,纵然彼此心知肚明,毕竟没有撕破了脸皮,衣莫染也不好发作,只有自己多留心罢。
“容班主自己一人来的么?”
“是啊……实在是让人心痛啊,也不知今年冲撞了哪路神仙,舞班竟然屡遭横祸。先是小桃竟然做出那种事……如今,哎……”
“可是舞坊出了什么事情?”
“我来告诉你们舞坊出了什么事情。”走廊上突然想起声音,但见一人走入屋内,竟然是龙捕头!
“龙捕头,你怎么……”
衣莫染看了一眼门口的小僮,那小僮也委屈得很,龙捕头一来就风风火火的往里冲,根本没有时间通报。
不过这龙琰是水越城的总捕头,到这里来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只是他跟容班主一前一后跟得这么紧,不知是否又出了什么事情。
龙琰还未站定,便道:“两日前舞乐坊失火,大半弟子丧身火海——容班主,虽说这件事情暂定为[意外],但你这么快就离开,不留下协助探查,未免有些无情了吧。”
“龙捕头,人已死,老儿纵然留下也只是睹物思人,徒增伤感。既然已判定为意外,老儿还留在那里做什么呢?”
这里的三个人,都是知道事情真相的。容班主能舍弃一个小桃,难道就不能舍弃了舞班?这场火来得蹊跷,死的大多是容班主亲近的弟子,尤其那七个衣裙颜色各异的女孩,之前已经死了三个,这回一个也没有逃出来。
无奈龙琰明知道事有蹊跷,却抓不住把柄。一听到他遣散了幸存的弟子独自离开,龙琰便立刻追了来。
容老儿这般死盯着衣馆主,究竟想做什么?
容老儿苦笑两声,“如今我老儿已是孤家寡人,衣老弟若是不肯收留,我可是无处可归喽。”
这话说得让人无从拒绝,衣莫染只得应道:“哪里,衣某岂能这般。容班主安心留在秦楼便是。”
他向阿笛看了一眼,彼此都明白,如今也唯有留下容班主,才能知道他究竟存着什么心思。彼此都多留意便是。
“龙捕头若不嫌弃,也请在秦楼小住几日吧。”
“好!”龙琰应得爽快,连谢也忘记了,巴不得有个借口留下来看看容老儿还能玩什么花样。他扫了一眼衣莫染和阿笛,“怎么没见段……姑娘?”
阿笛微笑应道:“你是说织锦,她在的,只是这两天用心太过,还在休息。”
“哦……”龙琰倒也不是很在意……可能也有一点点在意——织锦?那是她的本名?这么说来她已经不再做男装打扮,却不知会是何模样。
待旁人未注意时,衣馆主走到阿笛跟前,低声道:“衣某将容班主的房间安排在你隔壁,不知笛公子是否有意见。”
阿笛明白他这样做也是信任自己,虽然有心避开是非,然而就在眼前的忙,他也不会不帮。何况,纵然他不想惹麻烦,这麻烦却未必与他无关。
衣馆主将容班主的房间安排在阿笛隔壁,另外一边正是龙捕头,二人房间将容班主夹在当间,如此明显的做法,容班主脸上却依然看不出丝毫不悦。
只是这样一来,为了妥当起见,便将原来在阿笛隔壁的缺月迁到了衣馆主的隔壁。
缺月整理着自己的东西,本也就没有多少,不过两件衣服和阿笛给她配的一些药而已。一抬头,看到阿笛靠在门边目光温和的看着她。
她一时被看得有些茫然,“怎么了?”
“没事,只是想说……我贺龙捕头要注意着容班主,你在衣馆主那边虽然有他照应,自己也要好好照顾自己。”
缺月越发茫然,怎么这话说得好像多不放心她一般,也不过是从院子前面搬到院子后面,到底都还在一个大院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
于是她也只能随意答道:“知道,我懂得……”
“你才不懂照顾自己!”阿笛微微无奈,是呃,这个女子如此聪慧睿智,又冷静懂事,只是偏偏完全不知道照顾自己。自捡到她之后,他一手监督期她的疗养起居,还未曾让她离开自己的眼皮子底下。
纵然缺月实在觉得阿笛只是瞎担心,但阿笛的担心却让人心里微暖,缺月的面色愈加柔和,唇角若有若无的浮起丝丝笑意。
“知道了,吃药吃饭我都会记得。”
“还有按时休息,不能劳累……”
……阿笛,她真的只是从院子前面搬到院子后面而已。
而已。
第三十回
缺月收拾好走出房间,阿笛下意识道:“我送你……”
缺月抬头怔怔看了他片刻,伸手指了指用眼睛就能够看到的自己新房间的屋顶——真的,就只在院子后面而已。
“呃……”阿笛一顿,“我帮你整理屋子,搬东西这种力气活儿你还是……”
缺月又怔,愕然地看向自己手里的包袱……两件衣服,几份药材。他要[搬]什么?
“阿笛?”
“……呃,不,没什么……”阿笛似乎终于觉得自己有点犯傻的行为,尴尬的笑了笑,连自己也莫名不已。
缺月不再看他,从他身边走过没有多留免得他尴尬。才走出房间没有几步,正碰上龙琰准备去自己的房间,两人撞了个正面,龙琰瞪圆了眼睛看着面前的缺月,整个人愣愣站着,有石化的倾向。
“龙捕头。”缺月淡淡一礼,从他身旁走过。龙琰的脖子便如同安了轱辘,呆呆的跟着缺月向后转去,直到缺月的身影远去,依然没有解除石化状态。忽然一只手搭到他的肩上,他呆愣愣的回过头,看到阿笛似笑非笑的叫了一声,“龙捕头。”
“嗄?啊……她,她——”他远远指着缺月的背影,“她,就是段公子——不,段姑娘?”
可是,那段锦虽然斯斯文文清清秀秀,可分明也就是个少年模样,原来想就算她恢复女装也不过就是那个稍稍中性的模样,可是怎么、怎么会——
“对,是她。不过她不姓段,她叫织锦。”
“她——她——”龙琰“她”了两声,没“她”出什么结果来,只把自己下巴阖上了,唏嘘不已。唏嘘够了,又转回来看了看阿笛,“你和织锦姑娘……难道她是你的……?”
“……不,并无关系。”阿笛略略迟疑,着实也不知自己和织锦的关系该如何来定。
“这样……嗯……”龙琰望着缺月离去的方向出神儿,阿笛在他肩上重重一拍,用了七分力道,让他脚下一个趔趄,“喂!”
“别想了。”
“什么,你不是说你们没关系……”
“对,我们没关系,不过很可惜,织锦心里有人了。所以,龙捕头你就不要来凑这个热闹。”他又轻轻拍了两下,转身走人。
“嗄?有人?谁啊?哎,笛公子——”
衣馆主所住之处,因为长期静养的关系,清静得很。缺月在这里安置下来,走出房间,
门前是一个并不宽敞的小院子,郁郁葱葱,都是深深浅浅的绿,却不见时令的花卉。院墙处种了荫绿的竹子,占了半边院子,显得更加狭窄却幽静。
“织锦姑娘。”
衣莫染从身后走过来,缺月回头,颔首道:“衣馆主,叫我织锦便好。”
他但笑未应,转问:“虽然让你搬过来有欠妥当,但是毕竟你没有武功在身,不好将姑娘放在容班主处,万一有什么事情怕有所误伤。衣某这里虽不见的安全,毕竟有个照应。只是衣某常年静养,这里的环境未免寂寂,委屈姑娘暂时将就一下。”
“不会。”感觉出他的客气和疏离,缺月便也淡淡收敛情绪。
若说从一个人的住处来窥探内心,那这里幽闭静谧的环境已经足以说明一切。她于这里或许不过是一个闯入者,一个暂居的过客,纵然被允许暂留,也是来了便走不会留下痕迹。
他固守心房,她路过就走,却不知心中淡淡的怅然究竟由何而滋生。
他们认识的时间并不久,几乎也没有多少接触。一见钟情这回事,难道真的存在?
新月曾对沧溟公子一见钟情,二见倾心,她始终是无法理解。她的确有些在意衣莫染,他淡若浮云,却散发着历尽风霜的气息,会想多一会儿呆在他身边,寥寥几句,人心情宁静。见不到的时候偶尔会想起,却不会想念。这样……算是什么呢?
缺月略略收敛心思,道:“听阿笛说今日因容班主和龙捕头突然到来,并未来得及治疗。妖涟紫之毒拖得愈久对身体伤害愈深,大意不得,还请务必按时医治。”
“好,我这便吩咐柳稚重新准备。”他感激一笑,笑容便又重归亲切。似乎只要不触及到他的防线,他对缺月的态度便尤为和蔼温柔。但只要向前迈一步,这张温柔笑脸便迅速撤离,在几步之外淡淡疏离。而缺月退开,他便再次回复平常。
一阵风起,缺月单纯以一个医者的立场嘱咐道:“衣馆主请进屋吧,你的身子现在不宜吹风……”抬头,迎上的却是一双远山离雾般的眼睛,那般淡远,却满含温柔的注视着她。
缺月怔然片刻,对他的目光只感到莫名。“既然要重新准备,我去叫阿笛来。”她移开视线从他身边走过,依然能够感觉到背后的视线,温温淡淡,不松懈,不紧迫,像是柔和的丝,将人渐渐缠绕。
缺月不懂。人心复杂,她可以冷眼旁观看得透彻,只有感情一事似乎比人心更加莫测,她着实不懂。
阿笛来替衣馆主治疗,治疗完毕,擦着手从房间里出来,看到缺月正站在外面。
“怎么没回去休息,那边还住得惯吗?”
怎样都是在别人的地方,出门在外哪有什么惯不惯。缺月只不想他多操心,便点点头。
“阿笛,你教我医术好么。”
阿笛微微一怔,片刻之间心思已是千遍。他的医术、武功,他所懂得一切都来自同一处,而他虽然离开了那里,这些技艺,却是不可传给他人……
缺月见他犹豫便道:“我只是随口说说,你不用在意。我不学也……”
“不,你要学,我自然教的。天下医术都一样,治病救人而已,没有什么藏着掖着的,我教你。”难得缺月会主动要求,他怎么会拒绝?她能有一技傍身,于他也可以放心一些。只是他不知,这与衣莫染是否有所关联……
他回头看了一眼刚才出来的房间,决定还是问清楚:“织锦,你……可是喜欢衣馆主?”
缺月一怔,下意识摇头,摇了一半却又停住,微微茫然。
喜欢?这就算是喜欢么?她不了解——如果是在方才,在她还没有察觉到衣莫染的特意保持的距离之时,也许承认了,也没什么不可以。只是既然看到了他的疏离,她便已收敛起情绪,这样模糊的倾慕,这样轻易的收敛,这,算不上喜欢吧。
阿笛将她的反应看在眼里,果然如他之前所感到的,缺月多少是有些心思的。他看得出来,只是未免自己一昧猜测惹出误会,还是应该问清她本人的想法。见她如此反应,心里便明白个七八。
他温和笑着,伸手摘去微风拂于她肩上的一团柳絮,清朗的嗓音低声道:“你若喜欢,我便帮你。”
缺月微微愕然的抬头看着他温和如春的笑容,他没有多余的话,却明白地让她感觉到——他就在这里,无论发生什么他都会帮她,所以,她不用惊慌,不必不安。
缺月眼中的愕然渐渐变软,那双淡然的眸子便也如这柳絮一般,轻柔一团。
——傻瓜,这种事情,也是可以帮的么?
方才淡淡的怅然一扫而空,她的脸上浮着若有若无的笑意,便也如这春风一般,难以捕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