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情花对无情人
我叫升莲,因为我使起法术来,当真可步步生莲花。
没错,法术。
也许你要问了,难道我是莲花仙子?
不不不。我不是莲花仙子。我前世甚至是一朵极普通的莲花,生于莲池最角落里,形貌瘦小而颜色黯淡不起眼。
后来,因为某个机缘,我开始修炼。我足足修了一千年,方可化为人形。
于是我化成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模样,往泰山去,听说泰山之巅,常有散仙出没。也许我可以寻到一个,然后请他为我指点一二。
我在泰山之巅坐了很久,静看远方云海雪涛,涛生缘灭。最后,终于遇见一个老人。
他端详了我半晌,静静笑道:“原来是一个小妖精。你却在此做甚?”
我大为吃惊。我以为我千年虔心如一,若不能修成正果,至少也应身处正道,不应误入精怪之流。
那老者看出我的心事,笑道:“你修为时心境可曾澄明端正,无牵无挂?”
我大吃一惊,脸上忽然莫名其妙发热。我低下头,心虚不敢看他。
老者微微一笑,自袖中取出一挂檀香木手串,递给我道:“这也就罢了。你命中当过此劫,否则未经劫难,怎能修成正果?这个你且留着。日后或许当你面临选择时,能保你一次。”
我大喜,千恩万谢。那老者又道:“见你修炼之心尚且虔诚,且让我再教你一招‘玉石俱焚’,日后也许会有用。只是这一招切不可轻易使出,因其杀伤力过大,乃是毙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杀招,若你不到性命攸关,必得以命相拼一刻,切切不可轻用!”说着,便教了我几句心法口诀,又原地给我演练数遍。
待我演练纯熟,喜孜孜躬身行礼,一抬起头来,才发现那老者已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我将那手串套在右腕上,檀香木天然不散的一种庄严清澈的檀香味自手串中悄然袭上我手腕,沾染我全身肌肤、长发、衣饰。我满心欢喜地下山去,打算一路游玩回那个我出身生长的莲池去,继续修行。
只是那个莲池竟然颇为难找。我很快就在泰山上迷失了方向。我无奈地抓抓头,想着:原来自己爱迷路的习惯,即使修炼多年,也无法改进呵。枉为妖身啊!即使我还未修炼成仙,可是,一个经常迷路的妖精?说出去难道会比“一个经常迷路的仙人”好听多少?
我坐在一棵松树之下,扁了扁嘴,忽然放声大哭,哭得伤心极了。
“呜呜呜呜……原来我这么没有用……修炼多年也一无所成,反而迷路的习惯却愈来愈强……呜呜呜……哇啊啊……我现在该怎么办啊……活着又走不回家,死又死不成……谁来告诉我修炼之人应该怎么自尽啊啊啊——”
“吵死了。”一声淡哼忽然在我身后倚靠的松树顶端响起。我大惊,顾不得拭去挂满一脸的眼泪,就仰首望去——
那棵松树浓密的树冠之间,有一袭极淡的天青色袍角一闪而过。我直跳起来,脖子极力后仰,指着树冠,色厉内荏地喝道:“是……是谁?不要……不要在那里装神弄鬼吓唬人,有胆、有胆你就光明正大现身啊!”
树梢传来一声轻笑,竟是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响了起来。“装神弄鬼?泰山之巅,只有散仙出没;我倒不知还有妖魔鬼怪横行。也罢,若当真有的话,且容我收了他去。”
啊啊啊——他、他说要收妖?我的心里打起鼓来。方才那老者,一身仙风道骨之气,却说我修炼千年,只炼成一个妖精之身……那么,万一此人识破,岂不是当场要收了我?我惶恐,想扭头就跑,可是双脚却如同在地上生了根一般,半步也移动不得。我愈发恐慌起来,索性一屁股坐在地上,哇哇大哭道:“啊啊啊……好可怕……”
树冠忽而一阵簌簌轻响,我只觉眼前一花,一个身影已从我头顶轻飘飘飞掠而下。我看傻了眼,先前那半是恐慌、半是伪装的嚎啕哭声早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伫立在我面前的人,面容极其年轻,不过二十岁上下的年纪。那张容颜上,神态里自然带着正义凛然,五官俊美清隽、英气勃勃,眼神里却隐隐含一丝凌厉威严的气概;唇角带一丝似笑非笑,神情里似有丝倨傲,却并不使人感觉他有任何失礼不恭。那人先前轻飘飘跃下树来的身手极矫捷爽朗,此刻挺立于我面前,身躯颀长挺拔,阳光从他身后斜斜投射过来,愈发衬得他玉树临风,有若天神降临。
我不知不觉地睁大了双眼,傻傻地张开了嘴,居然看他看得愣在原地。
他似乎被我毫不掩饰的瞪视看得有一丝不自在了,轻咳一声清清嗓子,开口问道:“你是何人?为何在此大声哭泣不休,扰人清梦?”
啊。我呆住了。他的声音朗润清冽,令人心醉。我道行尚浅,自是抵挡不住。当下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勇气,我陡然站起身来,直视着他,认真说道:“我叫升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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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哦”了一声,视线在我身上微一停留,沉吟道:“你……是莲花仙子?可也不像……但你身上所带仙气又极明显,难道我毕竟涉世未深,学艺不精,推算有误?”
我闻言大喜过望,也不欲深究为何方才老者说我是妖,此刻他却从我身上探得什么仙气;脑海里瞬时间转过无数念头,最后决定——说谎隐瞒!免他得知真相,将我收去,我小命岂不休矣?
“升莲……才疏学浅,不敢妄称仙子,亦非司莲花之仙女;我只是一朵普通莲花,千年前机缘巧合,立意修炼成仙,至今方小有所成而已。”我陪笑,刻意把话也说得文雅许多,颇像个仙人模样了。“若说仙子是太抬举了,升莲只不过是一介法力低微的小小仙而已。却不知仙人姓甚名谁?仙乡何处?欲往何方?”
他眼里掠过微微一抹讶异,似乎对我突如其来的优雅举止、得体言语不甚习惯。但他什么也没有说,仍旧声音绷得紧紧的,道:“吾乃唐初精通易学数术、与国师李淳风一道撰就《推背图》的隐士袁天罡后人,袁昂。方自昆仑山清音洞府学成出师。”
我刻意在眼神中加入崇拜之色——其实我心里的确已对他生出几分崇敬之意了:袁天罡的后人哎!只这等出身,就够不知多少人嫉羡了。更何况昆仑山仙宫洞府,哪一处不是道行精深的神仙镇守?随他拜哪位仙人为师,学会的仙术本领也足以服人;而且看他外貌气度,虽尚年轻,已隐然有了仙人风范,想必也是他那师父最宠爱的得意高徒。
我当下决定:暂且不回自己先前所居的那个不知在何方的莲池,一定要厚颜跟随他到底,看他有何举动,自己也好日积月累、耳濡目染,多沾些仙气。何况像他这样学了一身本领,却看不出我原本是妖的仙人,实在难得。或许以后我露出马脚,或遇上强敌,还要赖他应付呢!
“袁昂,你学成下山历练,如今有何打算?”我做出一副与他很相熟的态度来,大剌剌问着他。
他一怔,眉间隐有不悦。但毕竟仙人气度高华,不与我这法力低微的“小仙”一般见识,冷声道:“吾师算出,二百年后,于东海之畔,荧山之上,将有仙界反叛纠集,占山自立。其中那叛贼首领,更是本领了得,不好对付。届时仙界将点齐人马,广邀众仙相助,前往讨伐。吾师命我候着他们,讨得先锋官一职,出力建功。”
我大为好奇,满面崇敬之情,对他那师父更是肃然起敬。“令师果真了得!但却不知届时你冲锋陷阵、立下汗马功劳,又对你有何好处?”
袁昂仿佛很受不了似的斜了我一眼,继续冷冷道:“吾师曾言,仙界向有每五千年一封神之举。如今,距离当初姜子牙助武王伐纣、功成封神,已有四千八百年。故吾师言道,届时一举荡平仙界叛逆,定当重演封神盛事;我若在其中得些微薄功劳,只怕也有机会晋身封神之列——”
我拊掌笑道:“原来如此。此等盛事,我一介法力低微的小仙,若无人引荐照拂,想来也无缘参与其中。我不贪心,不奢想那什么封神之时占一席之地,只望有人肯提携些须,让我身临其境,亲眼得见封神盛事,也不枉千年修炼之苦了!”说着,一双眼眸亮晶晶的,充满期盼地紧盯着面前的袁昂。
袁昂不为我所动,冷冷拒绝道:“你我虽同为仙人,毕竟男女有别,若你想亲见封神盛事,不如趁这二百年间自己好好努力,或许届时也能榜上有名,也未可知。”
我不满,此人白长了一副好皮囊,为何如此冷淡不友善?何况,若我自己花个二百年就能修炼有成,建功立业,那我现在早就名列仙班,荣华富贵了,还用得着低眉顺眼,在这里做好做歹低声下气恳求他么?我说道:“袁昂,你初初下山,本领高超,或许对我这样微末道行的小仙看不上眼。但须知一将功成万骨枯,你既是想要在什么讨伐之师中做个先锋官,难道你以为只消你出马去阵前耍一套花枪,使些法术,那叛逆就会乖乖投降了?那又何须仙界如此大张旗鼓,招兵买马,组织起一支人马去讨逆!你想做先锋官,大英雄,但冲锋陷阵时,身后也须有我们这样法力低微、但出力之心不输给任何人的小卒子吧!没有你身后千万枯骨,你若想要功成名就,是否把世间事都想得太轻易?”
袁昂听了我这劈里啪啦的一番长篇大论,又直呼他姓名,却奇异地并未生气。他眼神复杂地注视了我一瞬,又沉吟了半晌,最后终于好似不情不愿地说:“罢了,如果你愿做枯骨,任谁也不能拦着你不是?”
我闻言大喜,立刻打蛇随棍上,跟住他身侧说:“恭喜袁大仙人收得随从一名!”
袁昂好似很受不了似的白了我一眼,叹道:“我一身本领,何需随从?”
我谄媚道:“那就是随身小丫鬟……”
袁昂终于忍无可忍,冷冷瞪了我一眼:“我一世英名,今日算都付诸流水!我又不是什么整天手不能提、肩不能担的大户人家的公子少爷,还需要什么丫鬟?”
我陪笑说:“我倒是愿意和你平起平坐,做好朋友……可是只恐你不肯承认,只好放低身段,为奴为婢啦。”
袁昂看起来好像很恼怒的样子,用力一顿足,竟然迈开大步,朝山下走去了!
我慌忙追在他身后,“哎哎,袁昂,等等我啊——你去哪里?”也紧跟着他往山下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