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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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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肠便逐星桥断

我咬牙顿足,却为袁昂硬扯住手腕,动弹不得。我极力挣扎,叫道:“袁昂,你放开我!你看到鹂歌的模样没有?若我再不早日去救她,恐怕……恐怕……”

袁昂不为所动,左手五指如玄铁一般箝住我手腕,沉声道:“升莲,莫要鲁莽!应天非不知设下什么阵法,这‘美人阵’前所未闻,你不知就里,就要贸然入阵,岂不等于送死?”

我又急又气,伸手去硬掰他的手指。“你放开我!放开我!我知道这一去生死难料,可是要让我眼睁睁看着鹂歌和杜曜被他们折磨,我做不到!”

袁昂忽然沉默下来,只有左手犹未松开。我被他的神情所慑,不由自主也住了口,呆呆地注视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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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昂却似对我的注视浑然未觉,低低叹了一声,黯然说道:“……我明白了。你不仅是为了要救鹂歌姑娘,更是要急着救杜兄……”

我一怔,不明白他的意思。“当然啊!难道还要单单撇下他一个人在那狗贼手里继续受罪不成?袁昂,我一定要去,哪怕自己学艺不精,也陷入敌手,可是总比在这里空自计议不休,但什么事也不去做的好!”

袁昂的双眉微蹙,脸上掠过一抹复杂的阴霾。然而他脸上的阴郁之色只是一闪,片刻之后便已恢复了之前的淡定漠然。他骤然放开了我的手,以左手握紧那柄“九霄龙吟”剑,视线甚至没有在我脸上停留半分,只是淡淡一扫自己右肩那道巨大而狰狞的伤口。

此刻那伤口处,虽然血已不再流,凝结成一大片鲜红印痕,然而我踮起脚来,依然可以看得到伤口之下的肉翻了起来,极是触目惊心。

我低呼了一声,慌忙要找手帕为他裹伤。然而我这人亦是粗疏惯了,方才一通激战之中,原先掖在袖中的手帕早已不知去向。

袁昂看出了我的想法,淡淡阻止了我,说:“不必了。已经不再流血,应无大碍。你不是急着要去救鹂歌姑娘……和杜兄么?我们这就走罢。”

我急道:“那怎么可以!好歹也要先包扎一下再说呀!”四下扫视一圈,却忽然急中生智,一把掀起自己外边的轻纱裙裾,咬在嘴里;又伸手去捞内里所穿的襦裙下摆。

袁昂忽然涨红了脸,奈何右手不便、左手又拿着剑,只得厉声呵斥我道:“升莲!你……你这是做什么?!快快把衣服整理好!光天化日之下……”

我不理他,手上使力,“嗤啦”一声,已将襦裙下摆撕下来很大一片。我松开牙齿,胡乱拍拍外面穿的纱裙,就举着那片撕下的裙摆,转向袁昂。“喂,弯下腰来!我来给你裹伤。”

袁昂脸上红潮未褪,眼睛盯着我手里的布片,神色间红一阵白一阵的,莫测难辨。我焦急起来,催促他道:“袁昂,你到底在磨蹭什么?不是让我把衣裙整理好吗?瞧,我已经整理好啦。”我特意拉拉自己外裙的纱裾,“你再这般迟疑,我可要动手了——”说着,我伸手就去拉他负伤的右臂。

袁昂脸上浮现一抹颇不自在的神情,忽而猛地抽手;幸好他玩这一招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我早有防备,手上使力,他没能摆脱我,却因为用力过猛牵动了肩头伤口,神情里倏然掠过一丝负痛之色。

我大吃一惊,情知不妙,薄责他道:“你这是逞的甚么能啊!不要再乱动,否则我可要用强的了——”口中说着,手下也不敢再犹疑,三下两下就俐落地在他肩头、腋下把布条绕了几圈,系了个死结。虽然我没甚技巧,那一团布条包扎得有些滑稽,但总算能稍解一些我的担心,我注视着他肩头笑道:“哎呀,没想到我居然还有包粽子的天份。”

袁昂可没我这份轻松的心情,他视线扫过自己的肩头,再瞟了一眼我的衣着,仿佛有丝犹豫不决,但最后还是开口说道:“升莲,下不为例,知道吗?一个姑娘家,怎么可以随便把襦裙下裳撕掉一片!这点小伤本没什么……”

我愣了一愣,半晌才明白过来他为什么态度忽然变得这般别扭。心里莫名其妙地有点奇异的欢喜,我讨好地对他笑说道:“哎呀,袁昂老古板,我知道啦。其实你也不用担心,这人间真是清规戒律多如牛毛,居然不管多热的天气,这里衫外裤就要穿一大堆,只裙子就必须得穿两件;我不过是撕了半片裙幅下来而已,可是算起来至少还有两层半的衣裙打底,只怕连只蚊子都叮不到我,你紧张甚么啊?岂不闻古人有云:事急从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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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罢了,你真啰唆。”袁昂淡淡地截住了我的长篇大论。他不再看向我,就拾起地上那柄九霄龙吟剑,大步向山巅走去。

我却没有立刻跟上,而是站在原地,呆呆地望着他依然挺拔的背影。我注意到,他甚至没有为了我的包扎之恩向我道一声谢——我猜,倘若做这件事的是裳露或者鹂歌,他必然是会礼仪周全、一再道谢的。我为这样的差别待遇,心里狠狠地抽痛了一下。

袁昂似乎察觉到我没有跟上来,在数步之外停下脚步,回首望向我。一阵山风吹来,拂动他有丝凌乱的鬓发和衣衫。

“升莲,你不是赌咒发誓地要拼命去救鹂歌姑娘和杜兄么?那就跟上来啊。”

我的心忽而莫名地跳了一下。我选择忽视那丝奇异的感觉,迈开脚步奔过去。

“这不是来了嘛。嗳,袁昂,等一下入了阵,看见美女如云,可不要做错事唷。”

袁昂脸色倏变,“升莲,你……!”他忽又苦笑起来,摇了摇头,却不再等我,大步流星往山巅而去。

应天非所设下的那个所谓的“美人阵”却并不位于山巅。我目测了一下,这里距离山巅大约还有十数丈之遥。而我们面前,却是一片缤纷茂盛得极之诡异的桃林。放眼望去,那片桃林馥郁茂密,连绵生长,无边无际,挡住了我们的去路。桃林里却无声无息,遥遥望去,见不到任何人影。

袁昂面色沉郁,思考片刻,回头对我说道:“升莲,你且在阵外候我片刻。我先进去打探一下虚实。”

我有点吃惊,道:“可是……”话未说完,就被袁昂骤然严厉起来的眼光逼得缩了回去,只好点头。“好,好。我在这里等你消息。”

袁昂又深深看了我一眼,面容端肃,左手握紧九霄龙吟剑,走入那片桃花林中。

我在林子外面等了一会儿,不见他的回音。我有点焦急起来。

我勉强压抑着自己的焦虑,继续再等。

天空里的太阳愈发炽热起来,晒得我几乎睁不开眼。我看了看日头,袁昂似乎入阵已有半个时辰,然而为何这片林中,仍是无声无息,不见一丝动静?

我咬了咬牙,终于一跺脚,决定不顾袁昂临去前那警告的一眼,也进入阵中。

我走进那片桃花林。尽管已抱定了十万分的小心,可还是没走几步,面前就忽然刮起一阵遮天蔽日的阴风,霎那间黑雾四塞,凄风大起,飞沙走石,阴阴惨惨。

我一时不防,不由得被那阵极强的风吹得趔趄了几步,头发、衣衫亦是尽皆凌乱不堪,站也站不稳,哪里还能睁开眼睛四下打量,去寻袁昂的踪迹?

我立足不稳,向后一跤坐倒在地,不由脱口而出:“哎呀!好痛!”

忽然,我听见袁昂的声音大吼着:“升莲?!你入阵来做什么?快走!”

我顿时精神一振,居然一骨碌爬起身来,循着那声音的来源,就要找去。“袁昂!你没有事吧?我来找你……”

袁昂的声音又起,“不行!升莲,快回去!”

我确定了他的方位,心下大喜,遂不管他说了什么,只是寻路往他那边而去。一路上黑雾重重,妖风扑面,更有路旁许多丛生的草木枝杈挡路,我有时来不及躲闪,衣衫上被划了许多裂口,露在外面的手臂、面容上也火辣辣地疼痛,想必也被划破。

我取下腰间软剑,泄愤似的将那些枝杈都狠狠劈掉,最后索性像杂耍一般将那柄软剑舞将起来,护住自己全身,心想只要不再被这些枝枝杈杈划烂了脸,就算露了自己武功招数,也没什么可在意的,反正方才这一路剑法已被蜘蛛精看过两三遍了,若应天非有心,应是早对我的一招一式都了如指掌了。

我却实在没什么方向感,当年若不是这个要命的毛病,又怎会流落在泰山之巅,继而遇上袁昂?好在往先前袁昂出声的那个方向去的只有一条路,反而省了我不少事。我顶着狂风沿着那条路一直走去,怎奈大风不断将我的长发吹到脸上来,我没什么耐心,不禁啐了一口:“呸呸呸!真混帐,这些头发……”

我的声音愕然消失在半空。因为我面前骤然风停雾散,哪还有刚才狂暴险恶、如临深渊的半丝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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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眼前的景象倏尔变为一片花团粉簇的桃花林,而林间居然悬挂着极大的一顶粉红纱帐,纱帷之后,隐隐透出许多人影,传来阵阵娇笑之声,夹杂着袁昂又惊又怒的呵斥。

“你们这些妖女,统统滚开!莫要近前!否则……否则我就不客气了!”

我的心一沉,产生某种不祥的预感,怒焰瞬即从心头爆开。我紧走几步,奔到那顶极大的鲛绡纱帐之前,奋起平生之力,左劈右砍,几下就将那道帷幕劈开很大一道缝隙。我一头撞了进去,定睛一看,不由气冲头顶:帐内居然有许多衣不蔽体的妖艳女子,贴身围着袁昂,纠缠不休。袁昂涨红了脸,面容上满是厌恶之色,却只能拿剑抵挡,却又不敢当真伸手去推开她们,深恐碰到了她们的身体。

我叉腰站在那里,咬牙切齿地恨恨说道:“哈!好一个满眼红绡帐暖、莺莺呖呖的温柔乡呵!”

我一出声,那些人忽然都停顿下来。袁昂愕然望向我,然而他看到我的时候,脸色却变了几变,最后沉了下来,责备地盯着我。

“升莲!你为什么不听我话,还要鲁莽入阵?你瞧瞧你把自己弄成了什么样子!”

我没想到他一看到我之后,居然第一句话又是责备我,想起方才为了找到他,自己在阵中吃了那么多苦,不禁委屈起来,想都没想,就冲口而出道:“我不入阵来,怎会知道当自己在阵外苦苦等待之时,你却在这里风流快活哩!”

袁昂看起来是那么不可置信,他死死地盯着我,气结道:“你……!你怎么能这么对我说话?!”

我噘嘴,任性地说道:“我说得有什么不对吗?我这一路上,黑雾遮天,阴风四塞,不见天日!而你……你却在这里……”我越想越觉得委屈,扁了扁嘴,又觉得在这些妖女面前不能坠了自己身份,勉强把泪水逼回眼眶里,一抖手上的软剑,喝道:“你们这些助纣为虐的妖女!待我先收拾了你们,再做打算!”

那些妖女闻言,仍是嘻嘻笑着,不作回答。她们掩了口,眼波斜飞向袁昂,竟是完全没把我放在眼里。我又急又气,低叱一声,就持剑刺向她们。

我一出手,那些妖女的行动忽而敏捷起来。她们无视于我的剑锋,团团围成一圈旋转舞动,将袁昂包围在里面,隔绝了我们。我下手狠疾,不再留情,然而剑刺到她们身上,却并不流血,更没有什么伤口,只是发出细小的“哧”的一声。

我大为惊骇,暗忖难道这些妖女虽然触手温软、笑意盈盈,但也是应天非以妖术变幻出来的虚影?但只在闪念之间,忽见为首的一个女子打了个唿哨,那些妖女突然加快了脚下旋转的速度,愈转愈快,快得我眼花缭乱,几乎看不清楚她们的身形。我蓦然听到“当”的一声,似是袁昂手中长剑落地之声;一阵妖风骤然掀起,又倏尔停息;风停之后,那些妖女却都不见,只余一道粗索,牢牢绑缚住了袁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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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惊道:“缚仙索!……”这才省悟那些妖女确为幻影,不过是应天非将缚仙索变幻而成;作出百般妖媚引诱之态,也只是为了使袁昂碍于礼仪不便出手,好令他束手就擒!我几步奔到袁昂面前,一阵后悔不迭,眼泪夺眶而出,伸手要去碰触他身上的缚仙索。

袁昂忽而疾言厉色地大声喝道:“你走开!不要碰我!”

我的手陡然僵在半空,望着他那么惊怒的神情,满心懊悔,深恨自己莽撞,结果最后竟然将自己最重视的人陷于阵中!但我也不死心,虽不敢再伸手去碰触他,却仍然跨前两步,说道:“袁昂……我、我很抱歉……”

袁昂面色一沉,冷声叱道:“你什么也不必说了,也不必过来!快走吧!我不想再见到你!”

这句话迫出了我眼中最后的泪水。我咬着下唇,不想让他看到自己这么失败而狼狈的样子,以袖胡乱抹去脸上的泪,却在自己的衣袖上看到了淡红色的痕迹,才明白自己的脸上方才已经被阵中树木的枝杈划伤流血。那么,我刚才闯入这里时的模样,想必是很狼狈又很吓人吧?

我看到袁昂忽然皱了皱眉头,仿佛在很艰难地忍耐着什么的样子。我的泪水也许浇熄了一些些他的怒火,他下颌紧绷,沉默了片刻方道:“你拿着‘九霄龙吟’剑,快快回营去奏报,看大家有何对策。”

我急道:“那么你呢?……我决不能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

袁昂闭了闭眼,脸色晦暗,如山雨欲来的天空。他紧紧盯着我,一字一句道:“升莲,这句话,听着好熟悉呵?似乎,你之前在说起杜曜之时,不也说过这样的话么?……升莲,省省罢!我可不想听你这句话。捡起剑就快离开,我不想在这里看到你!”

我委屈至极,百口莫辩,只得弯腰下去,握住了“九霄龙吟”的剑柄。那柄剑上忽然传来一阵慑人的热度,剑身虽在鞘中,却隐隐闪出红光。我猝不及防,“啊”了一声,下意识松开手,那柄剑又掉落地面。

忽然,我双眼睁大,吃惊地盯着从桃林深处涌出来的数十名妖魔精怪。一阵狂猛的阴风刮过,四周桃林忽而旋转起来,一丛丛桃树方位变幻莫测,瞬间就将我方才入阵之路完全堵死。我顾不得“九霄龙吟”剑上透露出来的一股隐隐与我相斥之气,一把抓起来,想都没想就要拔剑出鞘,意欲与那些妖怪斗个高下。

袁昂忽然声嘶力竭地叫道:“不行!升莲,你快走!不要再和他们缠斗下去!走啊!”

我见他喊得目眦尽裂,不由迟疑起来,环视四周,却是找不到出阵的去路。袁昂深吸一口气,忽然目光灼灼地直视着我,一字字念道:“六壬未发,推背将出;九霄龙吟,云住何住?遁!”

我只听得“推背”二字,心下一惊。这“推背”想必就是他的先祖初唐隐士袁天罡所创的《推背图》,他所念诵的法诀之中的“六壬”,却多半是指与袁天罡同绘《推背图》的初唐国师李淳风所创立的“六壬仙法”,而“六壬”又有“变化无穷”之意,难道……袁昂所诵的法诀,竟然是他的家族秘而不传的绝顶遁术?

我心头一阵高兴,只觉眼前一花,双足陡然悬空,耳畔呼呼生风,不辨天日。我闭上眼睛,握紧了手中的“九霄龙吟”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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