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草深心空自动
过得数日,期待中的仙界讨伐之师不曾出现。裳露开始有些着急,我虽知道那讨逆之师迟早会来,却又碍于袁昂那句“天机不可泄露”,竟是半点也说不得。一时之间,我竟不知怎样安慰裳露才好。
裳露原形本是荧山当地特产的一种蒲草,茎如蒲苇而花细如米粒,多为白色、黄色与粉色。这蒲草在荧山之巅,日夜沐浴日月之光芒、天地之精气,日久天长也修炼稍有小成。但她虽修炼已有一千五百年,按理我应称她为“姐姐”,但裳露由于原形只是一株蒲草,性子娇怯柔弱,温顺胆小,动不动就骇得什么似的,白了一张俏脸;与我这活蹦乱跳的性子,一下厚颜纠缠着袁昂、一下又别出心裁说笑顽皮的样子,真有天壤之别。
袁昂待裳露虽然也是淡淡的,格外客气,处处恪守礼仪,但神情也比平时温和一些,语气比对我说话时轻柔一些……又因现下仙界讨逆之师尚未到来,处境险恶之中,唯有袁昂法力高强,可以倚靠;裳露待袁昂,便也多了几分与众不同的暧昧意味。
我在一旁,将一切看在眼里。虽然我可以说服自己这些都没什么,但看在我眼里,总觉得有什么事情变了味道,使我心底某处总是涩然酸苦,无法不去在意。然而我凭什么去在意呢?每当我想起数十年之前,袁昂掌心揉皱枯萎的那枝并蒂莲,我就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这日,我又看到袁昂在宅子外面的一棵大槐树下斜倚着,抽出他那柄佩剑,正在爱惜地擦拭。此剑亦非寻常物事,名为“九霄龙吟”,极其锋锐,至阳至刚,传说能遇鬼杀鬼,遇佛弑佛;乃袁昂祖先袁天罡遗留于子孙后代之宝物。而裳露就在他身旁,眼睛一瞬也不瞬地注视着袁昂的动作,浑然忘我。裳露生得很美,而袁昂亦是气宇轩昂;裳露温婉娇怯,袁昂英气勃勃,他们两人在一起的情景,美得像幅画。我心里不禁一阵酸苦。
可是我天生是个不知道放弃为何物的人。我知道自己幻化的人形,样貌倒是清秀可人,但也仅仅如此而已了,况且气韵上先就逊色三分,那种仙人与生俱来的高雅神韵,更不是我所能学得会的。我走上前去,只怕这幅图画立时就变成千金小姐、翩翩公子,外加一个小丫鬟的奇怪画面。但我从来不会知难而退。
我蹦跳着走过去,极力装出一副开朗的神情和语调。“裳露姐姐,原来你也在呀!袁昂擦那柄破剑,有甚么好看?”
裳露见我来了,微笑一下,还未答言,袁昂反而开了口:“升莲,不得这样无礼!你难道不知,这柄剑是我袁家祖传神兵,又怎么会是破剑了?”他说着,竟赌气似的把那柄剑向我面前一送,“你自己看看!只怕你这么多年,还没见过如此宝剑罢!你真是不识货,长那个脑子也不知是做甚么用的……”
我暗笑,就知道发表一点攻击他最崇敬的伟大祖先袁天罡的言论,会让他立刻把注意力转移到我身上来。我做出满不在乎的样子,斜睨着那柄明晃晃的宝剑,一边伸手作势要接,一边信口道:“长脑子,自然是思考用的。不是摆设用的——”
那柄剑刃上忽而闪过一道锐光,竟似带了些炽热滚烫之意,刺得我立时缩手,低叫了一声:“哎呀!”
事出突然,袁昂也不禁吃了一惊,急忙撤手收回那柄剑,倾身向前,关切地问道:“升莲!你没事罢?那道白光……刺到你了么?”
我抚着右手,好一阵钻心的疼痛。再仔细看看掌心,有一道微微发红的印迹,却没有其它痕迹留下。我不由对那柄“九霄龙吟”剑心生一丝敬畏,强笑着说道:“不……不妨事,只是此剑当真有灵,知我诋毁它的名声,故此发光来薄惩我哩!”
袁昂将九霄龙吟剑拿在手里,翻来覆去看了很久,眉头愈皱愈紧,最后道:“想来是此剑蕴含至阳至刚之气,而你原形依水而生,本就偏阴偏寒,故此冲突,才误伤了你。”说罢,将那柄剑入了鞘,重新悬于腰间。
裳露见气氛凝重下来,慌忙说:“升莲没事就好。袁大哥所佩之剑,本应异于凡品,方才相衬。升莲,你说呢?”
我点头如捣蒜,一边夸张地甩着手,一边谄媚地笑道:“姐姐所言甚是!袁昂,你何必皱着眉头,好像欠我很大一个情的样子?你若觉得抱歉,日后对我也温言软语,和善温柔一些,便也罢啦。我要求不高,很容易满足的……”
“呿!又说什么胡话?”袁昂果然沉下脸来,教训我道:“大姑娘家,真是一点也不知道害羞的!哪些话说得、哪些话说不得,难道你就一点也不知道?”
我嘻嘻笑着,带丝撒娇似的说道:“你都说过啦,我长脑子是摆设用的嘛……” 眼看袁昂真要生气,我连忙跳到裳露身后,央求她道:“裳露姐姐,你这么美,唱歌一定也是极好听的,给我们唱个歌儿如何?再看袁昂那张山雨欲来的黑脸,我真的要吓死啦。”
裳露紧张地笑笑,迟疑道:“这……我并不曾学得几支歌儿……”
我大剌剌地摆手:“没事,随便唱,随便唱。裳露姐姐的歌喉,定然比袁昂的说教动听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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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昂一脸哭笑不得的表情,最后只是皱着眉狠狠瞪了我一眼。裳露没法拒绝,低头略想了想,就开口柔声唱道:“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十三能织素,十四学裁衣……十七为君妇,心中常苦悲……”
我心底一震,居然是这样不祥的歌。我迅速抬起头来扫了一眼袁昂,却发现他也似乎有些怔愣出神。
袁昂,你为什么发愣?是因为你担心会和某个姑娘“孔雀东南飞” 么?那个幸运的姑娘,又是谁?
我这样想着,静静听裳露继续唱下去:“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蒲苇韧如丝,磐石无转移……”
裳露是蒲草仙子。蒲苇韧如丝,她眼中,谁将是她赖以托体寄身的磐石?
我低垂了脸,不言不语。微笑从我脸上逸去。呵,我这竟是作茧自缚了。我看见裳露那柔得如水、晶莹明亮的双眸,盈盈注视着沉吟不语的袁昂。我的心里忽然起了一阵绞扭的疼痛,我不禁皱了一下眉头,眼中迸出了几星泪滴。
忽然身后似有人轻轻一笑。我们皆是一惊,裳露的歌声戛然而止。我们一道转过身去。
竟是一位白衣男子站在那里。他面容年轻而俊朗,看起来不过二十几岁的模样,面如冠玉,气宇轩昂;与袁昂比起来,少了些年少英武的神采飞扬,却多了一丝沉稳淡定。
我们不由得讶然,皆是面面相觑。还是那男子先出声道:“在下杜曜。路经此地,听闻这位姑娘的歌声,甚是美妙,不由一时听住了,打扰了诸位雅兴,还望海涵。”
他说得极是客气,我见袁昂眼中仍有一丝防备之色,可身躯周遭并没有散发出什么高度戒备的凛然寒意;加上我自己也没察觉他身上有什么杀气或恶意,更没有妖气,暗忖此人总不会是那个逆贼派出来的细作,遂对他展颜一笑,热情地说道:“杜公子忒也客气。我来介绍,我是升莲,这位是袁昂,这位就是方才唱歌的裳露姐姐了……她为人温柔大度,想必也不会在意这些的,公子何必多礼?”
杜曜看了我一眼,眼中蕴含的那一抹复杂的神色却颇为奇怪,但他没有表示出来,只是很温和地对我一笑。“升莲姑娘,我看你方才神色颇为黯然,想必是没轮到自己唱歌,心里焦急。杜某斗胆,要给你出个小小难题了——既是这么爱唱歌,那么眼下情形,不知又有何歌儿相衬?”
我一愣,见袁昂始终保持缄默,心中忽然一股无名火升上来,又想起了刚才他听到裳露的歌声,怔愣出神的模样。我偏头想了想,视线落在杜曜耳蜗里镶着的一块小小玉石上,一句歌辞忽然闯入我脑中。我微不可觉地咬了咬下唇,一横心,清清嗓子,朗声唱道:“瞻彼淇奥,绿竹青青。有匪君子,充耳琇莹,会弁如星——”
杜曜脸上似有些讶异,笑道:“升莲姑娘很渊博啊,时间仓促,转念之间,却连这个都想得到。杜某实在佩服。”说着,他就拿下耳蜗里那块极小的玉石,放在掌心里,平摊在我面前。“既蒙姑娘称赞,当然要有来有往,才是正理。杜曜粗陋,不会唱歌,就以此宝作为酬谢罢。喏,拿着。”
我看到袁昂面容上终于出现了一丝惊异,这使我心中微微一动。然而袁昂却将自己的情绪掩饰得很好,他和裳露皆与我一般,只是紧盯着杜曜掌心那块光洁而没有一丝瑕疵的玉石。那块玉色温润透明,清澈得一如我降生时那片莲池里的水。
我很想伸手接下,然而我的理智终究阻止了我。我摇摇头,对杜曜道:“杜公子,无功不受禄。升莲不过是侥幸借用先人歌谣,应对公子一个问题而已。即使是酬谢之礼,这个也太贵重了。”我想想,又添上一句。“若是公子真心想要酬报我,不如就为我去折一枝莲花罢。”
杜曜闻言似有些惊讶,注视了我一会儿,才缓缓笑着摇了摇头。“升莲姑娘果真绝不贪心呢。可是,杜某却有些不明白了——升莲姑娘身为莲花小仙,何需杜某去为姑娘采了莲花拿过来?”
我大吃一惊,没想到他居然这样闲闲揭破我的身份。再看袁昂、裳露,亦是一脸愕然。我壮起胆子,大声道:“杜公子何出此言?升莲若是莲花仙子,只怕此时心里都要欢喜死了!”
杜曜注视着我,弯起薄唇,笑容里似乎带了一丝宠溺无奈之意。“升莲姑娘何必否认?……也是杜某没说明白。在下杜曜,司鼎云山一方,如今仙界出了乱贼,杜某忝为讨逆之师副帅,算出在此亦有仙人踪迹,特来相邀,助我讨逆。”
我飞快地瞟了一眼袁昂,见他脸上神情复杂,似讶似喜,还带着某种深沉的忧虑——可是他为何会忧虑?他等待了二百年的仙界讨逆之师不是终于出现了么?为何他却一言不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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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性子急,正要开口问他,却听见一旁的裳露忽然说道:“杜公子言之凿凿,我们本应立刻答应了的;可是如今荧山上那恶神,端的是神通广大,又兼助纣为虐之人也很不少,其中比我等三人修为更高、敛息之术更强的仙妖之流,想来也有。小女子斗胆,敢请杜公子一显神通,也好打消我等疑虑,安心为仙界效命。”
杜曜听了,却不愠不恼,点头道:“这也是正理。如此,杜某就献丑了。”说着,向我面前伸出那只握着玉石的手,一摊手,掌心倏然放出红光,那块玉石无影无踪,却赫然见到一枝花瓣上犹带水珠的盛开的莲花!
我讶然,伸手接过那朵莲花,又看看他的耳朵——耳蜗里空空如也。我惊讶道:“怎么可能……那块玉石到哪里去了?”
杜曜笑道:“升莲姑娘若能去院中莲花池畔一观,就可见到其中一片荷叶之上,玉石正在那里。”
我不等袁昂和裳露出声,已经扭头向宅院里跑去。冲到莲池之前,我喘息未定,一眼就看到莲池正中一朵开得最盛的莲花,已为人摘去。那朵莲花旁边的一片荷叶上,犹滚着水珠,叶子正中,赫然正是杜曜耳中那块小小的玉石!
我一阵欣喜,跃起身来,足尖轻点池中荷叶,借势纵到正中那片荷叶之上,一伸手就取下那块玉石,握在手里,发足向外狂奔而去。
我举着那块玉石,一路叫道:“真的有,真的在那里!”跑到杜曜面前,气喘吁吁地把那块玉石还给他。杜曜却没有接,笑着摆摆手道:“升莲姑娘,你就收着罢。怕放在耳中易丢,就是放在荷包里也好呀。既已经送出去的物儿,断断没有收回来的道理。望你万勿推辞!”
我迟疑道:“这……”又求助般地望望袁昂,见他仍不说话,仿佛很漠然的样子,不由赌气,心一横就点点头说:“多谢杜公子慷慨相赠!”就把那块小小的玉石收进了自己腰间悬挂的小荷包里。
杜曜见袁昂仍不作声,便说道:“想来杜某这一手小把戏,只能哄得升莲小姑娘开心,要真的说服袁兄,还需亮出一些真本事。只是此地距荧山甚近,我担忧万一打草惊蛇,反而不美。此次仙界派下的主帅,乃是当年襄助姜太公助周灭纣的功臣之一,南极老仙翁。不若袁兄和两位姑娘随杜某回营走一遭,见过南极仙翁及诸位仙人,方证杜某所说真伪;何如?”
袁昂沉吟许久,终于颔首,简洁说道:“就烦请杜兄在前引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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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裳露随后跟上。其实我心里已经相信了杜曜之言,只是袁昂向来谨慎,只怕裳露万事唯袁昂马首是瞻,也不敢轻信杜曜。可是,我心想,杜曜诚心相邀,刚才也显露了一手本事,我们还这样提防他,不是有点过分吗?于是我奔上前几步,走在杜曜身侧,热情地问道:“杜公子,我却不知鼎云山在何处。那里好玩吗?想必是风光秀丽,奇花异草遍生的好地方吧?”
杜曜似乎有点惊喜地转过头来,正要回答我的问题,我就听到身后一个冷冷的声音,语调平平地说道:“鼎云山地处中原腹地,山势极高,远处望去几乎高耸入云,自半山腰以上,皆看似经常在云雾缭绕之中,故而得名。但山上却并无任何奇特之处,在中原诸名山中也因此只排到中游。”
我转身对袁昂一笑,毫不吝惜我的赞美。“袁昂,你果真见多识广、学识渊博啊!”话音刚落,我眼角余光瞥见身旁杜曜神情黯淡下来,似有一丝黯然之色,心下又颇为不忍,绞尽脑汁想安慰他几句。“呃……可是,既然据说这鼎云山除去高度惊人之外,并无甚出色之处,那杜公子又是凭什么当上副帅的呢?可见这鼎云山,一定有不为外人所知的妙处呢。”
杜曜闻言,忽而对我展颜温笑。那个笑容,如孩童一般开心而灿烂,原本是和他看上去二十六七岁的样貌不甚相衬的,然而那笑容却极具感染力,使我也感受到他那种欣喜,不由自主也微笑了起来。
杜曜笑望着我,忽然问道:“升莲姑娘,你平时都是怎样称呼袁公子的呢?”
我有些诧异,如实回答:“呃……就连名带姓啊。叫他‘袁昂’。”
杜曜颔首,突然面色一肃,很认真地对我说道:“等下到了大营,见过诸仙,据杜某妄自推测,你们也是会留下来助我们一臂之力的。今后大家就都要并肩战斗了,还一口一个‘姑娘’、‘公子’,显得多么生疏。杜某有个不情之请,升莲姑娘可否以后把这些客套称谓一概都省了,直接唤我‘杜曜’便可。”
我大为惊讶,觉得他这个要求确实有些唐突。但杜曜的神情和语气都很诚恳,何况我一向对那些仙界的繁文缛节最是记不明白,想着这样也好,可以替自己省事,遂欢喜地点头说:“好啊!我最怕跟别人文绉绉地掉书袋,说一大串言不及义的客套话了。杜曜,就这样说定了罢。”
我身后,袁昂的声音忽然横插进来,有丝恼意。“升莲!这是杜公子潇洒大度,你也莫要得意忘形起来,须知礼不可废!到了大军营帐,见了那么多各路仙人,你难道都跟人家直呼其名么?”
我抓抓头,很困扰地想了想。“哎呀,也对。仙人们大概会觉得我是个野丫头,不配名列仙班罢?那……这样好了,”我很快找出了一个变通之道,“我还称呼杜曜的名字,反正他自己允许的嘛!在别的仙人面前,若他们不允许我丢掉那些礼数和尊称,那么我就照旧尊称他们呗。”
袁昂似是气极,怒道:“你……真是愚钝!连应有的礼仪都浑然不知,到时候也不怕别人说你不像个仙人!”
我大吃一惊,“我哪里不像个仙人了?”难道我露出了什么马脚?我慌忙跑过去,讨好似的拖住袁昂一只手臂,谄媚地摇晃。“袁昂,你是吓唬我的罢?想我虽不如你这般英明神武,却总是有那么一点灵气在的;你瞧,你瞧——”我炫耀似的信手在面前结出一朵莲花幻影。
袁昂俊秀的双眉蹙起来,好似很受不了似的叹了一口气。用力抽了两次,我却抓得紧紧,他没能把自己的手臂抽回来。“升莲!当着人前,你这样拉拉扯扯的,算怎么样呢?还这样自吹自擂,也不怕丑——”
我眨眨眼,厚颜道:“怕什么?裳露姐姐和杜曜又不是外人……”
一语未毕,却见袁昂面色倏然沉了下来,手臂绷直,轻轻巧巧地一挥,居然就甩脱了我的掌握,向村子外面大步走去。
我莫名其妙地盯着自己摊开的两手,自言自语道:“这一招也不知道是谁教他的?屡试不爽。也不知道有没有变成八爪鱼也似的招式?下次我变上几十只手,看他一个一个慢慢甩开罢!”
杜曜“噗”地一声,失笑出来。他摇了摇头,对我和裳露说:“两位姑娘,也请移步,随杜某前往大营一证真伪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