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不能开口
韦行带帅望下山,一路无话,没事发生,两人居然也一句话没说过。
帅望的眼泪,时不时地从眼角冒出来一点,好在他落在韦行身后,眼泪擦了又擦,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地,只要他不出声,韦行都不闻不问。风声呼啸,也听不太清呼吸里的哽咽声。
刚到镇上,一个穿着青衫的青年过来深揖:“韦爷,这边请。”
韦行看了他一眼,认得是冷家人,他目光冷冷:“谁?”
那青年忙道:“是冷飒。”那青年本来是觉得直呼冷飒的名字不太好,可是如果说是冷三爷,冷家的爷又太多,所以,没先报上名来,招至韦行怒目。在冷家,任谁看到韦行怒了,也没胆子再忌讳别人的名字了,当即直呼其名,再不客气。
韦行道:“带路。”
直到风满楼,那青年进去禀告,韦行才落后两步。
冷飒也不起身,点点头:“叫他过来。”
韦行心想,你们兄弟这嘴脸倒相似。冷飒已被逐出冷家,江湖地位全失,他唯一的地位,不过是,他是冷秋的亲弟弟。不过,这地位已足够让冷秋的两位弟子恭敬的了,韦行过去见礼:“师叔!”
冷飒笑一声:“不敢当,我不是你师父的兄弟。坐吧。”
韦行坐下,不是师叔,那叫什么?大哥?
冷飒问:“韩青没事吧?”
韦行顿了顿:“还好。”
冷飒问:“你师父没责怪他?”
韦行苦笑,没怎么太责怪。
冷飒不悦:“怎么?”
韦行咳一声:“差不多,不过——”
冷飒道:“我不过关心韩青的安危,你吞吞吐吐是什么意思?”
韦行再一次咳嗽,清清喉咙:“师父很生气,不过,比起放走冷玉和冷恶来,倒不算什么。”
冷飒一张脸黑下来:“原来如此,怪道冷颜说,你们好似起了很大的争执。我就知道韩青放他们两个走会有大麻烦,可是那种形势下,能逃出一命,已经不容易,你师父还想怎么样?让他独自把冷家的敌人全数歼灭?”
韦行苦笑,与我心相戚戚焉。
冷飒问:“他把韩青怎么了?”
韦行万般无奈地:“没怎么,打了两下,骂了几句。”
冷飒一拍桌子,火了。韦行只得做出诚惊诚恐的样子,站起来,一脸黑线:“后来我同师父起了点争执,韩青气走了,师父把韩青叫回来了。”
冷飒这一下子,真的听糊涂了:“你的意思是,你同你师父吵了一架,你师父就原谅韩青了?”他上上下下打量韦行:“你看起来还很完整啊。”
韦行再一次整张脸黑掉:“我我我,我还算完整。”
冷飒忍不住笑出来:“那,是你把你师父吓着了?”
韦行低头看地,他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是,脚底下裂出个大峡谷来,他一头钻进去,再不出来。
冷飒问:“你是不是又做了得罪你师父的事,然后拍拍屁股逃走了,你师父又把这件事算韩青头上了吧?”
韦行这下子被问得冒出汗来:“这个这个,没有,不是,我我我——”
冷飒道:“你看起来,好象有愧于心。”
韦行心里快把他八辈祖宗骂一遍了,却只得沉默不语。
冷飒被韦行支支吾吾得快要发火,他刚想再拍一次桌子,却听到一个颤抖愤怒的声音问:“秋园里发生了什么事?韩叔叔怎么了?”
冷飒这才发现跟在韦行身后的韦帅望,他微微有点吃惊,咦,这个就是那个机灵百怪治服了冷恶的小孩儿吗?怎么他跟在韦行身后这么久,自己竟然没有注意到过他?他跟在韩青身边时,可是光彩夺目,让人想不看见也难啊。
而韦行,此时的感想就是:我怎么会这么倒霉遇到这个混蛋师叔,这也罢了,你这个小屁孩儿也敢落井下石,百上加斤,当下,他以千年寒冰般的眼神看住韦帅望。一般人遭遇韦行这种目光,当下就象被冰雪女巫施了咒般一动不敢动。可是韦帅望,虽然被韦行打怕了,此时却有火一般的焦灼与愤怒让他根本就没注意到这寒冷,他再一次怒问:“韩叔叔怎么了?”
韦行轻轻吐出两个字:“闭嘴!”
这下子连冷飒都注意到韦行口气里的阴狠,他微微不悦,敢情你这小兔崽子对我的话深怀不满啊?你这是开始打鸡骂狗指桑骂槐了!
韦帅望怒吼:“韩叔叔怎么了!”声音大到整个风满楼为之一静。
冷飒在这一声吼里重看到韦帅望昔日的风采,他深觉有趣,笑一声:“韦行,你儿子很有意思。”
韦行闻言一笑:“没家教,让师叔笑话。”说着,一只手轻轻放在帅望肩上。动作轻柔——他非轻柔不可,两条手臂刚刚接好,虽然用了疗伤圣药,愈合速度奇快,可两天也不可能有啥大进展,他不过是强忍痛尽量放慢动作,假装正常人。
所以他只能轻柔地把手放在帅望肩上,温和地对帅望:“帅望,等我同你师爷谈完,咱们再谈,好吗?”
帅望忽然全身一震,瞪大了眼睛,涨红了脸,可是再没出声。
冷飒看着那个孩子涨红着脸,一双眼睛充满愤怒,大颗的泪珠一串串地流下来,轻声叹息:“韦行,你真象你师父。”
韦行愣了一下,是吗?说的也是,他自幼看见听见知道的,不过是冷秋。象,也是正常的。
韦行道:“我们与家师间的争执,不足为外道。至于韩青,师叔不必担心,如果他有危险,我不会离开的。”
冷飒冷笑:“你的判断很正确吗?”
韦行道:“在我所知道的事实的基础上。”
冷飒点头:“对,你知道的总比我多,你即然这么说,我就不等了。如果有事,记得送信给我。我是说,韩青有事。”冷笑。
韦行再次鞠躬:“是!”切,有什么了不起,我有事,才不会找你。
韦行恭恭敬敬地目送冷飒离去,回过头来看韦帅望,韦帅望怒得眼睛里似要喷出火来,可是即不能动也不能出声。
韦行看着他,郑重地考虑,我是等伤好再揍他,还是现在就揍他?
大庭广众,不是教训孩韦帅望子的地方,双手受伤,不方便打人。所以,韦行踢了帅望一脚,帅望踉跄一步,站稳,抬头,张大嘴,好象要大吼,可是却没有发出声音,帅望伸手抓住喉咙,喉咙里不知哪块肌肉失去控制,就象刚才,他全身肌肉都失控一样。帅望明白他遭遇传说中的点穴,这个号称是他爹的人竟用点穴来对付他。韦帅望怒不可遏,张大嘴清清楚楚做了个:“干你娘!”的口形,不过韦行看都不看他一眼。帅望气得大哭,可惜哭不出声来,只有泪水四溢。
韦行注意到旁边站着的青年,面上露出不忍之色。
他微微一笑:“你是冷颜属下。”
那青年跪下一条腿:“属下田际,听大人吩咐。”
韦行想了想:“田际……”
田际低头:“前天,就是小人,把韦小爷看丢了,冷颜大人说,他本想让我在雪山清理积雪到死,可是天保佑韦小爷没事,冷颜大人,让我自己到韦大人面前领罪,是打是杀,任凭处置。”
韦行忽然笑了:“任凭处置,很好。既然你照看过帅望,一定比没经验的人强,我不杀你,你继续照看韦帅望吧。”
田际“扑嗵”一声双膝跪倒,额头冒出豆大的汗珠来,虽然不敢反对,可是也不敢答应,只是跪在那儿不肯起来,开始结巴:“大大大大大人!”
韦行禀承师门传统,以整人为乐,一见此情此景,觉得效果相当好,他十分满意。当下假装看不到听不见,命令:“起来吧。”
见田际还在期期艾艾,淡淡补充一句:“我不喜欢听不字。”
田际当即满头大汗道:“是!”
回过头来,看到那顽皮孩子双眼通红,如同魔怪一般,正露出阴森恶毒的表情,田际眼前一黑,金星乱窜,要不是一只手支在桌子上,这下子非摔倒在地不可。
完了,上次被整到只剩半条命在,这下子是铁定完蛋了。
出了镇子,韦行的手下也迎过来,韦行挥挥手,即不要他们拜见,也不理他们的问候,更不必提相互介绍。
一行人骑上马,直往南去。
韦行只顾快跑,从一早日出,直跑到日落,随从紧紧跟随,久已习惯这种速度,自然无人敢提异议。
可是对一个十来岁的孩子来说,会骑马已经难能可贵,这样从早跑到晚,不是一个小孩子能够承受的。小帅望一开始勉强支持,到中午时已经筋疲力尽。小家伙早上就没吃什么,这样一路狂奔到中午,以为能休息,哪知韦行大脑里根本没有休息这回事,越走越荒凉,连个破庙草堆也不见一个,寒风刮在脸上刀割一般,渐渐头晕目眩,手里拉的缰绳越来越紧,马也就越跑越慢。
田际一早发现那个孩子已经累了,可是小帅望一声不吭,他知道帅望说不出话来,不过,既然韦帅望即没有停下来,也没有大哭大闹之类的其他表示,他就满以为这小魔怪神通广大,身怀绝技,又或者意志特别坚强,最好韦帅望永远不开口不出事,他这翻差事,就算有惊无险地过去了。现在眼看着那小孩子越走越慢,摇摇晃晃,身子直往马背上倒,终于明了韦帅望不管是不肯说还是不能说,总之他的不说,并不代表他坚强如铁。田际急忙过去一扣帅望马头:“韦少爷,你还好吗?”
帅望看看他,心想,你看我象是还好的样子吗?那张年少的惨白的脸,已经失了神彩的眼眸,让田际觉得必须得做点什么,他想了想:“你等着,我去问问你父亲,能不能歇一会儿。”
帅望摇摇头,张开嘴,做了个“水”的口型,田际愣愣地:“啊?”
帅望苦笑,再一次无声地说:“水!”再做了个喝的动作。
田际终于明白:“啊,水!”糟,他没带水,他根本就没想过会被韦行留下照顾孩子,他什么也没带,所以,只得:“我去找水,你等着。”
韦行的所有随从都知道,当韦行赶路的时候,他们也必须赶路,当韦行休息的时候,他们一定要抓紧时间休息,因为韦行只需要很少的时间休息。
所以当康慨发现田际同一个孩子落后时,真是捏一把冷汗,他拔转马头迎过去:“什么事?”
田际还客气:“在下田际,原是冷颜手下,韦大人特命我照顾韦小少爷。”康慨急怒,心说你还有心情罗嗦,眼看你那韦大人越走越远,如果我们再不赶上去,准有好戏看,只不过看戏的是别人,主角是你们,他怒问:“什么事?!”
田际被吓到:“那那那,那个,孩子口渴,我想给他找点水喝。”
康慨怒视他,心说,你大难临头还不自知呢!那孩子!韦大侠眼里根本没有那孩子,你眼里竟然敢看见那孩子!
不过,康慨看一眼已经趴在马背上的韦帅望,也知道这么大的孩子不吃不喝,怕是会受不住,他取出干粮与水:“快吃快喝,马上赶上去!”
帅望喝了一口水,对干巴巴的馒头却摇摇头,吃不下,他恶心。
田际还要劝,康慨已经过来把东西一把夺下:“快走!”
可是已经晚了,他们刚动身,韦行已经回头来找,怒喝:“怎么回事?”
康慨不敢辨驳,在马上低头:“我们这就赶上去。”
田际开口:“大人,跑了半天,孩子累了。”
韦行本已拔转马头,不想理论,听了田际的话,重又回转,上下打量田际,然后对康慨道:“这种废物留他何用!废了他!”
田际呆住,完全不知自己错在哪里,目瞪口呆,连惨叫哀求都忘了。
康慨虽然素知韦行的命令不可违逆,可是考虑到田际是冷颜的人,并不是韦行的手下,对兄弟部队的革命同志理应客气些,再者,如果田际真的被废了,照顾孩子的事很容易就落到他头上,他虽然长年不在冷家,可是对韦帅望的大名还是有所耳闻,那样的话,自己的脑袋在脖子上也就呆不稳当,所以只得鼓起勇气仗义执言:“大人,看在田际初来,不懂规矩的份上……”
韦行眉毛微微挑起一半,沉默不语。
康慨只得拔剑,田际这才意识到,自己竟因为一句话遭到如此可怕的处罚,他简直不敢相信天底下竟有这样的事发生,看着康慨拔剑相向顿时惨叫起来:“大人!饶命!小人再不敢了!”
康慨一剑刺过去,却觉眼前一花,一道剑影闪过,康慨觉得手上一震,竟有人拦住他的剑,谁这么大胆子?
然后康慨看到那个小人,手中拿的是与那小人身高不相趁的长剑。康慨想不到这个传说的小鬼竟真有这么大胆子,敢在韦行面前拔剑相抗。如果是别的人,他理当一剑扫过,给他点苦头尝尝,如果这小鬼深受韦行宠爱,他自当退下,让两父子自已解决问题,可是韦行对待小帅望的态度与对待自己手下无异,康慨不敢妄动,只得迟疑着看了韦行一眼,却见韦行若有所思,康慨即不能退又不能进,只得喝叱:“帅望,你不要胡闹,还不退下!”
帅望知道武力对抗是无论如何不可能成功的,他又不能把韦行弄死,使出暗器□□来,必然后患无穷,可是这个叫田际的家伙,确是为他说话才受罚的,他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被人废掉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