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外一篇
芙瑶轻展衣袖,让裁缝为她量衣。
初长成的少女,修长笔直,如未经过风霜的嫩芽。不过这少女有一双沉静的眼睛,脸上也略带一丝疲倦,那样稚嫩面孔上的沧桑,让人心痛。
执掌后宫的是侧王妃,可是长公主住的懿德宫她再也不敢安排,小公主自幼得到太多选择的权利,虽然自由自主,可是选择错误也只能自食其果,所以,光是选择已够她累的了。
受尽宠爱,却不能走错做错。
量衣的妇人恭敬地请求:“请公主转下身。”
芙瑶微微转身,眼前划过一双熟悉的眼睛。这双眼睛不知为何让芙瑶惊悸,她一定见过这双眼睛,无比熟悉无比亲切,却又无比陌生,那双眼睛莹光闪动,好象蒙着一层泪水,那双眼睛里的泪光让她心悸。这种怪异的感觉让芙瑶惊讶,怎么回事?
可是小公主早已学会不在眼神里流露自己的心事,她依旧沉静地站在那儿,默默回想,我在什么地方看过这样一双眼睛,这双眼睛为什么带泪?看着我,那么辛苦地含着泪,为什么我有这种奇异的感觉?
芙瑶抬起眼睛,看到镜子里的自己,一刹那儿洞明了悟,多么熟悉的眼睛,自己每天自镜子里看到的,就是这样一模一样的眼睛,怎么?那个与自己有着相同眼睛的人应该已经很老了吧?居然还保持着一样的形状与神彩?
芙瑶有一刹那的失控,她缓缓转过头看看了那双眼睛一眼,她的大眼睛因愤怒与痛恨而喷出火来,十年了,你终于记起来自己还有一个女儿了吗?
这一刹那的怒火让纳兰素惊骇,啊,她认出她来了?
可是芙瑶很快地垂下眼睛,回恢一个平静详和的态度,沉静地站在那儿,优雅地接受着下人的服侍。
不,只是一个陌生人。芙瑶静静地对自己说,不管她是不是纳兰素,她对我,都只是一个陌生人。
十年来,王上不间断地派人寻找着的纳兰素,就象没入大海的一粒砂,无声无息,无影无踪。一个那样美丽柔弱的女子竟会没入人海,这真是一件让人无法相信的事。除非她死了,怎么可能不被发现?南王甚至派出女官去富商权贵的家眷,没有。除非纳兰素在农户家里养猪,否则一定会被发现,可是这样一个美丽女子是不会泯没在穷人家里的,也没可能不被找到,这种不可能的事,就是发生了,十二年了,这个被父女两人都认为是死掉的死人竟然又出现了。
芙瑶没有惊喜,只有悲愤。良久,才对自己说,这个人,想必是有自己的难处,虽然不知她为什么竟会选择抛弃自己的女儿,不过世间为了自己的生活而抛弃亲女的人也不在少数,首先为自己打算,也没什么大错。这个十二岁的少女,一直保持着一个庄重平和的态度,直至青白的人跪下告退,芙瑶缓缓抬头:“我还要做几件贴身衣服,随我去内室量一下吧。”
那个量衣的妇人起身,可是那个有着一双美丽眼睛的妇人轻声道:“我来吧。”
芙瑶再次打量她,除了一双眼睛没有走形,身材也依旧美好,举动间有行云流水般的韵味,面上带着面纱,可是依旧可以看到美丽的轮廓。看起来,她在青白布衣坊还甚有地位。
芙瑶只带了贴身心腹,在内室缓缓解衣。她不想先开口,她已经给了那女人一个说话的机会,她没有力气先开口,说什么?这些年你还好吗?抛弃女儿后得到幸福生活了吗?
可是纳兰素维持沉默。
芙瑶终于问:“你是青白的老板?”
纳兰素轻声:“是。”
芙瑶微笑:“布衣店老板的日子,比做王妃还好吧?”
纳兰轻声:“不是每个人都有资格享受做王妃的生活。”
芙瑶忽然放低了声音:“你得到的快乐抵得过骨肉分离的痛苦吗?”
沉默。
芙瑶感觉到按在自己身上的手指越来越凉,凉得似一块玉般。
直到量完,纳兰才轻声道:“生活并没有把快乐与痛苦放在我面前让我选择,那也不叫选择,命运给出的选择,不过是这样的痛苦与那样的痛苦。”她缓缓地,优雅地躬身告退。
芙瑶轻声:“可是,你的选择,始终考虑的是怎么对你自己更好,而不是对你的女儿更好。”
纳兰轻声:“是。”
芙瑶沉默地看着她的母亲,不卑不亢,温和而坚定,悲哀却内敛,承认而不回避,虽然她是一个自私的母亲,可是芙瑶宁可看到一个这样的母亲,而不是父王悲悲戚戚的侧室中的任何一个。即使她恨她,也不得不承认她是可敬的,是配得上她父王十年念念不忘的一个女子。
芙瑶终于问:“你想见王上吗?”
纳兰摇摇头。
芙瑶微笑:“特意来看看我?”
纳兰没出声。
芙瑶轻声:“多谢。”
纳兰鞠躬,芙瑶轻声:“不送了。”
纳兰退出去。
芙瑶呆呆地站在那儿,良久道:“我累了,要歇一会儿。”
贴身服侍的听雨退了出去。
寂静中,那少女轻声道:“妈妈。”别走,妈妈。
为什么抛弃我?还以为你从此过上快乐幸福的生活,原来也并没有,不过是这种痛苦与那种痛苦,那么,何必选择牺牲我?
如果让我选择,我也不选择给心爱的男人做妾,可是,她的选择里,毕竟包括抛弃我。
纳兰一行出宫,京城分店的管事陈杰已迎过来:“辛苦了,白老板。”
纳兰微笑:“不妨,还算顺利。”纳兰素的伙计们只知道她姓白,白老板。
陈杰道:“宫里这批货,价格压得奇低。”
纳兰素笑:“宫里肯用我们的衣服就好,价钱倒无所谓。”
陈杰道:“是是,光是御用这块牌子,已经价值连城。”
纳兰素说着话,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王宫,这个阔别了多年的地方,这熟悉的永远不变的红色城墙,纳兰微微苦笑,是的,对于芙瑶来说,她当初的选择是自私的,可是她真的不能选择把一生埋葬在这个巨大的红色坟墓里。
她也只有一生,只有这百十年的生命。不能没活过,就已死掉。
回过头来,几乎撞到一个人的身子,不过,那股子熟悉的味道,不用看也知道是谁,纳兰微笑:“你赶来得好快。”
陈杰看到一个男人直奔他们漂亮的女老板而来,刚想出声喝叱,白老板已经自己招呼了,那男人一脸风尘仆仆,又急又气,可是依旧让人一眼就生出敬意来,陈杰从没见过气质这么好的人,王宫贵族也有气质,不过,多少有一点高高在上的架式,这个男人却让人觉得亲切温和可靠,可是这亲切又没到让你敢生出轻视的地步,相由心人,那人脸上有一种常做出决定的人才能的有力的目光。即使穿着朴素,也知道那是个有地位的男人,何况这男人身上穿着他们白老板手绣的白玉兰标志的衣裳。青白布衣的生意越做越大,陈杰已多年没见过白老板的亲手作品,传说中只有三二个人的衣服是由老板亲手制的,即使恭亲王府高价求一件绣品,陈杰看那针脚,也不过是店里最好的绣女绣的。
所以,一看这衣服,陈杰就退后一步,让出地方来。
韩青抓住纳兰手臂,轻轻晃一下,责备:“该死的纳兰!”
纳兰素微笑,向陈杰道:“你们回去吧。”
然后随韩青并肩而行。
纳兰微微侧头,一贯的高贵优雅忽然间带点小鸟依人的温婉,眼神也软下来:“韩青韩青,你难道是跑来的吗?”
韩青怒道:“纳兰!我快被你吓疯了!”
纳兰的笑容微微苦涩:“我有十年没见过她了。”
韩青慢慢垂下眼睛,呵,是啊,他叹气:“其实,我应该早为你安排。”
纳兰轻轻抚摸韩青的下颌,笑:“依你的性子,应该是早就安排过了吧?是不是碰了一鼻子灰?”
韩青抓住她的手,怜惜地看着她:“纳兰——”
纳兰微笑。
韩青微微迟疑:“她,还好吗?”
纳兰道:“很好,好得不能再好了。”
韩青轻咳一声:“她对你,还好吗?”
纳兰温和地笑了,可怜的韩青,早几年,那孩子一定棱角更利,面对的又不是自己的亲娘,一定说过更难听的话:“她很好,很温和平静,长成一个大人了。”
韩青知道这次见面不会是温和平静这么简单,可是没见到纳兰的眼泪,他已经满意,他轻轻拥一下纳兰。
纳兰沉默,她在孩子最需要她时离开,芙瑶的反应不算最糟,不过,如果韩青听到看到,一定会心痛。纳兰微笑:“她这样懂事,我很放心,你也放心,我以后不会再来了。”
韩青苦笑:“纳兰,你应该让我陪你来。”
纳兰侧头微笑:“最坏的不过是撞到南王,或许他已经不认得我了,就算认得,我也可以把话说明白,他找我,是他的事,我并不欠他。如果他真的不讲道理,把我囚禁宫中,你再来救我也不迟啊。”
韩青责骂:“你这个自张主张的女人!如果你真的出什么意外,你就不想想——唉!”
韩青真是拿这女人没办法,她翻陈出新的花样比韦帅望还多,每次他匆匆赶到,这女人都已把事情解决,就差给他一个OK的手势,态度又一贯温婉,让人连发火也发不出。
韩青微微心酸:“纳兰,真怕哪天,你等得不耐烦,我去找你时,你已离开。”
纳兰仰头,轻轻抚摸韩青的面颊:“你这个家伙,我怎么舍得你这么英俊的家伙呢?”微笑。她真的等了很久了,很多次想过转身离开,可是,每次这个人出现,她都觉得等待是值得的。
韩青笑,又觉辛酸:“纳兰,我欠你良多。”
纳兰笑:“不要紧,人家王宝钏苦守寒窑十八载呢。”
韩青轻轻捏她:“你这张嘴!”
然后才想起来:“他们叫你什么?白老板?”
纳兰笑而不答
韩青问:“你怎么认识这些人的?青白布衣坊,我好似听说过,生意做到王宫里,是很大的商家吧?”
纳兰笑弯腰。
韩青叹息:“唉,我不在的这些年,你都在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