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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声咳嗽之后,碧落擎着眼中水泽无奈叹了口气:小贼,谢谢你啦,让我在最想哭的时候笑出来。半晌,她把两只木匣合拢,向那送物的渔人微笑道:“多谢你家少主了,也辛苦你。他们现在如何,大家的毒都去了吗?”
那人赶忙道:“不敢,不敢。”随后答道:“今晨少庄主一行已自金陵上了船,回岳阳去了。因有判官老爷同行,是以众位魔君的伤势毒情萧女侠统统不必挂念。”
碧落听了这话,放心之余暗自恍然:我懂啦,那位判官老爷一定是位大夫,手段高明得很,只是听宿先生口吻似乎与他不大和睦,却不知为了什么。想到这里便记起小贼说过,他家狐狸是最恨郎中的,当初碧落还在纳闷,如此说来,渊源怕就在这里了。
片刻之后,她问起当日密林中那偷袭而来的四十余人为何凭空不见时,渔人脸上神色有些古怪,道:“那是我们门主土地爷爷把痕迹给抹了,一班人全部带回土地庙的分穴来着。”
碧落心中一沉,暗想:果然如此。忐忑道:“那……把他们怎么了?”
那人无奈一笑,道:“也没有如何。那群人要寻狐仙老爷的晦气,原本是没得饶的,可少主说那里面有萧女侠的朋友,看在女侠面子上,随便就给放了。只是人参爷爷和判官老爷气不过,毛笔画了些圈圈叉叉在那些蒙面人的脸上,说他们既然喜欢遮着脸孔,那一辈子也不用把面罩摘下来了。”
碧落听得嫣如无事,长长松了口气,再一听两位“老爷”行径简直如同小儿泄愤似的,不禁扑哧一笑。她可不知道,所谓“画些圈叉”,那可是判官笔蘸了烈性药物,一笔一划深入肌理,比了刺配犯人的金印还要要命,在脸上印一辈子是不在话下的。那群蒙面人士修为皆非泛泛,想来在武林上也该是有些名头的人物,如此一来,漫说日后江湖不用混了,就是做人也有困难。碧落不知厉害,还在心里暗暗替他们高兴来着。
问及白衣狐狸是哪里得罪了五色缸时,渔人摇头只说不知,不过向碧落许诺,下回定然给予答复。碧落疑惑道:“下回是什么意思?”那人回答:“我们少庄主说放他们时,有言在先:就算是萧女侠的面子,也只给一次,他们这回不服,大可以回去卷土重来接着暗算,那时如再叫我们给拿下了,可就死别怨人。等兄弟们转达过去,那群人一个个苦大仇深,说若是狐仙老爷不还人那定然是还要重来的。小人是想,到时候把他们擒住了,就能问出缘由到底如何。”
碧落听得连连皱眉,心说:这样猖狂的话,倒的确像那小贼的口吻。沉思片刻问道:“宿先生扣留了他们什么人吗?”
“就算是吧,我们也没有去问。”渔人答道:“不过依我们门主看多半是没影的事情,动不动挨两个栽赃,也是诸位魔君惯常了的。”
碧落垂下眼帘缓缓摇头,心想嫣如姐姐聪明机智,消息来源又广,若真有误会她用些日子多半是能够查理清楚的。到时候这件事情就此搁下,两个帮派不用互相记仇,那有多好……
在她心里头,嫣如向来是神通广大兼神秘莫测的一个人物。从安庆茶楼的初初相见到临安街边的不期而遇,乃至密林里那一场匪夷所思的会面,嫣如给予碧落的印象始终便是如此。所以当第六日头上,一只白鸽毫无征兆地落在客栈窗前向着她咕咕而叫的时候,碧落一阵惊讶过后细细再想,觉着按日子算来,嫣如也确实该找到自己了。
鸽子浑身雪白,尾带蓝翎,跟曾经在临安见到的那只大同小异。碧落将它捉在手里,自足上解下两张便伐来。展开看时,第一张上寥寥四字,写的是:“莫去为好。”她看得一愣,全然不知所谓,心道:我要去哪里?连我自己也不知道呢,莫不是鸽子认错了人吧?
想到此处,碧落失望之余又不禁有些担心:这是姐姐传信所用的信鸽无疑,此刻误来了我这里,但愿莫耽误她的事情才好。正要将便伐绑回鸽足、重新放飞时,见到桌上放的另一封短信,犹豫片刻,终究还是耐不住好奇,将其拿在了手里。
卷轴展开,笔墨馨香悠然而来,她一看之下立时愣住,比比两封信件,一时皱起眉来。
原来纸上写的是:
“妹子既见此信,便是还顾着你我姐妹之情,未曾将香囊丢弃。既如此,可愿至曲宁霓云斋一叙?届时只你我姐妹相见,诸多缘由,自当当面告送。候至月末,殷盼前来。”
通篇字迹秀丽圆润,落款正是“嫣如”两字。
碧落读罢将信放下,手便不自觉地捏一捏腰间坠下的那一角香囊。自从嫣如将此物赠送之后,她日日带在身上,何曾起了丢弃之念?并且能够见到这封信又与这香囊有什么关系了?碧落思索良久,始终不得而知。
此刻再看第一张便伐上的字迹,仿佛就说得通了——嫣如请她赴曲宁一聚,而那张纸上却写着“莫去为好”,分明是句警告。两封短伐的纸张笔迹全不相同,但显然都是冲着碧落而来,至于为何一只信鸽上绑了互为矛盾的两封信件,便不得而知了。碧落心道:这是谁劝我不要去见嫣如姐姐?是有人写了胡闹的呢,还是当真要警告于我?也不知姐姐知不知道……
疑惑半晌不得要领,碧落索性先将两张短伐一起收了,略略打点行装,准备明日上路——对于嫣如邀请,想也不用想,她是一定会去的,实在太多疑惑要去问她,自密林相见以后,碧落时时都在等着这样一日。至于那封劝阻的书信便不妨带过去一道看看,碧落想若是嫣如姐姐,那么一定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但是待一切收拾停当,碧落熄了灯躺在床榻上时,心里的一点疑惑便缓缓放大开来——当日密林,自己现身的时候,嫣如那一声“对不起”是什么意思?她怔怔地想,自己会和魍魉山庄的人、会和宿先生走在一起,并且那般情形下蓦然重逢,为何她却并不如何惊讶?恩,姐姐向来消息路子广泛得很,预先知道倒也说得通,只是……总有一些古怪,具体是什么,碧落说不好。
翻回头来想想,“莫去为好”四个字便突然有了些道理:嫣如姐姐是和什么“五色缸”的人在一起的,依那日情形看来,多半还是其中首脑。五色缸与宿先生有极大过节,所以姐姐才要劝自己离魍魉山庄的人物远些,而自己没有听话,与小贼他们一路走来、还不得已跟姐姐一方动了手,她是不是要怪我?再者,五色缸的人物说了这回过后仍不能罢休的,这若去了,姐姐倒还好说,若其他的人认定宿先生和我是都是坏人,不肯相饶,那要怎么好……
诸多担心疑问自脑海一一掠过,末了碧落叹了口气,心想若那小贼依然在自己身旁时,多半是不让去的……想到这里心中一跳,暗道:莫非写信阻拦的真就是他?但片刻之后便知道不对,笔迹如何暂且不提,他三日之前便已上船,此间事情何能知道?再者若是小贼,又何苦不留姓名?碧落脸上微红,暗暗责怪自己尽往没有的地方想去。
她坐起身,翻出信来打亮火折,默默地又读了一遍,重新躺回榻上时,心中已然安定下来。
果然还是要去的。
纵然嫣如其人神秘得有些古怪,纵然她参与使毒暗算来和宿先生为难,纵然算算两人的交情其实只有三面、加来还不到一天,理应是淡得比一杯茶水还不如的……但是碧落打从心底已经将她当作姐姐来喜欢爱戴了,以至从来不会,也实在不肯去见疑。
她想嫣如对她,应当,也正是这样的想法。
* * *
出了小镇沿江望西南而去,碧落问过路径,料想凭借云雾脚力,不出四日便能到达曲宁。此时七月过半,江南秋虎的炎热气息正在鼎盛,碧落赶路每遇茶棚必然是要停下来歇脚的,于是众多往来江湖人物的一言半语中,她知觉武林上出了一场不小的风波——七星会天玑堂堂主惨死九江,杀人者不知下落,但依众人所见,八成与魍魉山庄脱不开干系。
初闻此事时,她茶盏凝在唇边,半晌缓缓落了下去。身旁一桌人衣着素净,剑穗配饰都换下了红色,一个个声音压得虽低却显然怒气冲冲,说什么杨堂主,什么玄阳剑,什么笑阎罗……他们自东而来,匆匆用了饭食饮了牲口便打马飞奔,听意思是要往七星会总舵去的。碧落望着他们走远,心中暗自担忧:小贼他们此刻也不知回到了山庄没有,这回走的水路本就是七星会的地盘,偏又出了这样的事情,但愿他们一行人平安才好。
此后两日,路上武林人士更加多了,行色匆匆具往西北而去,开口闭口全是此事。途中仿佛几班人马说不对付了,还动了两场干戈,刀剑横飞人头落地,颇是一番荒唐惨烈。碧落看着又心惊又讨厌,心想纵然是山水如画风骨袅娜的江南,也终究是难免这般血雨腥风。魍魉山庄这回重重得罪了七星会,怕是日后风波更要加剧。难道说此番见了嫣如姐姐,我当真要离开这片地方了吗?她心中默默想着,是非之外终有一个念头萦绕不散——小贼,你莫要再惹事,江湖乱得很,你这回回到了山庄,还是不要再出来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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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达曲宁镇时,江湖的气息在车马往来人群熙攘中无形中淡去了许多,碧落牵着云雾走在街上,长长舒了口气。几日奔波下来,她不急投宿休整,先是向人打听“霓云斋”的所在,于是得知,城北有家布庄便叫这个名字。碧落道过谢后不禁莞尔:五色缸,听听这名字,果然逃不出是布庄的买卖。
一路访去的时候,天已黄昏,碧落站在“霓云斋”三字匾额下向上望时,身后一个声音娇甜起落,道:“姊姊,你到底来啦。”
碧落本没以为这话是冲着自己,下意识回头看去,却见一个年龄比她略小的姑娘,眼眸明亮容貌甜美,穿一身宽大汉服,正敛着袖口向自己看来。她一怔之下,只觉得这女孩子的颦笑举动乃至样貌都无比熟悉,仿佛便是朝夕可见的人,只是用力回忆时,却又觉着从没有见过这样一个姑娘。她茫然而笑,道:“请问……”
此刻只听门口有人说道:“看,我说什么来着,她是一定会来的。”那声音爽脆甘甜,比面前的女孩子少了些绵软多了些果断。碧落一听之下惊喜交加,脱口叫出:“嫣如姐姐!”之后回过身去,果然见到嫣如手扶门框,笑吟吟地向自己望来。
嫣如上前,仍是像对小孩子一般拍拍碧落头顶,道声“好妹子”,之后伸手在怀中一探,取出当日所受的小瓷娃娃来,眼光含笑向她对面那女孩子身上一指,碧落再看时,恍然大悟:原来那姑娘衣着打扮、连着神态,全然和瓷娃娃一模一样,此刻眯起眼来微笑不止,让人简直以为这娃娃便是照着她塑的一般。碧落心想难怪难怪,我会觉得这样熟悉。心中立时对这位姑娘好感大增。
那女孩子来到碧落身旁,扯她衣袖道:“碧落姊姊幸而你来了,不然往后,江湖上可就没有那么好的书段听了。”
碧落一怔,道:“这是怎么说?”
女孩子道:“原本我跟姊姊打赌,说咱们两方都动过手了,你是不会来的,姊姊却说不能,她看人一向准得很,这回也不会错。若你月底也不赴约,那她宁愿从此再不说书,以此为赌。”说到这里女孩子眼睛一眯,笑道:“现在好啦,你果然来啦。”
碧落听罢心中蓦地涌起一阵感动,那些疑惑也好踌躇也罢,统统因了这一句话而抛到九霄云外。她望着嫣如喃喃地道:“姐姐,我……”嫣如一笑把她拦住:“在外面做什么,我们进去说话。”说罢不容分说,拉了碧落便往心怡斋内而去。
安顿好云雾进得大门,一楼格局拥挤,台上柜上摆满了布匹绸缎,生意看来红红火火。两相伙计对嫣如与那小姑娘甚为恭敬,仿佛她们便是此间老板,嫣如吩咐摆桌酒席上来,之后带了碧落径直上到二楼。
三人落座时,小姑娘粘着碧落,取张小凳挨在她膝下。碧落微笑道:“我知道了,你是嫣若姑娘了吧?”那女孩眉开眼笑,连连点头,她道:“姊姊一定认不出来了,那日在芜湖客栈,我可还伺候过你们一桌人的茶水酒饭呢。”说罢声音骤然一沉,小女儿的娇嫩全然抹去,平添了三分憨直厚重说道:“几位客官,要吃酒么?小店这里松鼠鳜鱼有名得紧……”
碧落着实吓了一跳,愕然张大双眼用力回忆,记得当日进了客栈,的确有个愣头愣脑的小二如此招呼来着,可那人和此刻面前的少女,实在、实在……这时只听嫣如叹道:“妹子,我跟你说过了,我妹妹总爱打扮成别人的样子,你现在知道了?”
碧落恍然大悟,愕然点头时,心中微微一震。她皱眉看着嫣若,疑惑重重,却不知该从何问起。嫣若知她意思,吐舌一笑,不好意思道:“这个嘛,对不住,我们当日算了你们脚程,芜湖城南八家客栈里面统统安插了人手。偏巧你们进来了我驻守的这家,那、那……下毒的人就是我了。”
碧落看向嫣如时,对方歉然耸肩,表示便是如此。碧落目光沉下去,咬唇良久,终于叹了口气道:“好吧……我知道啦,你们是有事情要问宿先生的,那也没有办法。只是嫣若妹妹,”说到这里她抬眼一笑,道:“你扮得真是像,那时谁都没有看出来小二是个女孩子呢。”
嫣若扁扁嘴道:“若真是女扮男装,骗骗姊姊你倒还容易,要想瞒过那群魔星,只怕就难了。”
碧落不解其意:“可你不是装过去了吗?”
嫣若嘻嘻笑道:“我那可不是装,为了对付他们,我破格连身份都调回去啦,这才没露出马脚。”
碧落愈加迷惑,眼睛一闪一闪,满是不解。嫣如从旁打断道:“好啦,妹子也别费心去想了,嫣若异容成小二,并没有女扮男装,那还能是如何?”
碧落茫然摇头,道:“……如何?”
嫣如扑哧一笑,轻轻叹了口气,道:“这还不明白么,他本身便是男子,真身示人,便不会被人揭穿了呀。——老实说,我身边从没妹妹,只有这么一个弟弟的。只是这小子偏生喜爱女装,外人不知就里一再被他骗了,我懒得解释,多少年便将错就错罢啦。”
此言出口,碧落一时懵了,瞪着巧笑倩兮的嫣若“姑娘”半晌无言,心中茫茫然地只是想:小贼,这这这,这里终于有一个比你还会骗人的人了!
看到她这毫无遮掩的困惑脸色,那两个姐妹相视而笑,嫣如柔声道:“妹子,说实话,你收到信鸽时便丝毫没有疑心姐姐吗?这样一场事端过后,我料着就便是你也要犹豫几日,或者是邀伴而来的,没想到信鸽放出不过十日你就到了。”
碧皱皱眉,忽然想起收到的那第一封短伐来,于是自腰间取出,道:“我是有些奇怪的,但是想问过姐姐之后便能知道了。还有,这个,不知是什么意思,姐姐认得它吗?”说着将信卷递了过去。
嫣如接在手里只一看,眼色略寒,沉吟片刻,冷笑道:“哼哼,土地老儿有些意思,不止地上地下,便连天上的道道他也管起来了。”
碧落一怔,道:“土地公公?”
嫣如点头,淡然笑道:“不错,这是土地老儿截获我们信鸽,看了内容后要你别来相见的。只是……”说到这里向碧落意味深长一笑,道:“他们对妹子你还真是尊敬,没有擅作主张灭了此信,而是交给你来定夺了。”
碧落想了想,缓缓点头,觉着事情若是这般那便说得通了——嫣如姐姐的鸽子很好认,土地公公手下眼线又广,能够拦住不足为奇,并且双方一场干戈刚刚动完,他们不乐意让去,也是情理之中的。
眼看嫣如神色不悦,碧落踌躇片刻,轻声问道:“姐姐,我知道你是五色缸的人啦,可是宿先生究竟怎么不好了,你们……你们这么多人要去为难他?”这小丫头说话丝毫不会周转,心中所想,虽然犹豫,还是照直说了出来。
嫣如姐弟互相望一眼,嫣若撇嘴道:“姊姊,你人这样好,听闻又是萧大侠的门徒,为何要与那般魑魅魍魉混在一处?这等人物素来为江湖同道所不齿的,你跟他们在一起,不是自轻了身份吗。”
话音落下,碧落长睫一颤,喉中堵了什么东西似的,难过得发不出声音。魍魉山庄是怎么回事,她早就知道的,只是从来没有一个人如此直截了当地对她说出这些话来,从来没有。碧落紧紧皱着眉,眼中恍然浮现起那小贼清澈坦荡的笑颜来……那一刻,她默默摇头,手在无形中紧了紧胸前的衣襟。
衣襟下,一方白罗手帕上落下的沉香古墨,此刻在碧落心中,蓦然沉重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