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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赴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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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而来的风霜困倦,加上洞庭湖畔那一场变故与方才的惊吓,碧落到此委实已然心力疲惫。她舒展在魍魉山庄的温暖沐池中浸泡良久,不知觉间竟而沉沉睡去,再张眼时,朝阳燃起,已是第二日的清晨时分。

鹅黄纱帐落入眼帘,碧落坐起身,但觉满室馨香沉沉软软,精神却已清爽了许多。床头两位婢女见她醒来,一并上前要服侍梳洗,碧落好生奇怪,问道:“我为什么到了这里?”其中一人便答:“姑娘沐浴时睡着了,我们没敢惊动,于是请了樊天罗刹两位大人来帮忙,替姑娘更了衣,移到这里来的。”

碧落脸色微红,暗道那两姐妹昨日定是按住了自己的昏睡穴位,否则出水更衣这样的动静,她纵然再疲倦又怎会不觉?想到这里心中过意不去,歉然道:“多谢,麻烦你们啦……”那两个婢女相视而笑,忆起昨晚少主人徘徊床前久久不去的关怀模样,心中已然是将她当作少夫人一般来服侍了。

碧落梳洗完罢,又有婢女手捧姜汤与新茶前来伺候。她虽不惯如此,心中却也暖暖的好生舒适。待用了些细巧点心,她问起此刻老庄主何在、欲望要前去问安时,两名婢女拦住她道:“小姐不知,我们庄主大人每日清晨都要去山顶修罗场练一趟功夫,晌午才能回来。并且小姐大可不必特意请安问好,庄主大人不喜此道,如有事情,森罗殿中找他便是。”碧落点点头,省却了拜见长辈的尴尬,心中倒也轻松不少。

念着一路来此的目的,她再问宿先生住在哪里时,其中一名婢女瞬间绯红了脸,赧然道:“小姐说的是狐仙大人吗?他平素不大在这里落脚,少庄主出门前后这段日子倒是总见他……啊,房间在回廊尽头,紧与少主那间挨着的就是。”

碧落略微犹豫,向两人道了谢,便独自走出屋门来到园中。她心中盘算着关于红蝶一事要如何向宿先生开口才好,正在踌躇,园心那面七彩宝鉴般的池水映入眼来,旁边几个仆役下人见了她,一并笑吟吟地鞠身问好。昨日种种晃过脑海,碧落当即羞得低了头,一路小跑地绕过回廊时,只恨自己没有在一梦之间把昨日给忘了,偏还记得这么清楚。

折过几个弯子,四周景色越来越是清幽,这鬼府后园到底是多大的一片地方,碧落此刻已全然摸不着头绪了。深深走入去,拂过几杆斜逸翠竹之后,宿尘白衣胜雪的身影终于映入眼帘。于是碧落定身在回廊柱处,眼望面前,心底里瞬间翻涌出一股难能言状的奇异感觉——

修竹剪影之下,宿尘与一女子并坐廊环。二人闲谈低语脉脉不绝,似有无尽的缠绵都融在了周遭空气里,碧落吸进胸肺的,尽是一些温软甜蜜。那女子一身淡淡的水红纱裳,翩然婉约明媚娇羞,碧落纵是少女情怀,此刻见她,也不禁意动神驰,深深为之沉醉了进去。而宿尘,前所未见的,他正垂下眼睫微微而笑。漆黑长发映衬雪杉之上,那眉宇气息间流淌而出的一脉温柔,在碧落看来,便是世间男子可以给与自己心爱之人的全部了。

此景入画,唯妙得只应天上才有。碧落痴神良久,终于一声叹息自心底轻轻涌出。是赞叹了,何能不赞?而又何能不叹!她之前从没有仔细去想过,但是潜意当中,仿佛宿先生如有伴侣,便就该是这样不着烟火的绝世女子。而如此佳人除了他冰雪一样的人物之外,又更有何人可以与之携手?

碧落站在原处默默微笑,俨然已经忘了礼数。宿尘虽早已察觉有人来此,但是他生性倨傲、我行我素,于旁人目光丝毫不放在心上,是以也没去理会。此刻听得来者久无声息,微觉奇怪,抬眼看时,却见是碧落一脸莫名的释然正望向自己。

笑然与宿尘的房间只有一壁之隔,宿尘料想她此来定是寻找少主的,于是侧首向身畔伴侣低语一句。那女子脸上微红,立起身来也不说话,翩然折回了背后屋中。宿尘此时亦起身向碧落清浅一礼,道:“萧姑娘,别来无恙。少主去了西丘奈河桥,要我带你过去么?”

碧落一怔,自觉失态,赶忙摇头道:“不必了,我是来找……”说到这里蓦地想起什么,于是又惊又喜地唤了一声:“啊,宿先生,你伤势已经好了吗?”宿尘微微笑道:“无碍了。你找我吗?什么事情。”

碧落一时哑口,仍不知该如何向他说明自己来意。正为难时,方才女子衣袂间的旖旎风华带过眼前,那宛若蝴蝶仙子的情状惹得她心中猛然一跳,醒悟道:“对啦,方才那位姐姐,她是不是叫做红蝶?”

宿尘乍听之下微觉奇怪:“是么?我也不知。”碧落大吃一惊,愕然道:“什么?!”只见宿尘神色毫不在意,道:“她不愿说,我没问就是了。她叫红蝶吗,从何说起?”

碧落微微张了口,半晌无言,心说这二人平素也不知是如何称呼对方的……本想把这句话问出来,但念着此事或许是人家私密,赶忙忍回了肚中。再一转念,立刻便觉得不对了——嫣如姐姐既说红蝶小姐是被掳劫,那么方才的美丽女子分明与宿先生是对眷侣,半分没有被胁迫的模样,想必不是一人。想到这里隐隐放心,却仍有一丝疑虑,追问道:“您和那位姐姐,嗯……相识很久了吗?”宿尘目纵远处略一思索,道:“算来五年,如何?”碧落这回彻底踏实下来,虽着实震惊他竟可五年以来不知对方姓名,然此刻也顾不得了,轻轻出口气,赧然笑道:“那不是啦……还好不是。嗯,宿先生,您身边有了喜欢的人,就不会再去掳劫旁的女子了,是不是?”

宿尘始终不明碧落来意,此刻见她问得如此奇怪,当下眉心一蹙,已有了七八分头绪。他见碧落满目纯纯的尽是担忧关切,不愿逆语冲撞了她,只淡然笑道:“好吧,原来我是掳劫了个叫做红蝶的人物。你说说看,是谁家的红蝶?……是了,她姓红,五色缸么?”

碧落听他言语当中淡薄疏冷,大是惴惴,她低头犹豫片刻,终于和盘托出,将先前霓云斋中嫣如所说的话语转述了一遍。于是当日他们一行人马为什么行踪泄露为什么芜湖被袭,自然也就清清楚楚。碧落有一说一,言语当中不大懂得转还,虽然将嫣如姐弟的明嘲暗讽之处努力说得客气了些,却也十分有限。宿尘每每听到这些地方总是嘴角微弯,轻轻撇个笑容过去,他心中暗叹:这世道果真是一物降一物,卤水点豆腐。想那小魔头如何鬼灵精怪的一个人物,却偏偏爱上这样的女子,这往后日子如是过到一起,可有他头大的了……

便这般连倾听带走神,等碧落话语说完,宿尘心中已隐约有了轮廓。他沉吟片刻,道:“红蝶是出游被掳,地点如何?”碧落一呆,喃喃道:“我忘记问了……”宿尘默默叹口气,道:“时间呢?给我个大概。”碧落红着脸算到:“上一回嫣如姐姐说是两月之前不见的,加上现在又过了半个月去,是五月半时吧。”宿尘垂目不语,半晌,道:“好,我知道了。然此刻并不方便答复,午后吧,萧姑娘用罢午膳再来此处,宿某定当给你一个交代。”他言语当中对五色缸只字不提,反倒是将碧落推得极重,自然也是旷傲之心所致了,要知,此来向他询问因果的人如若不是这小丫头,那么哪怕是江湖名宿武林泰斗,但凡不对了他的脾气,白衣狐狸也绝没那么容易就说出“交代”二字,就更不用说五色缸当家的注意——兴师问罪云云了。

碧落听了他话点点头,道:“是,打扰啦。”看意思忧心忡忡的还有话说,大概是生怕宿尘当真做了掳劫的勾当去,却又自知不能再开口询问什么了。宿尘不约俗礼,请个别势便回身向屋中走去。手触在木扉上时,他淡淡一笑,侧首道:“奈河桥,出了鬼府黄泉路上向西即是,望乡台是九宫迷阵,你逢三左转,逢九右转,其余一经直行便可通过。留心。”说罢屋门开启,他白色身影轻飘飘地隐没其中。

碧落站在原地愣了片刻,终于醒悟过来他话语中的意思时,脸上蓦地红了,心中倒也不矫情,叹道:是啦,我是该去找那小贼说说话的……

* * *

一路艰难地摸出望乡台时,碧落空前绝后地思念起小师妹玉露来。那丫头自小对九宫之术就最最喜爱,得师父真传学得也好,动不动便在竹林当中布几个迷阵唬得大家团团转向……便如此刻,若然无人指点,那碧落穷己一生,八成都要留在这奇石怪木的迷阵里面“望乡”去了。

出得望乡台,眼前不远处果然横着一道清溪。溪水自山上欢然淌下,看走势,似乎是流过山脚直入洞庭湖中的。碧落望它微笑而叹,心道:这便是奈河了罢?此来魍魉山庄,倒是提前把阴曹地府的路径探了个遍。走进前去,她一怔,只觉隐隐的有什么声响穿越水流喧啸直入耳蜗——再听,若即若离的一线,似是笛风。

这是小贼吗?碧落心中莫名一沉。循声而去,沿着溪畔越是行走,笛音越是清晰,而其间的幽咽凄凉也就更加浓重。一曲《忆故人》,碧落听得胸口闷闷的,被这千回百转的叹息招惹,竟也难过得有些想哭起来。

片刻工夫,一座青砖石桥映入眼中,沧桑旧重风格古朴,不必说,自是奈河桥了。桥上一人身影背对于此,碧落稍加辨认,知道那是笑然无疑。风送笛韵,到此已是黯然如泣,碧落走上石桥缓缓站定,望着面前一袭黑衣孤单孑立的背影,一声“小贼”哽在口中,怎样也吐不出来了。

等待笛音转了最后一道意境终于落尽,笑然回过身来,苍白脸色将碧落吓得一跳。他目中清亮不减,也不问好,只皱眉道:“阿螺,脖颈怎么回事?”

碧落一怔,手指自然抚上领口。颈中一线血痕,那是乌篷船中被人胁迫时所受的轻伤,并无大碍,而笑然心细,昨晚在她床前徘徊良久,早已看在眼里,于是今日初见,脱口问的便是这样一句。

碧落微笑,刚要作答,却蓦然见到一线鲜血正顺着笑然手中的翠笛淋漓而下。她心里“咣”地一撞,定睛看时,笑然手腕上竟然割开一道,血势不疾不徐,正自伤处汩汩涌出。大惊之下,碧落脸色也变得煞白,一声尖叫埋在心底,双唇微颤,却半点声音也没有吐出。

看这情形,笑然记起她是害怕鲜血的,担心她摔倒,伸出另一只手便要来扶。碧落微一摇晃,然瞬间定了定神,飞快拉下自己束发长带便绑在笑然手腕上。鹅黄丝带染了血色,登时变得暗褐,碧落双手颤抖,也不及说话,用力绕了四五圈、眼看将血流阻住了,才透过一口气来,紧跟着她瞪视笑然狠狠喊出一声:“凌小贼,你做什么!!!”

笑然手腕原不如何,此刻被她一绑反而十分疼痛,眼见碧落如此惊慌愤怒,他也是一愣,随即失笑道:“我若说这是在放血练功,你要怎么办?”

碧落“啊”地怔住,昨日乌龙的阴影还未过去,此刻听小贼如此一言,她脸颊立时通红。但是凝视笑然双眼片刻,碧落一咬下唇,皱眉道:“不是的。小贼,你到底做什么。”

笑然默默一笑,目中光芒瞬时柔和下来。他看看腕上束带,抬眼道:“我一位好朋友不在了,我用血祭他。”

轻飘飘这样一句话,笑然双唇含笑目纵远处,仿佛浮云尽头有人可以知晓一般。碧落望他半晌,轻轻叹出一口气去。她心说小贼就是这样的,笛声才是它的真正的心思,沉重浓稠哀凉凄婉,疼痛得需要以鲜血去祭奠了,可是说出来,永远是轻描淡写的像一句笑话。

“当年说要同生共死,我如今知道那不过是句鬼话。阿螺,好朋友不在了我唯一能给的也只有血而已——还不能多。你说结拜时说的话都能够相信吗?”碧落被他打断思绪,笑然随手将鲜血淋漓的笛子插在腰间,咧嘴笑道:“好啦,现在说说,是谁敢伤了你?我向土地老儿兴师问罪去。”

碧落略一犹豫,喃喃道:“我有什么?小贼,快回去将伤处扎好,以后不要这样损伤自己了。你……你朋友不会要你的血的。”

笑然被她最后一句说得“噗”的一笑,但片刻之后正下颜色道:“听话,跟我说怎么回事,还有,为什么不回家去反而跑来这里?”

碧落拗不过他,只得将自己转而来此的缘由大略说了一遍。笑然得知了嫣如手段之后居然连连点头,赞道:“不错,你这姐姐有些门道,被她算计一回也不算丢人啦。”听到宿尘掳劫红蝶一说时,这小子倒是十分平静,只催促道:“然后如何?”碧落看不过去,皱眉道:“小贼,依你说,宿先生会有如此行径吗?”笑然笑道:“难说得很啊,临安那个大夫你也看到啦,若是用得着,或者谁惹招惹了他,依狐狸的性子掳上一个半个的又有什么奇怪?”碧落心中渐沉,喃喃道:“当真如此么……”随后道出红蝶与苏州罗家已有婚约时,小贼却分明一怔,碧落并不如何察觉,一路说下去,直到了洞庭湖畔那一场变故。

“对啦,土地公公叫我转告你,让你‘最好不去’的。”碧落说到关节了,蓦然想起,道:“小贼,怎么回事,你是要出门吗?”笑然淡然一笑,点头道:“不错。天玑堂主被害一事想必你是知道了,七星会下帖邀战,让我前去万洲。”

碧落抽一口冷气,半晌,道:“他们做什么?”笑然道:“七星会的掌舵霍老儿是个人物,他定下规矩,但凡会中香主往上的兄弟有事,都由他亲自设阵找回场子。七星会创立五年,香主堂主总共折损了十九位,他们万洲总舵便祭了对手人头三十二颗。如今杨大哥堂主之尊既然被害,那么想必他们会留着位置,等我来把人头送去。”

他话语中依旧波澜不兴,但碧落已然听出厉害。她心中七上八下,暗道小贼争强好胜,耍性子要去那是绝对不行的,土地老儿既让自己相劝,那么说什么也要拦下他来……乱着乱着忽然一定,忆起笑然刚才随口而出的言语来,愕然道:“杨大哥?”

笑然目光望来,一派沉寂如死海般瞬间浸没碧落心底。他道:“是,杨叶。那是我相交三年跪地盟誓的兄长之一。阿螺,我没有杀他。”

片刻错愕,碧落望着笑然血未止尽的手腕默默一叹,心里头说不出是微微有些轻松欢喜还是愈加的疼痛。她低声道:“我知道啦,原来你在这里祭的人是杨堂主。小贼,你不要伤心了……可为什么大家都说是你所为?他们冤枉了你,若去七星会,能够解释得清吗?”

笑然冷笑一声,道:“谁耐烦跟他们解释什么,杨大哥究竟为谁所害,我断然是要弄个水落石出的!七星会既把事情栽在我头上,很好,左右是去,借这因头也好让我这邪门爹爹快些吐口。”

碧落垂着头,紧紧皱眉。她心中明白事情若有如此关节,那么她是劝不住小贼的了。土地老儿临别时的话语回响耳边,碧落沉吟道:“土地公公说这里面有古怪,原来是这样。他先去察访了,小贼,你不等等消息吗?”笑然道:“他有消息,路上自会给我。此事说到底我是要亲自了断的,要我坐等,再容着七星会那班草包一路叫嚷声讨、而真凶逍遥法外,那决计不行。”

碧落听他把话说到这地步,缓缓点了点头,道:“好,如此,我跟你一道走。”笑然吃了一惊,愕然道:“什么?”碧落重复道:“小贼,你去万洲,我也去。”笑然大张双眼望她半晌,终于斩钉截铁地一皱眉:“不成。”碧落自然知道他要说什么,也不去理,径自道:“此刻玄阳剑还在他们手里是不是?那么我奉了师命前去问问,有什么错?”笑然一顿,皱眉道:“阿螺,这件事情……”碧落轻轻打断:“不必说啦,我已然答应了土地公公,不能留住你,就陪你一道出去。小贼,我这可也不是将你,你自己选吧。”话到这里她微微而笑,眼中水泽清亮,干净当中竟也隐隐透出一丝狡颉来。

笑然心中怦然作响,他怔怔看了碧落片刻,忍过一片欢喜与杂乱,喃喃道:“阿螺你……跟我们同流合污,终于也变坏了。”

碧落噗嗤一笑,曾经种种自脑海恍惚闪过。那时的魍魉少主只是小贼一名,而宿先生也还没掳劫什么人去,她心里除了师父嘱托的玄阳剑外便再也没什么惦念。而今不过一月,却已然有了这么许多变故……碧落心中默默起伏,回顾那些住在竹林当中的安逸日子,仿佛已是隔世之远。不知何时,对那些清静悠然的眷恋竟已间融化在江湖的铁血烽烟里,碧落觉着自己一路走来,越来越有些东西是舍不得丢开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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