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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莫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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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七星会总舵的时候,碧落才真正看出那“迎接”二字不过只是说来好听而已了。四下里的杀气怨恨扑面而来,目之所及,人人按紧兵器目光狠烈,黑白纱缎掩映之下,天枢堂上的气息当真是比森罗宝殿还要森罗宝殿。

笑然作为此行正角,当先迈入。七星会除却总舵天枢之外其余共有六大堂口,分落于宜宾、宜昌、汉阳、九江等处重要港口城镇,如今天玑堂主身故,其余几位千里飞奔,已尽数汇聚而来。总舵主霍海州此刻高立堂首,黑色大氅之下一袭烈紫深青,腰间白带,尽把周身威仪结束得庄严凝正。那已是个六十以上的老者,长髯双鬓皆已斑白,然而负手侧身只这么一站,人人眼中都已见了一派雄风万里的气概。

——这便是纵横长江水域二十余年,振动了整整一个江湖的人物了。碧落望着他,想起当日茶楼嫣如姐姐的那段书来,心中不禁怦怦乱跳。

眼见笑然一行走入堂来,霍海州先是向罗家二人递了一礼:“不知任四侠远道而来,霍某未曾远迎,有失礼数了。这位便是罗贤侄么?”言语中沧桑持重,却无多少惊讶之意。任博阳与罗澈上前还敬,霍海州点了点头,随即面色漠然,双手抱拳向其余来者微微一推,冷笑道:“白衣狐狸,乌鳞龙,吊死鬼……嘿嘿,看来这回咱们迎来不少老朋友哇。”说着目中寒光一盛,瞪视笑然道:“魍魉山庄笑阎罗的名头老夫也是有所耳闻的,如今亲见,果然无愧是凌天成的儿子!”他说话间长袖猎猎鼓动,想必因为杨叶之死,心中是愤怒得狠了。

笑然一幅好生乖巧的无辜模样,还礼道:“晚辈这谑称也值得一说吗?让您见笑啦。”心中却暗暗叫苦:老爹!看意思你八成是得罪过这姓霍的,却怎么不早说?如今他这言语不阴不阳,多半想要在我身上找补回来了……宿尘韩远等人确与七星会的人物打过几场照面,那自然是没有客气的,此时扬手示礼,各中不免也要掂量掂量旧账。

霍海州自不与这小子作贫,冷然道:“七星会的规矩,凌少主一行想必是知道了,如此我们也别多说,三日之后你与老夫北斗台上一见分晓吧。”言罢长袖一挥,背了身去,显然不愿多看这伙害了自家兄弟的人物一眼。

如此冷遇笑然想也想到了,他呵呵一笑尚未开口,罗澈已然踏上一步:“霍总舵主,晚辈尚有话说。晚辈此来,乃是为了澄清……”谁知霍海州手臂一扬,止住了他话语,玄色背影凝立不动,霎时满厅皆是肃静。

罗澈笑然对望一眼,心中各自一沉。隔了片刻,霍海州似是微微叹息,回身来道:“罗贤侄,你要说的言语,老夫已然着人查理清楚了。你能从苏州赶来此处、并对某人深信不疑,足见义气,老夫是很看好的,只是贤侄为了此人却要坏掉自己乃至罗家一族的声誉,却是大大的不值得!”

他言语中是什么意思各位来客自然明了,罗澈温润脸上一时通红,脱口而出:“霍总舵主,您……您既已知道此事,为何还有如此言语?晚辈愿以性命担保,我们兄弟三人情如手足,杨大哥绝非凌少主所杀!他、他绝不能!”说到激动处,字字恳切,身后任博阳脸上变色,低喝道:“澈儿!”

这番言语出口,天枢堂上堂主往下的头目人物一阵惊疑,而魍魉山庄几人登时暗挑拇指,心中血气激发出来,当即便要喝采——宋荣第一个按耐不住,大声道:“好,是朋友!罗家公子,我姓宋的从此佩服你了!”老人参精等人同声称是。笑然微扬手臂将他们拦住,一点笑容擎在嘴角,眼中却已滚过点点闪亮。碧落在他身旁静静地看着,不由得随之一起心潮澎湃。

霍海州苍然而笑,叹道:“贤侄,你问也不问就说出这等话来,可见与杨叶一般,是被人蒙蔽了心窍了……!”说罢目光如冷电闪过,蓦然喝道:“凌少主!老夫道你还有些胆色与担当,原来你来这里不是应邀,而是来诡辩脱罪的吗!?”

碧落心头一跳,只觉耳中“嗡”的一声好生难受。笑然内力被激荡而起,脸上瞬间半红半白,痛得冷汗流淌。然他咬了牙关勉强一笑:“霍前辈,这话可未免有些霸道。自然,您把杨堂主之死指名点姓地招呼到晚辈头上来,想必证据是十足十的了,可方才一句话不说便想打发人到生死擂台上去,就没道理了吧?我人都到了此处,您将人证物证请出来给大家看一回,也让晚辈我这杀人名声落得心服口服成不成?”

霍海州“嘿”地一声冷笑:“原来如此,你以为自己所为天衣无缝,便有恃无恐了吗?你要证据,很好!我只问你,你魍魉山庄如奉至宝的玄阳剑如今何在!?”

听他提及师父佩剑,碧落心中陡然一跳,只见笑然眨眨眼睛,理所当然道:“您手里。”

霍海州一怔,倒是出乎意料。他皱眉将笑然一打量,冷哼道:“小子,你既知道了,还有什么可说的?”

笑然此刻内息调匀,心中渐渐觉得这话头不对,待蓦然想明白时,只听罗澈惊疑道:“莫非……杨大哥竟是为玄阳剑所害?”

他话音落下,碧落“啊”的一声惊呼。霍海州扫来一眼,见她脸色大异,微觉奇怪,冷冷道:“这又是魍魉山庄的哪一位人物?”忽听一人尖声笑道:“哈哈哈,霍总舵主派了不知多少人在江湖上为难我们这位小姑娘,如今不劳您捉拿,人在眼前了,您却不认得啦?”

此人言语无端又无礼,七星会几大堂主齐声怒喝,而其中开阳、瑶光的两位首领脸上却不禁红了红。霍海州双眼瞪起,一时却没找着说话那人的所在,再一定睛,却见到旁人腰际以下,有个不足三尺的奇怪人物正拄着根特大判官笔笑作一团,看那形状年纪,该是老人参精无疑了。

霍海州身在天枢总舵,却也早已听闻江湖上有人拿魍魉少主心仪的女子大做文章,意要捉了来辖制魍魉山庄的。当日杨叶被害,手下兄弟悲愤当中也提了此事,然而终究被他否掉——此时听老人参精有此言语,他蔑然道:“七星会却还不屑做这等无聊之事。”殊不知道伯仁与我,那些江湖人物一门心思只想抓住碧落送到七星会来煽风点火,压根也没有自己留作人质的胆量。

宿尘一直立在自家少主身后,此刻冷冷道:“霍总舵主,自家地盘上也不需有什么胆气,但是担当总该要吧?贵派属下暗派人手下毒追拿萧姑娘之事遍江湖皆已知晓,诡辩脱罪之辞,尽请免了。”

白衣狐狸话虽不多,然而口舌上素不饶人,言语一出,尽把方才霍海州的咄咄之势回敬了过去。另外,他这话里虽有夸大其辞之处,然而要害却也不假——七星会各大堂口远隔千里,原难以整齐划一地调度行事,早在汇聚商议以前,玉衡、瑶光两堂堂主已然自作主张派了人马去捉拿“魍魉山庄的小妖女”,此后虽然撤回号令,却也免不了是违背了舵主力主的侠义之道。此时一被点破,瑶光堂主欧阳亮节怒喝道:“宿尘!九江杀我会众一事咱们的账还没算呢,你如今又跑出来胡说八道,算什么意思!?”

宿尘抬眼冷笑:“口说无凭。欧阳堂主,宿某身上有本簿子,只怕拿了出来贵会许多帮众脸上需不好看,我是否胡说八道,你三思。”

霍海州看去一眼,欧阳亮节眼中怒火滚动,然而神色有异,的确是亏了心的。他心中有气,然而外人面前极是护短,骤然将话锋接过来:“好,此事若然属实老夫自当严处,到时候给列位一个交代便是。如今我天玑堂主大仇在即,凌少主,玄阳宝剑正是杀人凶器,你有什么话可说?”

笑然方才一直在思索此事,此刻皱眉笑道:“这就怪了,说起这把剑,晚辈经过九江那回就已经借给欧阳堂主玩赏了呀,怎么,堂主爱不释手,原来没舍得送来总舵给大家一起看看吗?”

这话语是典型的笑然风范,无中带有,七假三真,碧落等人是习以为常了,而七星会众人如何受得了?欧阳亮节勃然大怒,一拳切在身旁梁柱上,砰然巨响,喝道:“岂有此理!你和姓宿的在我瑶光堂上害死了二十三名兄弟的性命,血债未了,你倒来这里信口雌黄!!玄阳剑在我手里,嘿嘿,那么却是我杀了杨堂主了!?”

笑然乍听“二十三名兄弟”,暗吃一惊,然而对方话语赶到此处,他顺理成章道:“原来如此,这样说你是认了?”话未说完,只觉眼前银光闪亮,一柄长钩已然望着脖颈削来——速度只及他一个眨眼,砰然一声,眼前黑衫翻飞,远处欧阳亮节已凌空一个翻身退回了原地。定睛看时,韩远足下青砖碎裂,右手微颤,缓缓背到了身后。

原来欧阳亮节一忍再忍,终于气冲脑门,亮出兵刃便招呼了上去。他内力本厚,加上蓄势良久,攻势一出便是迅猛绝伦,莫说笑然功夫全失,就便好端端的站在这里,也绝难躲过如此夺命的一击。韩远宿尘一左一右立于他身后,早就防这此招,眼见来者由左攻到,韩远当即闪出身子,让过他钩路与其对了一掌,原想一碰即分之后大家各自归位,没料着对方劲头如此沉重,当即胸口震荡,缓了缓气息方能稳步退回。

欧阳亮节落在地上此时也不好受,一条手臂麻得几乎废了。他身在空中,原本将对方之力已然卸去大半,对上一掌却仍有此状,心知对手够硬,冲动过去,满腔怒火反而渐渐沉了下来。

兔起鹞落之后,笑然额上一滴冷汗悄悄滚落,他镇镇心神皱眉一笑:“怎么,杀人灭口?玄阳剑当真不在你手中,你又急什么。”说罢未等回答,转了向宿尘低声道:“狐狸,二十三人是怎么回事?你杀了?”

宿尘撇欧阳亮节一眼,略略低头看他道:“少主,这人的意思是,九江水面上六张竹筏二十三具尸首——玄阳风波的另一般说法。”

笑然登时愕然。

此刻霍海州冷冷扫来一眼,口中却对瑶光堂主道:“亮节,你鲁莽了,且听听凌少主究竟有什么诡辩之辞。”欧阳亮节点头称是,立于一旁,缓缓调整自己手臂。

此时罗澈已思忖良久,站出道:“霍总舵主,此事同来的路上凌少主已与晚辈有过交代,事情并非如此。”当下将笑然言语转述了一遍。然而七星会众人听得冷笑连连,待他说罢了,玉衡堂主薛子恩摇头道:“罗公子,一面之辞如何可信?凌少主说自己身中五勾手的重伤,连剑也把持不住,却能够自水里从瑶光堂的地盘上逃脱了吗?这可不是笑话!如此言语,究竟视我们七星会水师为何物?”

笑然早已听得老大不耐烦,此刻哈哈一笑:“有趣,我能从水中脱身你们觉着丢了人,那么砍瓜切菜二十三人尽数杀了,你们倒觉得挺光荣?这算什么道理?”

罗澈面色凝重,然而依旧不肯动摇,他一心想为三弟开脱,苦于无有证据,只把目光焦急望来。笑然与他对视一眼,默默而笑,叹道:“好,当日围我的是二十几个人我没有数清,其中伤我那人我却记得。他短短有些胡须,左颊上带块长疤,这人功夫不错,他还活着吗?”

欧阳亮节狠狠瞪他一眼:“装腔作势,你会不知道?”

笑然也不与他口舌,点头道:“人虽不在,我身上伤痕却是跑不了的。”说罢左手解开衣襟,随随便便将肩头露了出来。碧落脸上通红,连忙别过头去,笑然微微一笑,随即将长发拨开,露出已然愈合,但是依旧触目惊心的五指伤痕来——当日那深及骨骼血流如注之势他虽不说,却也可想而知。

欧阳亮节一眼看去,眉头皱起,向霍海州道:“的确是宋濂的手段……”宋濂本是瑶光堂座下悍将,入会不久,然不日便要被提拔为香主的人物,霍海州心中略也有数。笑然将衣裳一正,道:“当日挨这样一下,哪个有能耐的还能继续使剑吗?嗯,你若一定要说,我是最后一剑刺死了他,同时又被他一爪子挠中,那我是实在无话可说了。”

众位堂主觉着此事的确不大可能,彼此看看,开阳堂主李锦松为人最攻心计,此刻缓缓笑道:“天下会使这五勾手的人物并不在少数,凌少主不知何年何月受了这一伤,却来张冠李戴也未可知。并且就算真是当日宋兄弟给阁下烙上的,凭借玄阳剑之利,凌少主左手持剑,却也不是一般人物可以抵挡的了……”

此言出口,魍魉山庄人物登时破口大骂,笑然低头一笑,随即仰首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说,咱们不要这样损自家帮众成不成?哼哼,我知道啦,霍老前辈,玄阳剑当真没有在你们手里吗?你们若实在爱此剑,用不着设计九江一段事情来掩人耳目,尽管开口,我去向爹爹……”

霍海州听他竟出如此言语,一派怒意当即爆发,他长须颤动,断喝一声:“你说什么?!”内力到处,天枢堂顶砖瓦颤动。

笑然方才开口说第一个字时宿尘便料着有此一回,早把手抵在他肩上暗暗度力,于是声响只在笑然耳边一震即便散去,并未伤及内腑。此刻他正了颜色,恭恭敬敬地拱手道:“霍前辈,我这样说您生气,是,我没有凭据信口胡言,得罪您了。便如您认定我杀了杨堂主一般,如此不明不白的证据端上来,我同样不服。难道霍前辈竟不能看出,这里面有人栽赃陷害,尽是要嫁祸给魍魉山庄的吗?”

霍海州心中隐隐一动,然只是瞬间,他凝声冷笑:“凌笑然,是谁嫁祸你,你说给老夫听听。”

笑然想也不想:“于九江处得了玄阳剑的人——此地无银三百两,欧阳堂主,我可还没有点名点姓呢。”眼见欧阳亮节瞪起眼睛便要发作,他嘻嘻一笑加了一句,继续道:“当日江心我自问没有杀了贵会帮众,而二十三人竟然身死,随即玄阳剑也不见踪影,那么这里头究竟是某位堂主的苦肉计策呢还是另有外人横加施手……”

欧阳亮节咬牙道:“你无非想说,是我见宝剑起异,安排杜撰了九江水面上那场事情是吗?嘿嘿,姓凌的,玄阳剑是什么好东西,却也抵不过我兄弟性命!你如此说话未免太小看我欧阳某人了!再者如今杨堂主为此剑所害,我与他同会为盟,有什么深仇大恨竟要将他杀了?!”

笑然眉心微蹙,随即黯然一笑:“……我与杨堂主又有什么深仇大恨?”

霍海州冷哼一声:“说来说去,你到底是要开脱玄阳剑并非在你手中了?”

笑然心中早已咬牙切齿,耐着性子皱眉道:“老前辈我谢谢您啦,若是我杀了杨堂主,玄阳剑又如何会被你们找到拿来当了证据?我会把它留在原地,昭告天下这是我姓凌的所为吗?若真如此,姓凌的早已经笨死了!”

笑然这几句话颇具情理,碧落与罗澈皆是一阵欣喜,恨不得当即点头。谁知霍海州厉声喝道:“你当然不会将杀人凶器留在原处!凌笑然,你以为装腔作势便可以脱罪了吗?杨叶死于六泉湖心的小船之上,玄阳剑落入湖水之中,你自己没能耐打捞上来,便以为我们七星会也找它不到了,是不是?!”

笑然心中一震——玄阳剑竟然是自水里打捞出来的?这脏栽得还真是有些门道……如此一来,他愈加认定此事便是七星会中人物所为,那凶手自然知道自家帮众熟悉水性、不会放过湖底任何线索,才会放心大胆地有此一举。可是这话说将出来又着实少了证据,只能徒惹霍海州恼怒罢了。沉默片刻,他缓声道:“若是我,我不会把杨叶的尸身还留在船上。”

霍海州纵声大笑,苍老声音起起落落间蓦然顿住:“凌笑然,难道凭你这一句话,就要老夫相信你手上没有我杨叶兄弟的性命么?!”

笑然叹口气,所性仰脸绽出一丝不管不顾的笑容来:“那么单凭这一把剑便认定人是我所杀的而让真凶消遥法外,就可以了吗?”

霍海州脸带冷笑,而一双眸子中怒火翻滚,眼看便要烧了起来。此时碧落再也忍耐不住,满心慌恐惊惧却也没能压住胸中的言语,她声音微颤,大声道:“霍前辈,杨叶堂主真的不是他所杀的,杨堂主身死之时小贼他们正在长江水路,是去不到六泉湖的,请您详查!”

霍海州双眼凌厉望来,眉头一皱:“小贼?”

此时笑然已握住碧落手臂,目光复杂似有话说,听到话语问来,随手指指自己道:“我。”

此言一出,天枢堂上众人皆尽不以为然,有人便道:“笑话,魍魉山庄一行走的哪条路径江湖皆知,跑到长江水路上去做什么?”更有人怒道:“这话什么意思?他们敢来水路撒野,欺负咱们不知道吗?”

霍海州冷笑一声,凝视碧落道:“这又是什么花样了?如此无稽之谈也能出口,魍魉山庄人物的言语倒真是诡异得很!”

碧落轻轻吸口气,摇头道:“晚辈不是魍魉山庄中人,霍老前辈,他们一行是七月中时自金陵登船,由水上返回岳阳的,这是晚辈亲自相送,绝不会有假。我……晚辈……是清茗客门下弟子,此行为着玄阳剑而来,念在家师声名,决然不会说谎的。”

她这声音柔柔婉婉,却分明透出一股坚决,话语落下,满堂一震。五大堂主登时惊疑互视,霍海州瞳光绽亮,也是颇为诧异。这时大厅右侧众人当中一名开阳堂的副香主低声嘀咕道:“嘿嘿?近年来清茗客的徒儿东一个西一个漠北关西哪里都是,还均是些年轻貌美的小姑娘,也不知是真是假?”

他话未说完,魍魉山庄一众人物的目光齐齐射去,当下只差没将他穿个窟窿,那人在自家地盘上虽然有恃无恐,然而言语一噎,也颇出了一头冷汗。

碧落低头自腰间取出一枚小竹牌,双手盈盈扬起:“这是家师之物,自能证明我的言语。霍老前辈,请您看一看。”

霍海州阅历卓然,如何不认得这便是昔日名动江湖的碧玉竹?长叹一声,他走上两步缓缓点头道:“果然是清茗客的徒儿到了。小姑娘,霍某人言语无理之处你不要计较。十余年未曾谋面了,尊师如今可好?”

碧落又惊又喜,心道原来霍前辈也是与师父有过交情的,那么此事多半便好说了。答道:“是,多谢您挂念。晚辈此行正是代家师而来,方才所言句句属实,请您不要错怪了小……凌、凌少主。”

霍海州紧紧皱眉道:“你说七月中旬凌笑然自金陵登船……你,一道跟着回了岳阳吗?”

碧落一怔,摇头道:“不,晚辈是后来陆行拜访魍魉山庄的……可是……”

霍海州叹道:“这便是了。姑娘,你也是被他姓凌的小魔头蒙骗了,他当日登船,待你走了之后便折返到路上前去杀人,引你来为他做这场人证,此举何其方便!”

碧落替笑然满心委屈,连连摇头道:“不,不是,霍老前辈,当时凌少主他们均已受了伤,是不能去杀人的!”

霍海州奇道:“受伤?”随即一声冷笑:“竞有人物伤了魍魉少主,而偌大江湖却无半点风声?嘿嘿,小姑娘,这话没来由了吧!” 此时欧阳亮节终于有机会报那一箭之仇,冷然道:“或是苦肉计策,也未可知。”

霍海州缓缓点头,他此时心中已然暗暗料定,若非那小魔头骗技高超哄骗了萧门弟子,便是这丫头对其倾心相恋,为情郎出口掩饰了。

碧落泪水已在眼中打转——被冤枉这种事情,原来只有身临其境才能明白其中的苦处。她咬咬嘴唇强自忍住,一礼拜下,低声道:“我没有说谎。小贼是不会杀杨堂主的。”身旁云青衣衫翩然展动,罗澈声音响在耳旁,他朗声道:“霍总舵主,请您明鉴,此事当真并非凌少主所为!”

身后,笑然望着面前鞠下身子的两人,一时间竟然觉得,就是这样死了,就是世间上所有的恶名此刻统统都归到他一人头上来,他也全然不在乎了。人生一世,佳人挚友,还复何求。想及此处,一点笑容自他唇畔绽开:“二哥,阿螺,不必说啦,霍总舵主信就信不信就罢,咱们不与他辩了。总之离绝命擂台还有三日,三日与我,足够尽欢。”

他话语淡淡出口,碧落回身道:“小贼……”眼中泪水盈然欲滴。笑然身后一众人物尽是面带快意绝然,血脉张扬处,韩远索性纵声大笑——他们此行本也没想着能够踏踏实实解清误会,就算三日之后出不得七星会,却又如何?却又如何!

霍海州眼望面前长拜不起的两位名门之后,默然良久,终于沉沉一声叹息:“……可见魍魉山庄的蛊惑人心之术,当真是厉害得很呐。当日萧大侠曾经有言,魍魉山庄恶贯满盈之表象下却是潜伏了四个字——上善若水。他言道江湖需得有着这样一处地方,综揽邪魔外道于麾下,权衡善恶平稳黑白,让这一众□□散人有个管束制约的所在,不至散落江湖肆意成灾……这却是魍魉山庄立于江湖几十年不灭不倒的真正宗旨了。原本这些言语,当日老夫连着聆听的众多人物都是极为信服的,是以尽量尽量地宽恕纵容不与你魍魉山庄计较咫尺得失——否则九江之事你以为七星会是可以善罢甘休的吗?!可是这件事!伤我兄弟断我手足,凌笑然,实在是你做得太过!萧大侠自然是宅心仁厚,老宗旨固也是‘上善若水’,然而掌舵之人如今却已滋味全变!凌天成号称统领江湖众鬼,却把个儿子□□成这般无法无天的模样,还叫老夫何能信任于他?!若是再由之‘管束制约’下去,嘿嘿,可不知偌大江湖到哪一天会被你魍魉山庄给搅个粉碎!”

他这番话中的内情当真是鲜为人知的,此刻天枢堂上鸦雀无声,只听霍海州向罗澈碧落沉声又道:“你们两个后辈如此信任于他,老夫却不得不叫你们失望一回了。随我来,有件物事关乎我七星会堂主声誉老夫本是不愿取出,但是事已至此——尽给你们看看吧!”

话音落罢,他长袖一扬,黑色大氅猎然鼓动,大步铿锵地率先走出了天枢堂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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