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星会的囚室当中,宿尘、韩远、宋荣、吴此人四位尽数在此。老人参精于前日一战身亡,尸身停入另间囚室,尚不知七星会预备如何处置。
这么个阴暗霉臭四壁铁墙的狭窄地方,各人兵器皆已卸去不说,更有精刚铁链铐住手脚,尽把一身惊世武功全然束缚在了这里。这四个人物从来于刀口剑尖之上摸爬滚打,所遇危险无数,却什么时候有过这般落入牢笼的窝囊境遇?以往就算身受重伤命在顷刻,那也都是些决绝畅快的经历场面,似如今这样为人所制、终日需跟老鼠跳蚤为伍,倒真不如给他们一刀来得痛快。
前日笑然一句话,这便是代价。
据碧落说,他自己同样被铁链锁缚,然而一个请求之下却得以自由行走,身后四人看管着,走马观花一般倒是赏玩起总舵构造来了。
至于碧落,念在她是萧茗弟子份上,七星会上下总算没有如何为难,放下话来“想去则去想留则留”,也不跟踪软禁,随她方便,只是不许与那魍魉山庄的小贼交谈。想及原因,多半是防备着那小魔头突然又交待什么鬼主意,让他七星会措手不及吧。
宋荣于前日一战受了些伤,然而他身子健壮如牛,睡得两觉便已无碍,此刻抱着膀子在囚室当中走来走去,足下铁链哗啦啦响动不绝。半晌,韩远终于耐不住,皱眉道:“老宋,你歇会儿成不成?铁杵磨成针也不是这么个磨法。”
宋荣嗓门本就巨大,此刻窝着满腔鸟气没处发作,当即吼道:“歇得住吗?!老人参和土地老儿……嘿!明日就是绝命擂台,奶奶的你们倒是坐得踏实!我死也想不明白少主那那那是哪根筋堵着了,怎么就不跟姓霍的拼命?这回好啦,外面樊天罗刹就是再想冲进来,一看钢刀比在脖子上,这还有什么戏唱?”
韩远此刻脸也黑下来,名副其实成了“乌鳞龙”,他骂出一声,咬牙道:“听萧家姑娘说,姓霍的帮手这两天八成快来齐了,再讲打怎么着也不容易……少主究竟什么心思?当真要自己跟姓霍的擂台上豁命吗?”
吴此人目光瞟来,阴声道:“狐狸……你看少主明日一战,是怎么着?”
宿尘始终不发一言,此刻吊死鬼有此一问,他淡然道:“须弥山手印加身,活命该是五成吧。”
“什么?”宋荣回身叫道:“五成?”声音中三分惊喜,七分却是不信——“照这么说,少主要是没中那手印胜算不是满了?”
宿尘白来一眼:“没中那是死定了。”宋荣当即泄下气去。
事到此刻大家都也明白,如今只有算着姓霍的自持身份,不会趁笑然武功全失时和他动手。可是一来他急于割下那小子头来祭奠天玑堂主,未必真有那耐性养着魍魉山庄一帮人往下等;二来……当真动手,凌笑然有没有内力却又有什么区别?七星会邀来的那班观战人物想必也是知道这个的。是以说来说去,自家少主活得过明日的机会,五成而已。
韩远皱眉哼道:“老东西不简单,当真动手,少主单凭着身法跟他在台上走不过十招。我说,姓霍的肯让咱们观战吗?到时候……”
“肯又如何。”吴此人面容僵死,举起一节枯臂来,带得上面铁链哗哗作响:“就冲这个,咱们就便到了台下,也只能是观战。”
宋荣道:“那不成啊,十招,拼老娘命也得往上冲了!我说,狐狸老龙吊死鬼,大家一起招呼,说不定乱一乱少主还就跑路了呢!”
吴此人嘿然一声惨笑,刚要点头,宿尘皱眉道:“他若要走也不等到现在了。坐下歇着吧,明日若真是摆开擂台,那咱们也不用想了,黄泉路上再护他一程,大家追土地老儿和老人参去就是。”
宋荣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喃喃道:“操,照这么说我现在追是不是更快着点儿?”
韩远也是脸色愈黑:“我听着瘆。宿老弟,你心里有计较可是立刻说出来的好——少主是有什么主意能够脱身吗?”
宿尘沉默片刻,目光淡淡化开:“一切只看土地老儿的吧……”
* * *
第三日,北斗台。
与魍魉少主这一场绝命擂台比过,“后劲”会有多足,霍海州自然是想到了的——不必说他辗转长江二十余年心血创下的七星会极有可能就此覆灭,便整个江湖怕是都要再兴一场血雨腥风。为了一个兄弟的性命,如此代价不可不谓沉重。
然而苍茫回首时,这位老人心底当中吞吐着万千豪气——人生在世有所必为,决心既下,是再不容更改的了。
七星会总舵的格局乃是应了魁柄七宿的阵势,天权位上一座高台森然竖立,那便是今日一战的所在。台上青砖几处碎裂,当中浸了洗不去的血污痕迹,触目惊心地提醒众人:五年来这里曾经断送过三十二个手染七星会鲜血的人物的性命,如今他们的头颅化作一个个干瘪骷髅,尽数晾在瑶光位的慑灵阁中。
此刻辰时将至,北斗台下已然立满七星会众与前来观战的宾客。两旁高座之上,青城山灵虚道长,青竹剑派单掌门,川中宏门三位长老,乌江水道的林总舵主以及大梦谷孟氏夫妇……如此一些声名显赫的白道人物俱都应邀而来,为霍总舵主信守了五年的誓言做一个见证。
——江湖义气何需多言,这些人物既然肯来,便已是表明了态度:日后与魍魉山庄开战之时,他们自愿鼎力相助、与七星会担上同进退的干系。正派侠士口中从未断绝过的“道义”二字,今日于这西风潇潇的绝命擂台上看来,忽然沉重得叫人感慨。
魍魉山庄护驾的四人此刻被安排在斜对高台的单独立席上,依旧是铁链加身那也不用说了,天权玉衡两堂堂主领着十余手下在旁看管,端得森严周密。凭这班人物名头之大,外来宾客乍见他们时难免一惊,而后识得状况无不幸灾乐祸:哈哈?这般魔鬼煞星原来也有今天!与之从前结怨有仇的,当即便是破口大骂。若在平常,韩远宋荣之流不被气炸胸肺好歹也是要十倍以上还骂回去的,然而如今他们心系少主安危,只是彼此低声交谈,尽没把旁人言语放在心上。
宿尘满场环视,锁眉道:“萧家姑娘竟然没在……什么道理?”
宋荣横他一眼,怒道:“什么时候了狐狸,你倒是惦记着人家小姑娘!啊,你心上人眼看要被人宰了,你巴巴来看吗?……呸,当我没说,我心上人才被宰了,少主吉人天相,没事儿没事儿……”一句话脱口觉得太不吉利,赶忙找补回来。
宿尘也不与他口舌,略略摇头,心知碧落绝非此类人物——她此刻不来观战必是有着重要缘故,至于是什么,他说不好,然而心中已然隐隐浮起一层忐忑。
说话间魍魉少主清清爽爽两手空空,已然被带了北斗台下。只见他堪堪二十岁一个少年,淡青衣裳着身,一派纯然明朗地信步走来,偌大天权看场一时没了动静,人人心中一阵诧异一阵寒颤——这个就是笑阎罗了!
待他拾级走上高台,宋荣等人暗自咬牙,将手上锁链握得叮当作响,笑然转头望来一眼,容色一展,眼里清清亮亮地透出许笑意来。
宋荣心里一阵难受,尚未说话,吴此人已然嘎声一笑:“齐活,这场战开不了啦……”
霍海州早在场边陪同列位贵客说话,此刻眼见笑然上台,他推手一礼,苍然道:“就有劳各位好朋友为霍某人见证一二了。”说罢转身大步而行,走到距离高台丈许之处身子骤然拔起,足下踢出,携着气吞万里之势飒然落定于台心。这花甲老人一身黑色劲装,须发飞舞,虎虎生威,北斗台四下立即炸开有如潮水一般的喝彩之声。
待彩头平息,霍海州森然道:“凌少主,今日老夫跟你这娃娃动手,量你不服,然七星会规矩历来如此,江湖列位都是知道的。不必多言,你选兵刃吧,老夫空手接你,一战生死,各不怨人!”说话间抖手而挥,风声猎然。
台下一片叹息赞叹之声,众人心道魍魉山庄两件兵器名头多大?碰巧如今都在这里!那小子不是选那玄阳,就是要使素月,霍总舵主功夫就便再高,空手应战那削金断铁的两件神器也不得不说是凶险——这样一来,这二人的辈分年岁之差倒是尽数平衡了下来。
笑然立于他对面两丈开外,听了这话微微一笑:“不必啦,晚辈用不着兵刃。”
此言一出满场哗然,霍海州心说这小子知道无幸,八成是自暴自弃了,沉声冷笑道:“很好,进招吧!”
笑然摇头笑道:“想也别想。霍老前辈,今日晚辈上台并非与您武功上绝生死来的——您要取我人头举手之劳,又何必再比?今日晚辈是要当着大家的面,求您一件事情。”
满场疑惑声中,霍海州眼中怒火滚动,心说这臭小子有完没完?古怪花样是一个接着一个,再容他这般放肆下去,北斗台却成了儿戏之地了!当下一声厉喝道:“凌笑然,废话少说!你不进招,莫怪老夫出手——”说话间掌凝炙风,含劲待发。
笑然咬咬牙,凝立不动,叹道:“霍老前辈,为了杨叶,请您听我说一句。”
霍海州心中蓦然一酸,随即悲愤涌上,再不多言,劈手就要攻上。这时只听身后有人叫道:“霍海州,凌笑然武功全失,你要和他动手?!”说话的人正是宿尘。
他情急之下别无他法,只得将这言语砸了过去。身旁天权堂主狄超厉叱一声,长剑出鞘指住他咽喉,然而话既出口,立时换得满场一片惊疑——来客当中便不免有人嘀咕:是这话吗?原来七星会已经废了人家……
霍海州瞳光一绽,喝道:“说什么?”
笑然苦笑道:“这倒没什么所谓,晚辈说了,您要取我人头是举手而已,有没有武功,北斗台上不过走个过场。您要杀我,等我把话说完。”
霍海州眼中闪动,忽然间踏上一步,身子一晃来至笑然面前,一把扣住他手腕。笑然不避不闪,当即被他擒在手中。
宿尘四人心惊肉跳,同声呼喝,宋荣更是差点扯着两条锁链蹿了出去,身后十几把长剑齐出指在自己左右却也顾不得了。
霍海州沉默片刻,将他手腕一放,缓缓道:“算是你没说谎。你内息受制,嘿嘿,想必是哪位高人看不得你做恶多端,出手教训。”心里隐隐觉着这无赖小子倒也有硬气的一面,武功被废竟不早说。他却不知道,自己口中那“高人”正是这小子的老爹、魍魉山庄的阎罗王,凌天成是也。
笑然咳嗽一声,故作一副大义凛然的姿态道:“这与霍老前辈当年誓言并无关系,就便手无缚鸡之力的人被称作‘杀了七星会堂主’,那也是要来北斗台上一较生死的。晚辈今日站在这里虽然打死也不服气,却不是为了这个。”
霍海州越听他言语越不对滋味,怒道:“够了,你别要有恃无恐起来!你要说的什么事情,讲!”
笑然见他终于吐口,长吸一口气,道:“霍老前辈,今日决战请先拖一拖,晚辈斗胆向您讨十日时间,十日之内,杨堂主之死真相大白。”
话音落下,满场七星会众放声怒骂,方达性子火爆,吼道:“魍魉山庄少主子说话怎么放屁一样?三日之前是谁要应战的?”他内力不俗,声音远远凌出了众人。
看台上韩远等人自然不甘示弱,宋荣立即吼了回去:“你奶奶的!三日之前我家少主要不应战,你们还好端端的站在这里吗?得便宜卖乖,给我滚上来!”身后薛子恩气得脸上变色,长剑只差没戳入一节。宿尘心念闪动,脱口叫到:“霍总舵主,魍魉山庄与七星会当真二虎相争,究竟便宜了谁?我家少主若非顾虑此节也不必有今日擂台了!”
霍海州心中一沉,凝视笑然。面前这小子目光无奈坦然,实有一番蛊惑人心的磊落在里面。半晌,他凝声道:“你要十日,做什么?”
笑然道:“捉拿真凶。霍老前辈,得请您借我船只快马,对啦,还有银两,晚辈需得去趟九江。”
满场愕然之后,登时爆出一片嘈杂骂声。从万洲到九江,那是需要经过岳阳洞庭湖的。
霍海州仿佛听到一段巨大的笑话,只因内容太过诡异反而笑不出来。他脸上神色古怪,上上下下打量笑然:“小子,你凭了什么还敢来跟老夫讲这十日条件?”
笑然抬头,一字一句:“只凭杨大哥不能够屈死九泉。”
四周缓缓静了下来,霍海州咽下口气去,沧桑之意回到脸上,他森然道:“你十日之后一去不返,我又去找谁?”
笑然眨眨眼睛,横手指向宿尘等人道:“找他们,自然是找他们。老前辈,魍魉山庄四位人质握在七星会手中,您怕我走了不成?”
宿尘等人瞠目结舌,随即不禁苦笑——原本他们也是如此想法,或者如能换得少主性命,自己身死却又何惜?可是这话这么顺顺当当自那小子嘴里说出来,可实在叫人听着有气,韩远笑骂一声:“奶奶的,义不容辞了!可是少主,烦你下回说这话时背着咱们点儿,省着宿老弟跟您记仇,回去罚出第四个难题来!” ——三道难题之说于魍魉山庄当中早已传开,他话音落下,四人纵声大笑。
笑然死死咬住牙,擎那一丝笑意在脸上。他如何不知,这四人是不指望自己回来的。他们的心思就是让自己离开这里,长长远远的,回到山庄当中,回到父亲那里,再也不要复来这生死悬于一线的地方……这么多年跟随他们一起成长起来,他如何不知。
霍海州缓缓摇头:“小子,你拿我七星会的阶下囚徒来跟老夫讲条件么?你以为这回擂台过后,七星会上下放得过他们?”
笑然一怔,皱起眉来:“前辈,若不是晚辈一句话拖累,他们是不会成为你阶下囚的。”
一句话,五大堂主相顾默然。
霍海州哼哼两声冷笑,尚未言语,只听一个声音叫到:“霍前辈,就请您准他十天时间吧,条件、条件加上我一个,行不行呢?”说话间,一道浅碧身影已几步来到台下,美目闪烁黛眉轻蹙,正是碧落了。
碧落身材纤秀,又没有跃上高台,天权场上大半人物看不到她,只听到说话声音轻灵悦耳,竟是个小女娃娃,外来宾客不知她身份,不禁大奇起来。
碧落微微气喘,显然是刚刚自别处赶到这里来的,她手中似抱着什么东西,因被高台遮掩住了看不出来。她话语出口,笑然豁然转身,一双眼睛光芒错杂地望来。霍海州眉头簌然皱起,他凝视碧落片刻,沉声道:“萧家姑娘,你倚仗师父名头,便当老夫不敢拿你如何了,是不是?”
碧落轻轻摇头,道:“不,我……晚辈自当写下誓愿,如果十天之内凌少主没有回来,晚辈……晚辈替他跟您来这擂台上比武,可以吗?到时候晚辈不是您的对手,就算毙命,我师父知道我是自愿,也不会说什么的……”
她这话说得十分稚真,却全是儿戏,在场倒有一半人笑了起来,然而碧落眼中坚定,直直地直望着霍海州,再不言语。
* * *
庐山。
碧龙潭畔,深深密树当中隐藏着一间小木屋子。那屋子房顶四壁皆是木色,如不细细寻找,灵秀轻柔的山色水韵之中轻易便会将它忽略了过去。于是任谁也不会知道,这里曾经是武林当中三位声名赫赫的青年才俊,相识结拜的地方。
推开门,笑然走了进去。
屋中实在简洁,除了一桌一榻,更连把椅子也没有了。桌前一人正在书写,听到声音,回过头来,于是温润如玉的面容蓦然刷上一层震惊。片刻工夫,那人冰冷下来,毛笔轻轻地撂在桌上。“是你?”
笑然无力一笑,门关上,他道:“是我。我猜得不错,你果然是在这里。可是罗澈,我宁愿你没有在。”
罗澈转过身来凝眉审视他道:“霍总舵主放了你?”
“我要了十天时间号称捉拿真凶。”笑然微微撇嘴,笑道:“阿螺和狐狸他们五个压在霍老儿手里,所以。”
“真凶?”罗澈冷笑一声,一丝痛惜自眼里流过:“凌笑然,证据确凿,我是不会再信你了。你要找真凶,又逃到这间小屋来做什么?”
笑然摇头而笑:“罗澈,谢谢你啦,就咱们两个人了你是不是可以不装蒜?明跟你说,我回不去啦,今天是第九天。我只要你一句实话:杨大哥哪里得罪你了,你要杀他?”
罗澈双眼微微一眯,瞪视过来,一字一句道:“你说什么?”
笑然坦然相向,容色间却已不是玩笑:“罗澈,可记得大船之上我跟你说什么吗?‘若只是有人栽赃陷害,倒也不怕拿它不着’,是不是?说到底这世上没什么事情可以天衣无缝。土地公公死啦,想必你是知道,可你不知道他的手段。他在七星会的日子里头,已经把许多事情知道得很清楚,只是他不能亲口告诉我了。所以我用三天时间去找,哈哈,罗澈,你知道我找到什么?”
罗澈冷然无语,脸上有如覆了一层薄冰。
笑然微笑道:“说来我也是笨,早料着七星会当中有人卧底——不然九江水面上的三十二人怎么就莫名其妙死光,玄阳剑就莫名其妙不见了呢?却不肯去想这是我二哥的作为。话说回来,当日围我的并不是二十三个人,对吗?二十五个,我记得的。喂,你也真行啊,究竟多少卧底在七星会里头?似这样随便划拉就有两个?”
终于,罗澈唇畔撇出一丝笑意,他缓缓道:“这只怪你运气不好,我每一堂口的人手,只有两个。”他话音未落,桌上一柄长剑飞然出鞘,一道劲风直掠而来,顷刻间剑尖已然没入笑然心口。
半寸,一缕鲜血细细地洇出来,笑然月白衣衫上缓缓红成一线。他低头看看自己,皱皱眉道:“你这人,好容易我穿回白衣裳……”
罗澈微微而笑,柔声道:“三弟,你聪明得很,知道我不会杀你。是,不然杨大哥灵前,你喉咙早已经断了。”
实则他说话间笑然冷汗已经滚下来了,他眨眨眼睛,不动声色道:“是啊,如你杀了我,我爹爹改成跟你苏州罗家拼命,你有什么好处?罗澈,你煞费苦心这么久,无非是要看一场打打杀杀的热闹,魍魉山庄和七星会不来个你死我活,你不是白忙?”
罗澈目光赞赏,凝视笑然片刻,道:“我好奇,土地老儿究竟告诉了你些什么?”
笑然轻轻拿住胸口的剑尖,欲要后退一步,罗澈喝道:“别动!凌笑然,看看你快还是我快!”
笑然手掌张开,叹口气道:“帮助五色缸的十二名蒙面人,嗯,现在成了‘没面人’,都是你的手下,对吗?墙根底下一块松动砖后找到的。阿螺的事情……也是你宣扬的吧?嘿嘿,这件事情连我都是一厢情愿,你倒传得快。这个比较神,我在食堂桌子腿上找到的。至于传给杨大哥的信,这不必说了,自然是你罗三公子的亲笔,临摹得像不像,我没有看到,据阿螺说是不像的,惭愧,你若是照我三年前字迹模仿嘛……那不用说,是我书法进步啦……”
罗澈涵养倒真好得可以,笑然一句一句将他戳穿,他居然并不着恼,手中长剑纹丝不颤,始终没入笑然胸口半寸。待他说完了,罗澈一笑:“土地老儿是个人才,只可惜,他入了魍魉山庄。”
笑然皱眉道:“他不入你也不用想了,土地公公虽然称不上是什么了不起的正人君子,于一个义字却是看得极重。哈哈,像你这样……”话到这里,笑然止住,长剑轻轻一递,又插入了半寸。
“说到义字,你又待我如何?嘿嘿,凌笑然,是你负我在先,如今不要去怪谁!”罗澈目中杀意闪动,他凝视笑然,冷冷含笑。
利刃指心,说不害怕毕竟是假的,笑然至此唇色已然有些发白。然咬了呀,仍是一笑:“红蝶的事情,我自问没有对不起你。何况,仍是问你那句话,大哥得罪你了吗?”
罗澈皱眉半晌,神色黯然凝重下来:“怪只怪他不肯公道论处,与他提及此事,他只是帮你……凌笑然,这许多年了,你有的东西未免太多了些!”
笑然叹口气:“所以?所以大哥就该死么?呵呵,罗澈,魍魉山庄号称容尽天下恶人,可如你这么猪狗不如的畜牲还真是没几个。瞪眼睛么?来,你一剑杀了我。”
凝剑半晌,罗澈微微一笑:“凌笑然,我会把你带回去,交给七星会的。你来这里诘问我,是你棋差一着了。”
笑然见他凝剑不发,心中大叫:万幸!口中道:“哈,不愧是苏州罗家的三公子,如今我知道你为什么舍得将名动天下的玄阳宝剑扔到湖里拱手送给七星会啦!可是罗澈,好歹咱们相交时日也不短了,我什么时候,犯过这种傻吗?”说话间目光望门口处一瞬。
罗澈脸色大变,情不自禁便向门口看去,然而那门好端端的别无异状,他一头冷汗落下,刚刚知道上当,手上轻轻一震,一柄长剑瞬间变成了两段。他惊愕之下提剑猛刺,笑然已经抽身退开,手中银光闪烁,握的却是素月匕首。
半截剑尖吃不住力,自他胸口掉在了地上,笑然一转手中匕首,微微笑道:“看,是你快还是我快了?”
罗澈一招中计,瞬间慌乱便已沉定下来,他冷冷凝笑:“有什么用,三弟,你内力已失,废人一个,能斗过我吗?”
笑然笑容明亮起来:“你信啊?”说话间匕首银光纵横,绰约而来。罗澈只道他仍然使诈,挥残剑与他刀背轻轻一搁。谁知“当”的一声,胸中气血翻腾,猛退了一步方才稳住。如此一来,罗澈心中大惊,而笑然招式连绵吞吐,飞花逐水般迫了上去。
罗澈仓惶定神,以残剑相迎,口中叫道:“卑鄙小人,原来你早访着我了,竟说自己武功全失!”笑然哈哈一笑,手中锋芒飞转,手臂震处,一套单刀的路子流水一般滔滔使出。
罗澈挥起残剑以罗家身法招架还击,然而脸色越来越是古怪。当笑然匕首宛延旋上,指向自己面门而来的时候,他竟忘记了那并非长刀而只是短短一柄匕首,刃锋离着自己尚有一大截的时候,一个折身向后倒去。笑然冷笑一声,改刺为削,罗澈倒也了得,冷汗淋漓当中身子仄开,然而稍稍慢了,腰间被素月匕首划过,登时血流如注。
笑然声音清冷,道:“你还记得。当日我们三人在这里结拜一道游览庐山时,大哥因了景色兴起而演的正是这几招刀法,刚才那是玉龙走潭——这一招,三叠云雪,招!”说话间他手中不停,顷刻已然出了六七个变招,话音落下时,素月匕首翻手推上,气势磅礴而来。
所谓三叠云雪,景取庐山三叠泉的水韵瀑魂,使将开来后招连发声势浩然——当然那需得是长刀,以匕首代之,是万难有那千军万马倾巢而下之势的。罗澈毕竟是江南一带声名显赫的少年高手,此刻沉下心来决不受他蛊惑,听了此话心中冷笑:这却是你找死!手中残剑点刺而来,正是向三叠云雪这一招的薄弱处指去。却谁知,笑然匕首蓦地一转,大片刀风全然融开,罗澈一招贯出甚是着力,此刻不及应变,胸口立时被匕首柄端狠狠撞了一记。他胸中气血翻腾,向后一步跌倒,笑然竟比他还快,纵上前去,一路锁住他胸前大穴,待他摔倒在地时,已然是一动不能。
罗澈狠狠咬牙:“那招,那招……”
笑然向他一笑:“你信啊?”
罗澈脸上一黑,着实气得无语,笑然按住自己胸口,漠然看他,眼中也说不出是憎恶还是怜悯。罗澈心头惨淡,昂然道:“凌笑然,你杀了我。”
笑然唇角起伏,微微叹了口气:“罗澈,三年以前你不是这样。”
罗澈深吸口气,长声冷笑:“凌笑然,说到底咱们不是一路人。那时候长辈以家法教训我,我不明白,慢慢也就懂了……凌笑然,我是怎么活了这二十三年,你如何能够知道!”
笑然淡然道:“所以大哥就该死吗?未必是我有的东西太多,而是你要的太多了吧。恩,你家人一早就知道此事?呵呵……罗澈,那么想要挑起魍魉山庄和七星会这场血拼的,果然是罗家一门了?”
罗澈苍然冷笑:“有什么用?你便是将我带回七星会,谁会相信你?你魍魉山庄的名声……”
话说到这里,木门忽然“夸嚓”一声寸寸碎裂,欧阳亮节的声音怒然吼了进来——“要人相信,也不用带你回去了!”长钩左右一番劈砍,木门尸骨无存,他一脚踏进来,身上怒火已能把整个木屋点燃。他虎视罗澈,手中铁钩连连发颤,身后开阳堂主李锦松跟了进来,手按长剑,凝怒不发。
笑然向罗澈耸耸肩:“我说过没有,有些傻我是不会犯的。”罗澈一愕之后,心中彻底崩塌,闭眼到:“凌笑然,你一剑杀了我吧。”
笑然淡淡摇头:“那也不用啦,北斗台的阵势还没撤掉呢,回了七星会,几万个人都等着宰了你,哪里轮得到我。”
罗澈惨然一笑:“终于是我输给了你。我……只问你最后一句,如若……如若我并没有来到这里,你……”
笑然叹道:“罗澈,天是没有绝人之路的,除非人自己把路走绝。你若只以为是我杀了大哥,那么这里是伤心故地,不来也就罢了。但是如今,你罗三公子心中有愧,不来这里忏悔忏悔如何能够安心?我进来的时候你在写祭文,我说对了,是吗?并且……你就便不在这里,顶多我多要个十天二十天,又有什么分别?只需霍老大容我出了七星会,这一行就再没什么可说的了。你要恨,就去恨一只鸽子吧。”
——关于这鸽子,却是五色缸的功劳了。曾经嫣如赠送给了碧落一枚香囊,而后又嘱她毁去,然这丫头顾念旧情,竟是不舍得,只把它藏入了衣裳深处。谁知就是这样一念,救得了魍魉山庄少主人的性命。
当日五色缸接到红蝶书信,如何羞耻愤怒那不必说了,只言霓云斋中,嫣如姐弟得知事情原委,虽然也惊奇诧异异,然而毕竟免去了与魍魉山庄开战之苦,心中颇感安慰。欲要向从周周旋的小恩人碧落好生道谢时,嫣如却探听到碧落已随笑然一行去了七星会。嫣若性急,当即命人拟了十来封一样书信,详加告谢,邀其前来,虽不知她是否已把香囊丢弃、还能否收到此信,然而却也耐不住一试。于是这飞鸽传信便成了救命稻草——碧落于笑然上擂的当日得到此信,看得内中询问到宿尘伤势,登时醒悟到这便是笑然一行路线的证据了,当即抱着鸽子便往擂台处跑去。霍海州看后心生疑惑,笑然再举出七星会中内奸数人,宿尘韩远四人旁敲侧击,于是才终于有了两大堂主随行的这庐山一程。
而如此关节罗澈自然是不会知道的了,他万万也不能想到,自己曾经一手利用的五色缸、嫣如姐弟到头来竟会成为破解自给计划的重大环节,如若当真告诉他,九泉之下,怕这位工于心计的才俊人物是不能瞑目的了。
然笑然此时已无暇他顾,说了这句话后,两步来到门口,往外看去,却见碧落居然坐在地上,惊诧之下飞身抢上,扶住她道:“阿螺,怎么啦?”
碧落身子颤抖不止,连牙关也是咯咯作响,她看见笑然无恙,颤声道:“小贼,小、小贼,吓死我了,我、我……我以为他一剑,一剑……”说到这里终于望他怀里一扑,“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笑然见她脸上白得全无血色,唇上深深一排齿痕,方才隔着木隙看时,定是用尽全力才没有惊呼出来的。此刻他心中好生感动,不住拍她背心,低声哄道:“好啦好啦,我阎罗王不收判官爷不爱,怎么会有事?不哭啦!我说,喂,我真的是好不容易才穿件白衣裳,你这……”
他话未说完,碧落忽然将他一推,跟着重重一拳落在他肩上。笑然大吃一惊,心说完啦!阿螺终于也会打人了!只听碧落哭道:“你这小贼!原来又是骗我的!你功夫明明没有失去,你骗我!我伤心了好多回!”说着真是气恼了,粉拳与眼泪连连落下。笑然万般无奈,捉住她手,告饶道:“我可没有啊!我这内力……你可记得在庄上时我跟你说的什么?我家内功心法叫做‘芥子纳须弥’,若从现在练起十年八年可化了这掌印,是吗?可是我从四岁起就开始练这心法啦,算到现在,十七八年也快有了,是以、是以,一半个月也就……”
碧落一听之下又惊又喜又是恼怒,哼道:“我请凌伯伯再给你印上十七八掌,你少惹是生非一些,大家清静!”笑然大笑讨饶,眼见不乐,便要呵她痒去,碧落最怕这个,挥手来挡,两人闹着,碧落的手掌忽然落在了笑然手腕上,二人一挣不开,同时一怔,抬起眼来望着对方的时候,缘分把时间匆匆然化成了一个弹指……
笑然满目清亮微微一笑:“姑娘,别放手啦,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