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梳洗完毕,嘱白兰在房中好好休息,自出前殿看他们商议的结果。此时殿中人不多,除了黎庭烨、龙独逻父子,便只有两名将军和一名谋臣模样的人。两个将军倒也罢了,那文士一双眼睛精光熠熠,大是精明。见我到来,众人纷纷行礼。龙独逻将属下三名官员介绍过,原来那文士叫做薛礼。我摆摆手让他们不必在意继续讨论,自坐在一旁听着。
几人站在一座大沙盘前,沙盘上山河纵横,正是六诏地形。薛礼手执一根长竿指着盘中地形详加解说,道:“六诏地处滇西,地形岭谷相间,山高谷深,属横断山脉。气候变化极大,十里不同天,山下穿短襟,山上着布袄;此处晴朗,十里外阴雨绵绵;五到十月正是雨季,可以说是四季如春,一雨成冬。”说到这里,长竿指着那些山脉间的平地道:“因此在滇西作战,首要的是熟知地形擅察天时,否则若胡乱冒进,不但天罚之,滇人更是得而击之。晋军擅平原车战、马战、阵战、攻城战,但六诏之民长居山林,所长的乃隐伏身形、箭矢陷阱、游击策略。若以晋军常规之法与战,自然顾得了头顾不得尾,若陷入缠斗的泥沼,便是蛟龙困浅滩,无力可施。”他分析了晋军在滇作战失利的原因,却就此住口不谈,倒似有考较黎庭烨的意思。
我看黎庭烨时,见她听得聚精会神,点了点头却未言语,双目只在那沙盘上缓缓扫视。薛礼脸上便微有得色,看了看身旁的龙独逻面无表情,便仍旧沉默不言。我心头暗道,好个老奸巨滑的蒙舍诏王,难怪他一直按兵不发,也不派人至鹤庆同我们联系,却要待晋使历经险劫亲至,是要让晋使了解滇地作战之难,突出他蒙舍诏在此战中的重要地位。而此刻故意相难,更是先要称称黎庭烨的斤两,才好盘算胜算几何,向朝廷邀功几何。但我绝对相信黎庭烨的实力,定会给他们一个下马威,只心下冷笑着看好戏。
黎庭烨沉吟片晌后才指着一处山谷问道:“此地何名?”
薛礼脸上微现震动,道:“此谷名微箕,因形似簸箕而名。东临鸡足山,西接邓川,地势险要,乃设伏的绝佳处所。”
黎庭烨道:“邓川是邆赕诏的居地,邆赕势弱,已俯首于蒙敛。”说着看了薛礼一眼,眸中神光隐现。
薛礼躬身道:“元帅说得是。”
黎庭烨又道:“浪穹诏、邆赕诏、施浪诏居地毗邻,浪穹居洱源,邆赕居邓川,施浪居牟苴和城,常共同进退,合称三浪,迫不得已臣服于蒙敛,却心有不甘。剩下一个越析诏地处凤仪至宾川,其实力略逊蒙嶲,实因利益而与蒙嶲结盟。”
薛礼道:“元帅对滇地情况了解甚详。”容色稍恭。
我暗观那诏王面色,依旧如古井不波,而那公子阁罗凤却听得甚是认真,双目异光频闪。
黎庭烨道:“这样的盟约若因利益动摇,自然便也会动摇,故不堪虑。而三浪之民受蒙嶲诏压迫已久,若有机会亦必反。”
薛礼点头道:“如何令其动摇,又如何令其反呢?”
黎庭烨淡淡道:“威逼利诱。”
薛礼面容一变,阁罗凤已击掌赞道:“威逼三浪,利诱越析,好计!”
黎庭烨却轻轻摇头:“对三浪固然要威逼,却更是要利诱。三浪久居人下,人民困苦,只要轻轻打击让他们知晓我们的实力,又许以重利、减赋安民之策,自然民心所向,归附尤恐不及。而越析势强,若没有足够的利益难以动摇其与蒙嶲的盟约,反而宜以愈加强悍的姿态凌驾其上,打得他们服了,末了再许以厚利,他们才会甘心臣服。此所谓先击而后抚之,其心忠耳。”
阁罗凤一听大喜,道:“元帅分析透彻,计彀精微,正该如此!只是分化了四诏,又该如何对付蒙嶲诏呢?”
那薛礼亦道:“蒙嶲最强,若要打击越析,先就会耗费我们不少力气,又何来余力对付蒙嶲呢?更怕他与越析前后夹击,我们岂非两面受敌?”
黎庭烨双眉一轩道:“所以时间必须配合精确。有诏王派向导与我,地形便不再足惧。我先令剑川发兵南攻洱源,使蒙敛以为我图谋三浪,领军来援,此令其长途奔袭;而紧跟着诏王率蒙舍军从南向北进攻凤仪,本帅则同时从鹤庆调兵绕过鸡足山南攻宾川。越析两面受敌独力难支,必向蒙嶲求援,此令其分兵减员。待蒙嶲分兵相救,我便转向西北攻邓川,蒙敛必以三浪势弱不敌,转而救邓川。届时我佯作久战力疲攻不下邓川,候蒙敛至,佯败至微箕谷,引他入彀。蒙嶲军两边奔忙不遇敌人,至此自然欲图一战,我再示之以弱,其必欺而攻我,我便在那谷中将其聚而歼之。此战的关键便在于攻其不备,打越析一个措手不及,而且要打得他们心寒惧怕;在我撤军往邓川时,诏王便须以武力和厚利牵制住越析的兵力。只要时间配合无差,此战必胜!”
此言一出,薛礼沉思良久,转向龙独逻躬身叹道:“此计虽险,却正如元帅所言,胜算极大!只要我们两军配合默契,成功牵制住越析,待蒙嶲兵败,越析便是想不降都难了。”
阁罗凤亦激动地道:“此计妙极!以进攻对方要塞的己方之长避过了山林之战的己方之短,令其劳师奔波,于运动中破敌,更诱敌深入,使对方从山林出至谷地,暴露在己方强大军力之下。妙极!妙极!”
龙独逻此时方道:“贺兰元帅运筹帷幄,何愁蒙嶲不破!下官佩服之至!”
黎庭烨笑道:“此战还需诏王鼎力相助,本帅受圣上所托,必平南诏之乱。诏王在云南德高望重,对朝廷忠心不二,乃六诏表率,圣上亦有特旨嘉奖。”说着从袖中抽出一个锦囊,从中取出一道圣旨。
龙独逻忙敛容率众人跪听宣旨。
黎庭烨朗声读道:“盖圣王之法,以德设爵,以功制禄;劳大者禄厚,德盛者礼丰。朕以不德,承运革命,君临万国。惟君天资忠亮,命世作佐,信著金石,义盖山河,朕甚嘉焉。今封君为南诏王,以君绥安西南,民夷安业。钦哉!敬敷训典,以服朕命,以勖相我国家,永终尔显烈。”
龙独逻率众叩首道:“万岁万岁万万岁!”恭恭敬敬接了圣旨,起身笑容满面地对黎庭烨道:“贺兰元帅远来劳顿,不辞辛劳拟定对敌方略,真是劳苦功高。小王已备下酒筵与公主殿下及元帅洗尘,还请元帅至后殿梳洗更衣,小王等恭候大驾。”
我随同黎庭烨至浴殿时,早见那殿中纱帐环绕雾气蒸蒸,一池温泉汩汩地奔流不息。我立即吩咐侍女到我寝殿取来一包草药,那是韩先生赠给黎庭烨的,用以煎汤入浴可舒筋活血,有助于她内伤的痊愈,此时这温泉正好得偿所用。
待侍女取来草药,我便将浴殿内伺候的侍女全都打发了出去,将那一包草药俱都撒入温泉中。不一刻草药被泉水蒸浸绵软,药香散发开来。黎庭烨看着那冒着热气的温泉,脸上现出舒服的神色,过一刻见我仍没有离去的意思,不由回头道:“你怎么还不出去?”
我知道她的生活诸事一向从不要人服侍,乃故意道:“圣上有命,要我随军侍奉内史,我自然不能违抗圣命。”
她愕然道:“你是公主,这些事情岂能让你来做?再说我也从不需要人……”
我一本正经地道:“你是我的老师,学生侍奉老师天经地义。”
她道:“我真的不需要人侍候……”
“圣上要我侍奉老师,老师若不允,我便是违命不遵,老师岂不是亦间接违抗了圣命?”我知道若是刁钻起来,她对我实在是无可奈何的。虽然她的心已起了涟漪,但却仍在极大的徘徊犹豫,我迫不得已只好逼她一逼,只要不是太过火,哪怕她不俯首就范?
“这怎么是违抗圣命……”她还欲拒绝时,我已一步跨到她身边,探手欲解她束衣的腰带,口里道:“如果你是害羞,那大可不必,疗伤的时候该看的不早就看了?”她本来右手一格来挡我的手,乍闻此言不由面红耳赤,右手便僵在那里,我顺顺利利一伸手就解开了腰带。笑道:“这不就对了?普天下能让青虹公主亲自伺候沐浴的也只有内史大人您了,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她冷哼了一声没有言语。我按捺住笑意便将她的外袍除了下来,转身搭在后面的架子上,再回身来时面前已不见人影,只余下地上一堆衣物。我暗笑她好快的动作,举目池中水波荡漾,碧绿的泉水间一抹月白色如鱼儿般在水底游弋。索性也在池边坐了下来,脱了鞋袜,将双足浸在温泉中踢踢踏踏,水花四溅,再也忍不住笑出声来。
约莫过了盏茶时分,她才从水底探出头来。我笑吟吟地看着她湿淋淋的脑袋道:“憋不住了?你这口气可真够长的。”
她抹了一把脸,也不理睬我,径直又潜入水下去。我突然想起那天在北国冰天雪地的温泉,她拔地而起像支箭一样和衣扎入水中,再也不见影踪,后来我找了半天才在树丛中找到她,看见她正用内力烘烤衣服。那天我给她绾髻,绾了很多次都不成功,她却没有生气,笑容浅浅淡淡,温文儒雅。
我曾经以为再也不会忆起这一幕,以为这一切都随恨意烧毁了,因为这回忆让我心痛如裂。可是经过了诸多险阻之后,不经意间在水雾中看到的竟又是这一幕,随着笑容浮上心田的,是丝丝柔情。
“哗啦”一声水响打断了我的思绪,面前的她冒出了水面,一步一步踏着阶梯从容走上池来。我不敢相信眼前的景象,惊讶得目瞪口呆。她站在我面前似笑非笑地道:“你不是要侍候我么,为什么发呆,还不拿衣服过来?”
“啊……”我不由双颊火烧,低下了目光,急步去架子上拿过替换的衣物,抖抖索索地替她穿上。听得她在笑:“究竟是谁比较害羞呢?”我抬头便看见一双笑意宛然的眼眸,看见她口唇微动,轻柔的声音钻入耳朵:“你学会绾髻了么?”
我的心颤动着,连同语声也颤动着:“不知道……或许可以再试试……”
她洒然在池边抱膝坐下,露出一双白皙的足,道:“好,再给你一次机会。”
我便跪在她身后,双手将她的顶发拢作一束,待要往上绾时又迟疑道:“还是湿的,怎么办?”
她笑道:“你先结成髻再说。”
我便依言小心将那束发盘上去,结成发髻。又听见她说:“我以前骗过你很多。但从今天起,我以本来面目待你。”
我猛地一呆,茫然不知所措。她回过头来,满头的青丝便从我手中滑落在肩,凝视着我的眼睛诚恳道:“语霁,我不再骗你。你想看到真实的我,想知道我真实的内心,我便给你看,只给你看。”她微微笑着,眼睛里的阴霾彻底散尽,瞳孔深处的幽蓝轻快地流转,清澈至极。
我不由热泪盈眶。
她自说自话,轻轻叹息:“可你还是不会绾髻,叫我怎么出去见人?”说罢我的双手一热,被她握在手中向头顶探去,“绾髻很简单嘛,就该这样……”
当日晚宴龙独逻及众臣殷勤相待,宴罢黎庭烨便提出回程剑川,龙独逻苦留不住,只好应允,派公子阁罗凤率五百精锐卫队护送我们出巍山。
趁夜到得那日我们跌落悬崖的山脉时,黎庭烨突然驻马不前,玩弄着鞭梢问阁罗凤:“我欲杀人,公子可愿相随?”
阁罗凤惊奇道:“元帅欲杀何人?”
我心头一动,问道:“难道蒙敛还在附近?”若这魔头还在左近,此刻以这五百精锐将其扑杀,便可省却今后数场血战。
黎庭烨摇头道:“蒙敛大事缠身,既以为杀了我,便不会再在此处停留。但那屈思慕却不同,即使知我中了蚀心蛊又坠下万丈悬崖,但不见我的尸身是不会罢休的,我料想他必仍在左近搜寻。他从山上下至谷底需一天半,那山谷广大且有瘴气蔽谷,想要进去又需花费一天,如此算来此刻他已该在谷中。韩先生于我有救命之恩,我自然不能让他被贼子所伤。”
阁罗凤断然道:“既是如此,在下愿附元帅骥尾,这五百兵丁但凭元帅提调。”
黎庭烨欣然道:“好,随我来。”当先打马而走。
入得我们日间出来的那山谷,火把一照,见那沼泽湿地上尽是杂乱的足印,果然有许多人闯入谷来了。黎庭烨按着韩先生指引的路线带队行进,不一会便见两旁泥沼中散落着头盔、兵器等物,乌黑的泥沼中探出一只痉挛苍白的手,周围冒着气泡,似若潜伏着欲噬人的猛兽。我不由心头发寒,若走错路线陷入那些泥沼,那真是死不瞑目了。又想起我和白兰拖着黎庭烨误打误撞地进这沼泽,居然一路平安,运气实在好得匪夷所思。
便听黎庭烨道:“他们进来得还不久,我们走。”
将近韩先生的草庐,黎庭烨低声命众军熄灭火把,放轻脚步紧随在她身后,向草庐悄无声息地掩过去。便见草庐前燃着十数支火把,药田里影影绰绰站着几十名夷兵。看着那些珍贵的药材被这群匹夫踩踏在脚下,我不由暗呼可惜,又骂一声贼子。黎庭烨做个手势命阁罗凤带大队人马隐蔽在后方,单带着我借草丛掩饰又向前窜了数丈,便将前方情形看得更清楚。
草庐门户大开,可见韩先生和屈思慕相对坐着在说话,韩先生疾言厉色,屈思慕面带愠容。便问黎庭烨:“你能听见他们在说什么吗?”
黎庭烨全神贯注看着草庐,低声道:“屈思慕问韩先生我们的下落,韩先生答我们已去了巍山。屈思慕知道我没死,自然恼火得很。”
我笑道:“看他还有什么诡计好使。”忽见黎庭烨面容一变,神色惊疑不定,忙问:“怎么了?他们又在说什么?”黎庭烨一时没有回答,专心致志凝望着草庐中的情形,眉头却愈锁愈紧。我看过去时,却见屈思慕站了起来,脸上大有得色,在室中踱来踱去,神色甚是兴奋。
黎庭烨这才低声缓缓道:“这谷中可有一棵色彩鲜红艳丽的海棠花树?”
我愕然道:“有啊,我们来的时候还差点被那花的异香所吸,走到那树下去了。幸得韩先生相救,告诉我们说那花乃剧毒之物,叫我们不得靠近它五十丈内,否则性命不保。”
黎庭烨身子一震,低叹道:“想不到这世上竟还有复照海棠!”脸上神色喜忧参半。
我奇道:“复照海棠是什么东西?”
黎庭烨看了我一眼,面如寒霜地道:“是能置我于死地的东西。”
我听闻不由惊骇欲绝,她又道:“今日能在此地见到这毒物,也算老天怜我。否则若落入仇家手里,那便不堪设想。”随即问我毒花的方位,我大致指了指,她便带着我俯身回到后面。将前面情形对阁罗凤讲明,把兵力分作三队,一队五十人先以火箭进攻,一队三百人组成刀阵随后进攻,另一队一百五十人则押后保护我和阁罗凤,并机动歼灭脱逃之敌,务要全歼。
分派已毕,黎庭烨长臂一挥,众军遵命而行,漫天火箭吐着火舌“呼哧哧”落向药田中的蒙嶲诏夷兵,直射得个东倒西歪狼奔豕突。黎庭烨再一挥手,三百人便挥舞着寒光烁烁的苗刀杀气腾腾扑杀过去。屈思慕急忙奔出屋外大声喝令众军抵御,怎奈实力相差悬殊,蒙嶲夷兵如蚁败走,谁还听他号令。屈思慕见势不对,立即又退入草庐,霎时间胁下夹着韩先生冲了出来。上前截杀他的苗刀士兵皆敌不过他一招一式,被他单掌打得筋断骨裂立时毙命,眼看便要被他突出重围。
我看得着急,正要让黎庭烨想法截住他,回头已不见了她的影子。阁罗凤指着前面道:“元帅上前去了,好俊的身法!”言下甚是惊慕。
我不及理会他,急忙向前去搜寻黎庭烨。只见屈思慕已在包围圈中撕开一个口子,腾身而起即将没入黑魆魆的夜色。惨淡的月光下,一条影子冷箭般斜刺里射出,在他身处半空时恰恰截住其去路,“啪”地迎面对了一掌,将他又生生逼回战圈之内。虽然我知道那是黎庭烨,却直到他们落下地面方才勉强看清,黎庭烨不知如何竟已将韩先生夺了过来护在背后。
我立即道:“快派人将韩先生接到这里来。”黎庭烨若要护着韩先生,只怕就给了屈思慕逃走的机会,而且她内伤未愈,一有分心交起手来未必占得了屈思慕的便宜。阁罗凤道声遵命,便派了二十人前去接应。
黎屈二人对峙着不曾稍懈,待那接应的二十人靠近时,屈思慕忽然一声长啸,双手探指一抓,竟隔空将离他最近的两人抓到手中,内力一吐一送,将他们直向黎庭烨砸来,同时身形一闪,竟又向外窜去。那二人在空中已是鲜血狂喷,眼见得不活了。余人大惊失色,更不敢上前。黎庭烨轻叱一声,迎上前双手左右开弓各出一掌将二人接下,身子滴溜溜转了三圈,以柔劲化解了屈思慕附在二人身上的内力,轻轻将他们放在地下。随即影动如风,衔着屈思慕的身形追去。
我一看大急,忙一边命阁罗凤把韩先生接到面前,一边调出人手前去相助黎庭烨。只因我看他们去的方向正是那毒花复照海棠的处所,虽然不知此物对黎庭烨究竟有何妨碍,但看她适才凝重之色,定是此物十分凶恶。加上此前我和白兰曾险中奇毒,也知道其中的厉害,生怕黎庭烨有甚损伤。
待韩先生来到面前,我匆匆问了安,便道:“先生,他们往那毒花方向去了,如何是好?”
韩先生道:“老夫草庐中有避毒的面具,你快随我拿了追上去,希望不会太迟。”
此时战场已逐渐静了下来,几十名蒙嶲夷兵纷纷授首,我们忙向草庐赶去,韩先生入内取了个小包裹出来,大队人马便急急掉头去追黎屈二人。
我们赶到之时,四围漆黑一片,不闻丝毫声息,我急道:“快快多点火把!”待众军亮起数百支火把将周围照亮,才见远远的小山丘上矗立着那一树红花,在明明暗暗的火把光亮中更显得妖艳诡异。
离那花树大约二十丈处有两条黑影缠斗在一起,掌影翻飞来去如电,却同样诡异地不闻一点声响,正是黎屈二人。黯淡的光影下二人均面容沉冷如冰,屏着呼吸以快打快,快得惊心动魄,快得险至毫颠。
阁罗凤一挥手,众军便欲一拥而上,我急忙阻止:“不得上前!”
韩先生亦喝道:“众军不得靠近那花五十丈内!”阁罗凤忙将众人召回,围着那花树严阵以待。韩先生随即把小包裹打开,取出三张面具,交给我两张,又给了阁罗凤一张,道:“我在面具中加入的避毒剂仅能支撑一炷香时间,你们赶快戴上去把她接回来。”
我忙接过面具,自己戴上一张,将另一张纳入怀中藏好。阁罗凤亦戴好了面具对我道:“殿下万金之躯不宜涉险,还是把面具给我,我去接应元帅便是。”
我不及回答,拉着他便冲了上去,阁罗凤无奈,只得拔刀护在我身前,小心向黎屈二人靠过去。二人斗得激烈无比,虽然悄无声息,但强大的内力却在周围形成了一道坚韧的屏障,令人无法近身。更让人惊异的是,二人的内力皆无比冰寒,使人如坠冰窖,我和阁罗凤都不由机伶伶打个寒战。
我观黎庭烨面上青气隐现,只是以琴剑门武功对敌,却不用大光明印法,暗道莫非她的内伤影响这么大,竟无法动用光明之力么?她以前的武功和屈思慕在伯仲之间,这番又受了内伤,岂不是大大吃亏!此处离那毒花的距离迫近,若一不留神吸入毒气如何是好?心下暗焦,左观右瞧希望找个机会把面具给她,但他们那旋动的气墙便是泼水也难进,当真愁煞我也。
心急火燎下我突然想起当年在圣光教祭坛对付那毕凡的事,料想屈思慕必然发现了那毕凡的尸体,自然也该知道他是死于暴雨梨花针。此刻难以插足,正好唬他一唬,待他一退,我便可把面具给黎庭烨,只要黎庭烨戴上了面具便不会再怕毒气,整整一炷香时间还怕收拾不下屈思慕?憋气也要憋死他了。
寻思停当便作势举起左手对准了屈思慕,大喊道:“黎庭烨你退开,让我用暴雨梨花针打发这厮!”
果然我话音还未落,激战中的二人已倏然分开,一道黑影斜斜向外抢出,却被那包围在外的五百蒙舍兵士以箭雨迫了回来;另一道黑影却掠到我身边,我一看是黎庭烨顿时大喜过望,忙掏出面具递了给她。
她将面具往脸上一罩,撇下一句话:“聪明。”便又蹂身而上迫向屈思慕。
我得了她的夸赞,如饮蜜糖,笑在脸上甜在心头。看他们此番再战,黎庭烨气势万钧,屈思慕却似是憋气久了,脸色红涨,被逼得不住后退,顷刻间已到了满树繁花之下。
却见他避开黎庭烨的一轮弹指急攻,猛然后窜绕过海棠花树,大喝一声:“一齐死吧!”在树下左手一挥,破空声尖锐,一颗寒星直向我袭来,同时右手横扫过海棠花树,漫天花雨飘飘洒洒,被他劲力所驱,刹那间化作一片片去势劲急的杀人利器,兜头罩脸地射向黎庭烨。
我还来不及惊呼,那寒星已到了面前。但这个瞬间,我的眼睛还是紧紧跟着黎庭烨,也只愿跟着她。在这生死存亡的一刻,你可有顾念着我?只要你回眸看我一眼,死亦何惧!
她却没有回头。她只是做了一个动作,抬起右手弹指射出一枚截脉针。这枚针上怕是凝聚了她全身的功力,只因它疾如闪电,后发而先至,于我,只是感到眼前一点火星爆开,劲风拂面,便杳然而寂了。
而那漫天飞红亦已到了她面前!她根本来不及避开。来不及避开,她全身却如一盏明灯,散发出耀眼的白光。我看得分明,知道这正是光明之力。既然使出了光明之力,便战无不胜了,我正要欣喜,面前的景象却突然生变。
白光如簇簇急箭迎向飞红,两者接触的刹那,只闻一声异响,如裂帛似断锦,一片赤红的火焰凭空燃烧起来,紧接着狂怒般爆散开来。
“殿下小心!”但闻背后一声惊呼,我已被阁罗凤扑倒在地,头顶上“呼呼”地飞过了数个火球。落在地上便即熄灭,但周围的草丛却在霎时间变得如被炙烤了多日般干枯黢黑。
我惊骇地望向爆炸中心的二人,黎庭烨仍然伫立在当地,全身的白光已亮得让人睁不开眼,迫人的寒气如潮水般播散过来,脸上感到针刺样地疼痛,地面亦凝结起了一层白霜。然而那整棵海棠花树却似着了火般燃烧起来,在凝结着霜冻的空气里燃烧起来!赤红的火舌舔过了屈思慕的身体,他发出了厉声惨呼。在那明亮的白光下,我清清楚楚地看着他全身的肌肉迅速皱缩、干瘪、枯萎……最后只剩下一具干枯焦黑的骨架!
眼前的一幕令人惊恐至极。
我只怕黎庭烨也像屈思慕一样葬身于这魔火。
幸而,她依然挺立着,虽然紧闭着双目,却像一根永不会折断的铁椎。
但她身上的白光正渐渐地黯淡,白光黯淡一分,那火舌便向她逼近一寸,纠缠地不肯罢休。这时我仿佛有种错觉,竟觉得那棵树是活的,它要用燃烧的火焰去吞噬黎庭烨。如果火舌盖过了白光,黎庭烨必死无疑!
“快!快带她出来!”耳边响起了韩先生焦急的呼声。我浑身一震,急忙翻身而起,拉着阁罗凤直奔黎庭烨。
突然之间,她身上的白光熄灭了,身体亦笔直地向后倾倒下来。火舌“呼”地扑了过来。然而在那一瞬间,我和阁罗凤抓住了她的身躯,冰寒的身躯,两个人架着她亡命般飞逃而出。
把她平放于地时,我和阁罗凤已冻得浑身哆嗦,看韩先生急速地在她顶门上扎下一枚银针,不由颤声问道:“韩先生,她怎么样?”
韩先生捻针片刻,拔针而出,立起来道:“她没什么,只是耗力过剧,暂时昏过去了。我已施了针,她很快就会醒过来。”说罢眼望那棵兀自燃烧的海棠花树,叹道:“想不到此花跟她相遇,竟产生如此毒烈的破坏力。这苗疆奇绝就此毁灭,也不知该庆幸还是惋惜,唉……”
我亦望着那花树悚然不语,想到屈思慕的死状,暗道还是毁了这魔物更好。
片刻后,黎庭烨缓缓睁开了双眼,我扶她站了起来,看见那已烧成一堆焦炭的花树,她如释重负地吁了口气,转身拜谢药仙韩泽:“今日又要谢先生的救命之恩了。不得已毁了这苗疆一奇,在下实在惶恐不安。”
韩先生又叹了一声,随即道:“罢了,这也是天意。老夫在此谷研究这复照海棠十载有余,本来自问已窥得其径,谁料此物的毒性竟远不止此,今日亦算是大开了眼界。与其留着它毒害生灵,或许烧毁反是好事,你何必自责。”稍停又道:“只是老夫有一点疑惑,不知为何复照海棠遇到你会产生如此的剧变?”
黎庭烨苦笑一声,道:“只因我修炼的至阴内力同此花的至阳之性乃是水火不容,一旦相遇便是玉石俱焚的下场。适才我在那里已是不能移动,若非先生及时让他们救我出来,只怕我也像那屈思慕一样了。”
韩先生闻言亦唏嘘道:“原来如此!看来天下之大无奇不有,老夫还有很多事情需待研究啊!”
黎庭烨随即又谢了阁罗凤。韩先生道屈思慕还带了二老并一稚儿来草庐,现时还囚禁在彼。我们闻言一喜,这想必是白兰的家人了。迅即回到草庐将他们解救出来,果然是白家三口,相聚又是一番感叹抚慰。便托阁罗凤带他们去巍山同白兰团聚,阁罗凤殷殷保证必安全送达,让我们放心。我趁机开了句他同白兰的玩笑,这青年公子顿时俊脸微红,怩笑不语。我同黎庭烨对视一眼,均知白兰有他照顾,下半生必能幸福的了,也是了然一笑。其时天边曙光已现,便在草庐相别,阁罗凤护送着韩先生及白家人自回巍山,我和黎庭烨则踏上剑川的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