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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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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过得很快,一晃便是两个月。每十天便会有泰山那边的奏折送回,向朝中报告祭天的过程。皇帝銮驾抵达泰山,召见当地官员,斋宫、斋戒、迎神、奠玉帛、进俎、献礼……祭天典礼顺利完成,銮驾起行返京……虽然一切都很顺利,但我还是无法平息心中的不安。直觉告诉我天下又处在一个巨大动荡的边缘,我焦灼等待的心因为这种不安而更加压迫着我,黎庭烨你为何还不归来?

我突然想起一个人,我很久很久都没有见过她了。现在她像个孤魂一般住在宫廷最深最僻静的角落,我得到的关于她唯一的消息是小方告诉我的,他说她整天都在诵经,从清晨到入暮。

我去见她,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满地的枯叶,踩在上面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推开那扇单薄的门扉,屋内没有点灯,只听见低低的诵经声从屋子深处传来。

我站在门口叫了一声:“月羽。”

诵经声骤然止歇,隔了一会,才听见一个冷漠的声音道:“你来做什么?”

“黎启昊去泰山祭天了,你一手把他扶上帝位,怎么就不关心他的死活了?”

“现在他已跟我无关,世上的一切都跟我无关。”她停一停,又道:“你不是恨他么,怎么倒关心起他来?”

“他不能死。他如果死了,黎庭烨的牺牲不是全都白费了?在黎庭烨回来之前,他必须活着,天下必须安定。”

“你以为黎庭烨还活着?”她冷冷一笑,“不要做梦了,还是安心做黎启昊的皇后吧。”

“她还活着,”我轻轻地道,心里却有种无比执着的坚信,“我知道她还活着。那天在冰河上她亲口对我说,活下去,等我。她从来不会食言。”

“她怕你自尽,所以那么说。你大概不知道复照海棠的毒有多厉害,即便她把大部分毒传给了雍王,但因为她的光明之力同复照海棠乃是天敌,复照海棠的毒只要还有一毫留在她体内,一旦光明之力失去束缚,便会同复照海棠发生龙虎之争。你也看到了,那天她为了杀屈名峰震出了五根擒龙钉,光明之力已然失控。结果如何,你该很清楚……”

我清楚,清楚得很,这两种物质相遇的可怕情景我永世不会忘记。可我还是不相信她会死。我只信她不会骗我,只记得她说无论如何要我替她看着这天下。就算被扒几层皮,就算死,我也不会负她所托。因为我知道她一定会回来。

“她是死是活你不用管。你只要告诉我,黎启昊是不是回不来了?”

月羽轻轻笑了一声,道:“语霁,其实一直以来,你们面对的最可怕的敌人不是我,也不是雍王,更不是黎启昊。你来问我,是不是还在自欺欺人呢,难道你真的不明白窃珠者贼,窃国者王侯的道理么?那个窃国者正一步一步离成功越来越近,就要踏上巅峰了!那个人是谁……不用我再告诉你了吧。”

脑海中“嗡”地一声响,我几乎立足不定。扶着门框定住了心神,猛然深吸一口气回身离开。

身后传来月羽淡漠的声音:“如果你真的做得到无情,便还会来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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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秘密出宫回家的,在门口禁止了家人往里通报,就这么一个人沿着熟悉的路径往书房走去。回到久违的家,我却没有像以往一样感到喜悦。这里的屋檐下不再有娘亲的慈颜在等待,也没有幼时父亲逗弄爱儿的欢娱画面。远远从书房的窗外见到父亲熟悉的背影,忽然觉得那背影多出了一份像刀锋般凌厉寒冷的陌生感觉。

直接推门而入,轻唤了一声:“爹。”

只见他极快地将手边正看的一张短笺夹到书里,面上带着怒容,正欲开口呵斥,然而看见是我,便定在了当地,约莫一眨眼的工夫,放下书本,眼含着笑容立起朝我走来:“霁儿,你怎么回来了?身为皇后行动不可再像以前般随便。”

“是的,爹,女儿知晓。”我应道,“只是想到娘亲去云州已有些时日,怕爹寂寞;最近皇上又去泰山祭天,女儿在宫中无事可做,亦思念爹娘,这才想回家看看爹。”

他感叹一会笑道:“我们父女虽然多日不见……可父女没有隔夜的仇,你能回来看爹,爹很是高兴……从此雨过天青了!”

“娘在云州如何,可有信回来?”

他闻言眉头微皱,停了停才道:“她很好。说还要在那边住上一阵子。”

我故意一笑:“也难怪,娘在洛阳一直心事郁郁,此去云州有孔伯伯陪她,当能舒散一些。”见他皱眉不语,又道:“爹,女儿有一件事不知当问不当问。但在心中徘徊既久,如梗在喉不吐不快,希望爹不要怪罪。”

他神色一动,微微一笑:“霁儿有话尽管问,怎同爹如此生疏起来。”

“为何每次女儿一提到孔伯伯,爹就会心生不快?”

他哈哈一笑,眼里却分明有一丝不快划过,道:“爹同他是有些过节,但已经过了这么久,我都快记不得了。”

我捻着衣角,假作随意地道:“难道爹同孔伯伯的过节真是因那只离奇失踪的荷包而起?”

他目中寒芒一闪,随即笑了起来,问道:“霁儿你听谁说的?”

“爹,你应该也很清楚,孔伯伯那么珍惜娘送给他的荷包,又怎会轻易将它遗失?而后来这个荷包却是在一具面目全非的尸体上被发现,娘才因此相信孔伯伯已经死了。爹你不觉得这件事巧合得可怕么?”

他的笑容慢慢冷却下来,冷哼了一声没有言语。

“娘说开始你们的轰天雷都用光了,在古北口外被包围,这时有援军到来相救,孔伯伯也说当时他率军前来救你们,那时你在□□车中发现了一颗残剩的轰天雷。但是女儿大惑不解的是,为何在有援军的情况下要用轰天雷呢,这样不是很容易误伤自己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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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脸一板,低斥了一声:“霁儿,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竟怀疑为父不成?”

我心头陡然一沉,原先还存有的些微希望转瞬化为泡影,只觉喉头苦极,一时竟难以成语。

只听他痛心疾首地道:“你不要听信孔飔的胡言乱语。当年他得不到你娘的心,自己丢失了你娘所赠的荷包,又在战场上不慎负伤失去双腿,后来得知你娘嫁了我,心中怨尤不平,便将这种种的事情都归罪于我。我背负这莫须有的罪名二十年却并未同他计较,已经够大度了。他怎么诋毁我不要紧,但今天霁儿你却对爹说出这样的话,你知道爹……有多痛心?你宁肯去信一个外人……”

我的心已经沉到了底,强抑下莫名的酸痛,对着他一笑:“爹,女儿已经不再是以前那个无知懵懂任人摆布的小孩了,女儿是大齐的皇后。”

他的话语嘎然而止,凝目看着我,眼神渐渐冷下来,缓缓道:“哦,臣倒忘了。那么娘娘今日此来是定要将这罪名归于微臣了?”

这冰冷的眼神像一把尖刀剜割着我的心,我突然觉得很累,似乎所有的力气都在那一刹被抽走了。来此之前,我作过最坏的打算,但内心里却一直有个声音在说那不可能,绝对不可能。然而到了事实离真相只有一步之遥的时候,我却突然失去了揭穿它的勇气。摇了摇头道:“女儿没有这个意思。爹既然澄清了此事,女儿怎会不信?”

他这才容色稍弛,沉声道:“希望娘娘以后不要再误信谣言,免伤我们父女之情。”

我点了点头。脑海中却突然划过刚进书房时见他把一张短笺夹入书中的一幕,心头一动,慢慢走到那书案前坐下,问道:“皇上去了泰山,爹最近想必更加公务繁忙吧?”

“蝗灾过后,中原民生困顿,百废待兴,自然有许多事情要办。”他看似随意地答着,眼神却一直未离开过书案上三尺之地。

“为国为民操劳,爹亦要保重身体。”

“娘娘关心,微臣感激不尽。”

“上次为了卫尉寺卿一事,听说爹和中书令傅老大人起了些龃龉,二位都是朝廷的中流砥柱,还望各自海涵些。”

“娘娘嘱托,臣定牢记于心。”见我始终没有离开之意,遂道:“不知娘娘何时起驾还宫?已入黑了,这书房颇凉,不如移步花厅?”

“不必了,女儿这就准备回宫去了,爹你保重。”我起立道,见他面上虽然神色不动,但眼神却霎时间放松下来,心头疑云骤起。

衣袖不经意地拂过桌面,那本书“啪”地掉落在地,短笺亦散落出来。在他还来不及反应之前,我俯身拾起了书本和那张短笺,匆匆疾扫一眼便夹回了书中放还原处,面不改色地步出书房。可以感觉到他的目光从书本掉落开始一直闪烁不定地紧跟着我,直到被大门隔断。

我的心其实跳得很剧烈。那几个触目惊心的字一直在我眼前跳跃——万事俱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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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宫中,我立即召秘密召见了陶章。借着夜色,他匆匆入觐,面容沉肃,小心问道:“不知娘娘深夜召唤有何吩咐?”

“皇上的行程到了哪里?”

他算了算答道:“明日便该到歧州了。”

歧州……我心头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那个被外放出去的齐开不正是在歧州任别驾么?

“你手下可养有死士?”

“有,不知娘娘需要多少……”

“全部。”见到他面上的震惊之色,我站起来走到他面前,低声却斩钉截铁地道:“让他们去歧州,一刻也不要停留,去保护皇帝!”说完这句话,我的心却丝毫没有感到轻松,反而愈加沉重。我只怕已经晚了,怕局面朝着我最不愿看到的方向发展。我觉得自己斗不过那个人,那个自己从小敬仰,视他如神的男人,我的父亲。

“什么?!”陶章惊疑不定地看着我,“娘娘的意思是皇上会有危险?什么人敢如此大胆?!”

对这个质疑我却无法回答,只是疲惫地摇了摇头:“你快去,晚了只怕来不及!”

他的眼神充满了疑云,突然似有所悟,看着我欲言又止,终于低声道:“是,臣马上去办!娘娘……多加保重……”说罢急急而出。

彻夜未眠,我想了一宿。同至亲的人为敌如同切肤之痛,当天黎庭烨初知至亲的师父对自己的利用,又该是如何痛彻心肺?却还是狠不下心来痛下杀手。这或许是她性格中的一个致命弱点。可事情到了我面前,原本以为可以心硬如铁,却仍旧被亲情牵绊,终究做不到无情。这世上若真有人能做到,就是一副人皮下包裹了一颗石头样冰冷的心。可是我必须阻止父亲,阻止他犯下大逆不道的罪。尽管这样将不得不与他为敌,我却别无选择。在得悉了他所有的计划都已安排妥当之后,不论是否还来得及,我能选择的只有竭尽所能地去破坏。

我又想起月羽说过的那句话——如果你真的做得到无情,便还会来找我。我知道她不会平白地说这句话,这句话背后的玄机太深,深得我不敢去仔细推究,更不敢再去找她。除非……真的已经到了无路可走的地步……

第二天,我又在上阳宫召见了傅传墨。没问别的,只是向他了解了一下最近朝廷钱粮物资的流向。经他一番解释,我不由闻之心惊。在这大灾之年,朝廷用于赈灾的钱粮竟只占库存的一半,另一半却狂流向了北关。奏报上说震国的建立对大齐是一个巨大的威胁,与突厥一起对北关形成了巨大的压力,为了巩固边防,北关正大举招募新兵。末了我问傅传墨,若照此情形不能改善,大齐的国库能撑多久?他肃然道,一年。我又问,若再发生别的动荡,能撼动朝廷基石的动荡呢?他猛地色变,嘴唇哆嗦着道,三个月。

三个月,三个月大齐也许就会亡了。更糟的是,也许我连三个月时间都没有了。

从此我每天都坐在以前女皇喜欢坐的案前,苦苦等待陶章的消息,虽然仅仅过了六天,却好像六年般漫长。但是第七天,我没有等来陶章,却等来了一声从上阳宫外传来的揪心的叫声——皇上殡天了!

一个小太监飞步奔入上阳宫,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连珠炮般禀道:“皇上于祭天返程途中身染急症,医治无效,驾崩于歧州万年宫!太傅伴驾多日,亦染上怪疾,目下生命垂危。”

我腾地站了起来,目眦欲裂地看着他,突然觉得全身的血都冲上了顶门。黎启昊死了!歧州万年宫……那是他出世的地方呵!歧州……那个被外放到歧州的别驾齐开……可是,竟连伯父也难逃毒手!我的身体不由剧烈地颤抖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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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边继续传来那小监的声音:“皇上留下遗诏,因无嗣子,命兵马大元帅萧怀良为摄政王监国,如黎氏无人堪继大统,则可自取之。”

遗诏……摄政王……自取之……果然是步步缜密滴水不漏!他图谋的是权力之极限,这点恐怕连伯父也是蒙在鼓里,为了防止伯父反对,竟连他也一并除掉。同胞手足尚且如此,更何况师兄?当年的疑案不用再问了。到现在,阻拦在他面前的障碍之人都已全被除去,月羽说得没错,他的一只脚已经踏上巅峰了。如果此时我胆敢站出来拖住他的另一只脚,他是否会同样毫不留情地碾碎我?这个答案,我想起来就会不寒而栗。

不出所料,这份所谓的“遗诏”在朝野上下引起了一场轩然大波,以傅传墨为首的反对派坚持欲往岭南迎回相王立为皇帝。但他们的图谋早已在摄政王的意料之中,这边的迎立之议刚起,使者还没来得及出洛阳,岭南便传来急报,相王罹病暴毙。至此,黎氏的嫡系子孙均告夭折。傅传墨等措手不及的时候,那边便有人上奏提请摄政王为百姓计登大宝安天下,北关穆赫朗亦上折促请,众臣见大势已去,跟风上奏者十之六七。

傅传墨势单力孤,竭力反对无果,本欲碰柱血溅金阶,危急关头陶章一把拖住了这黎氏的三朝老臣。虽保得了一命,他却从此闭门塞户,发誓再不上朝。由是议定选腊月初十这一天举行新皇登基大典,同时昭告各州大赦天下。

朝中事尤未已,各地烽烟四起,首先不服的便是南诏,龙独逻自封为云南王,宣布脱离朝廷而独立,紧接着各州亦有多处义军揭竿而起。边境上亦颇不平静,据报震国最近兵事活动频繁,在古北口外集结了数万大军,不知心怀何意。突厥前次叩关大胜而归,见中原又起震荡,再次对北关虎视眈眈,亦调集了大军屯于关外。各方势力均对中原这块肥肉垂涎欲滴,只要一个不慎,这些恶狼便会扑上来分而啖之。

离腊月初十愈近一天,形势便紧张一分,我想到傅传墨曾说过,若发生撼动朝廷基石的动荡,国库只能支撑三个月。如今已过去了半个月,离腊月初十只有七天了,我每天都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可是黎庭烨却依然杳无音讯。不行,我不能再等了。

没有黎庭烨,我只剩下最后一条路——月羽。

晚上,我一个人提着灯笼来到了月羽的居所。上次来的时候满院的落叶,这次却打扫得一尘不染。

我才走到门口便听见里面传来她的声音:“门没锁,进来吧。”

推开门,见屋子里点着一盏孤灯,她独坐在灯下,目光朝我迎来,冷淡多时的脸上竟略略浮起一丝微笑。这笑容同她以往有些虚妄的笑不一样,是真实的,或者说,还稍带着些暖意。

我开门见山地道:“你知道我来是为什么。你上次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她依旧笑着,道:“我以为你想清楚了。那么……你做得到无情么?”

无情……这两个字让我不由一阵哆嗦。我真的可以无情吗?像爹那样……可他,终究是我爹啊……眼泪,就这么无声无息地从眼眶中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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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我落泪,她的笑容慢慢黯淡下来,叹息道:“有感情毕竟是好的。姐姐在世的时候,我觉得这世上不会有烦恼。但她离开后,我就没有再没有一天是快活的,所有的时间所有的精力都在回忆过去种种,活得像一具行尸走肉。同黎庭烨斗,斗到最后,斗到她死,却并没迎来预期中的快意。语霁,无情其实很痛苦……”她依然美丽动人的容颜在那满头雪一般的银丝之下显得异常凄清,可她的话语却平静得没有什么波澜,“如果你真要踏上无情之路,我不会阻拦,只是,你将来不要后悔。”

我咬着牙道:“我已经别无选择。你告诉我要怎么做?”

“我把全身功力都给你。”她波澜不惊地道。

“什么?”这句话对我却无异于晴天霹雳。把全身功力都给我,这意味着她将完全失去自保之力,从绝顶高手沦为一介废人。当年云离之所以不能抵挡阴冥掌而香消玉殒,便是因为她把全部的功力都传给了月羽。

“你爹忍功一流,对人的防范更是严密,外人想要谋算他难如登天,只有你还有机会靠近他。”

我摇头道:“现在他未必会见我。”

“你亲手绣一件龙袍献给他。”

“然后?”

“进献龙袍的时候,在殿中用复照海棠的薰香。”

复照海棠!我浑身一震,泪水倏忽间又弥漫了眼前的世界。

她看着我温和地道:“做不到没人会责怪你。”

家与国,该如何选择……

擦干了眼泪,硬着心肠道:“我没得选择。”

她轻叹了一声,道:“好,既然你已决定。”说罢一手按上我头顶百会穴,身体凌空而起倒立于我头顶,便有两道交织在一起的浑厚内息从百会穴贯入体内,向下直达丹田。

她的内息太过强大淳厚,幸而我有恒真真气的基础,同她的真气同源,方不致于被这么强大的内息胀破筋脉。我急忙归束心思,凝神导引她的内息缓缓游于奇经八脉,再循序纳入气海。

一直到接近天明,才感到她的内息渐渐微弱下来,最后听得“砰”地一声响,头顶一轻。睁开眼睛看时,见她浑身汗湿,面色苍白地盘膝而坐,容颜忽然间似乎苍老了十岁。

我心头一恻,问道:“你怎么样?”

她轻轻摇了摇头,声音低微地道:“我没事。当年姐姐把功力传给我,我迷茫了很久,这个牵绊今天才算是放下了。也许她把功力传给我,就是为了今天让我再传给你……”说罢如释重负地一笑。也许她的心到如今终于可以安定下来了。

然而我却一阵怅惘,云离,你对未来的事究竟看到了多少?可否告诉我,此刻究竟应该怎么做?

我把月羽扶了起来,问道:“那你今后打算怎么办?”

“回峨嵋山。”她的眼里忽然浮现出一道光,映出了很久远之前的那些幸福的记忆。

我开始绣龙袍,一针一针,感觉像刺在自己的心上。女皇曾经说,江山像一幅画,要用自己的血来描绘,我一直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么说。但现在,针刺在自己的心上,血流淌着不能止歇,我才明白,为什么女皇、黎庭烨都不能丢开这副沉重的负担。再痛,也不能放弃。

离腊月初十只有三天的时候,北关突然有八百里加急奏报入京,统帅穆赫朗竟在帅营之中被人取走了头颅。震国大军随即叩关,阵中高竖的赫然是大齐的龙旗!大祚荣声称穆赫朗助奸邪谋逆篡位,已遭天谴,震国乃奉天命来恢复大齐的神器,遂公然讨要北关的制权,北关军心大震。

闻此奏报,我一阵头晕目眩。黎庭烨,是你吗,你终于回来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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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下午,第二份八百里加急奏报传回,这次的消息令我的心脏激动得就快跳出了胸膛。据报,震国对北关下达最后通牒无果后,传令大举叩关。此时他们阵营中簇拥出了一位主将,以龙纹瑞云镶嵌战甲,以大齐龙旗衔领作披风,昂藏直立气吞山河。不少被编入北关守军的原征南军将士当即认出,此人便是深得他们爱戴的统帅,皇位的原定继承人,却被朝廷宣布死亡的黎庭烨!

她独骑上前,只向城头挥手说了一句话:“我的将士们,跟我来!”

这一个亮相,一次挥手,已令北关上群情哗然,曾追随她出生入死的征南军将士莫不跟从,毫不犹豫地阵前倒戈。丧失主帅的北关守将猝不及防被削掉了脑袋,关门当即大开,震国大军兵不雪刃便进驻关内。

堂堂的北方雄关在半日内便失守,这个消息震动朝野。女皇钦定的继承人竟没有死,大齐最强势的储君回来了!那些对立摄政王为新君暗中心怀不满的朝臣便又起来反对,摄政王大怒,斥北关的黎庭烨为假冒,敢赞其为真者均犯下谋逆叛国之大罪,将起来反对的大臣们纷纷斩首,血雨腥风令洛阳朝廷噤若寒蝉。

我知道爹绝不会坐以待毙,他谋划了二十多年,眼看就要登上这个多少人梦寐以求、甘愿拿命来换的皇位,决不会就此罢休。陶章来见我,说他已经从京畿周围各州紧急调集了十万大军,要同黎庭烨决一雌雄。如果不能阻止,凭我爹的将才及洛阳城的坚厚,就算黎庭烨能最终夺回帝位,也会损失惨重。

陶章的用意我也很清楚。虽然他没有直言,但就像月羽说过的那样,目前情势危急,我爹对任何人都不会信任,包括我;可我毕竟是他的亲生女儿,若献上亲手绣的龙袍,或者还有接近他的机会。能否避免这场大战,他们全都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了。我强忍心头的创痛,颔首道,让禁卫军副将和洛阳城守做好准备。

绣好的龙袍挂在架子上,光明璀璨,我凝望着那一针一线,心头惨然。流了一夜的眼泪,腊月初九的早晨,我擦干泪痕站了起来,用紫漆的托盘盛着这金碧辉煌的龙袍向紫宸殿走去,每一步都沉重得要用尽全身的力气。

紫宸殿是明日即将举行登基大典的处所,此刻已布置得美仑美焕。我将龙袍悬挂在殿中,把复照海棠的薰香藏在殿内香炉的龙涎香下。

小方气喘吁吁地奔到殿门外禀告:“摄政王闻知娘娘献上亲手绣制的龙袍以贺登基大典,十分欣慰,传谕即将移驾以观。”说罢默默退下。

我立在丹墀下,紧咬着牙关,听见殿外开道的鞭声,知道他来了。

片刻后,父亲熟悉的声音在殿门处响起:“霁儿孝心可嘉,亲手绣制龙袍贺登极之典,为父甚感欣慰。明日大典之后,天下重归一统,那些假冒的嗣君叛逆便都将灰飞烟灭,哈哈哈哈!”

我回过头,便见他大踏步地走进殿内来,意气飞扬。

“爹!”我“砰”地双膝跪地,颤声道,“爹定要于明日举行登基大典?”

他在丹墀下停步,侧目道:“这是自然。登基大典岂同儿戏?”

“爹……”眼看他就要踏上丹墀,我不由热泪盈眶,“爹请留步,听女儿一言!”

他暂时收住了脚步,看着我柔声道:“霁儿,你起来说话吧。爹明日登基为帝,享有四海,但爹只有你这一个女儿,这份荣耀早晚亦会归于你……”

“爹!请不要再违背天意!”我几乎是绝望地叫出来。

他脸色一沉,冷笑道:“天意?他们个个都以为自己是天命的皇帝,雍王费尽心机,黎庭烨连自己也搭上,黎启昊踩着别人的尸骨上位,可又有谁真能坐拥天下?这天下还不是落入我的手中!机会不是天上掉下来的,而是自己创造的。我准备了二十年,韬光养晦忍受龙梓鸿整整二十年,就为了这一天!霁儿,你敢说这不是爹应得的么?天意,天意就是他们全都是爹踏上极位的垫脚石!没人可以阻止,就算黎庭烨没有死,她也休想阻止,如果她敢来,我会把她像碾死一只蚂蚁般碾死在指缝中!”他把拳头一握,指节间发出“咯咯”的声响,就如同要把黎庭烨的脖子捏碎一般,脸上是一种残忍而得意的笑。

我心头浮起一阵又一阵寒意,看着他一步一步踏上丹墀,再也无力劝阻。

他离那龙袍愈来愈近,伸手就能够触碰到了。这时我的鼻中闻到一股甜香,在龙涎香的气味中,一股海棠花的甜香散发开来。

他抬起的手一顿,皱了皱眉道:“这是什么香味?”说罢停下来的手又继续伸向那龙袍。

指尖触摸到龙袍的刹那,一团鲜红的火焰从他胸口跳跃而出,猎猎地燃烧着猛窜向全身。我痛苦地闭起了眼睛。

“啊————”

听着这样的惨叫,我心如刀绞,泪水冲破了眼睑的闸门狂泻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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