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冬了。四年来每到立冬这天,我就会到翠微阁前的花圃里小睡片刻,当我从花丛中起身的时候,便恍惚又看到那人风疾电掣般逼近的面孔,灼灼的眸子里有种悲痛忧煎,而愤怒却也如天火一般跳动。我一直想读懂这眼神中的含义,却每每在深深的追忆中惘然不知身处何世。
无法忘记他在翠微阁上抱着她惨痛欲绝的神情,他并没有痛哭流涕,但那身心俱灭的样子,令我觉得自己仿佛也死了一半。任何人如果有心,是绝对无法承受这样的痛苦的。也无法忘记他冰冷的目光扫过翠微阁下的人,也扫过我时,一切情感都归于空寂,仿佛一潭死水,我不由机伶伶打了个寒战。他跟着她死去了。
很久以后我才明白,那个悲痛中夹杂着愤怒的眼神是为了什么。
伯父新收的弟子,宰相傅传墨的大公子承业偷偷告诉我,那个人是他的师兄,但为了一段被世人唾弃的恋情,他与师父反目成仇。那个女子原本是带发修行清心寡欲的世外之人,却与他一起落入万丈红尘,他们的恋情冲撞了天和,冲撞了伦理纲常。他说伯父带人要抓他们是为了要拯救他们,但我却怀疑,硬生生拆散一对有情人到底是拯救还是灭绝。世俗伦常的桎梏,将自己抚养成人的师父的误解,那个人的心中想必是愤怒而痛苦的吧。
而他们是为了救我,才会被那蒙面人偷袭,那个绝色美丽的女子因而香消玉殒。这都是因为我,一切都是因我而起。假如我不曾任性贪玩偷跑到花丛中,玩得累了倒在花丛中就睡着了,那么她就不会死了。
让我奇怪的是,每次我向爹爹提起这事,他都皱着眉头不让我说下去。而那天晚上,在那女子死去的时候,我分明看见伯父的唇边似乎有种如释重负的神情,这让我无法不怀疑,他原本就是带着人在追杀他们的吧。可他们却反过来救了我。
他说,四年后我必归来,向各位讨还这笔血债。我知道,他就快回来了,也一定会回来。在这里,那女子死去的地方,悼念她。但我不知道他是否还记得我,如果可能的话,我希望他记得,像记得那些仇敌一样。因为,是我害死了她。如果他能记得,记得回来找我报仇……我甚至是欣悦的。
所以,来吧,我每年都在这里等着。今年是你所定的期限,你一定要来。
然而从立冬开始,我等了十天,他没有来。圣上允许我回家小住的期限到了,我不得不返回宫中。忘了提一句,四年前,也就是我遇到他过后的那个春天,圣上突然给了我一个青虹公主的封号,让我入宫陪伴。虽然她一向疼爱我,但武忠王府的独生女成为本朝唯一的异姓公主,如此殊荣还是着实令王府上上下下受宠若惊。从此我每年只能有十天回到王府小住,承欢父母膝下,而我将这十天选择在立冬前后,只是为了心底那个隐秘的愿望。我想再看到他,看到他活过来。
可他没有来,我等了四年的那个人竟没有来,而我又将回到那深不见底的金丝笼中去了。不是不失望的。但我知道,他没有来必定有不得已的苦衷,他一定被非常重要的事情绊住了。我这样宽慰着自己,回到了宫中。
女皇,圣上是我见过最具威严的人,当她临朝时,那种帝王之气足以盖过古往今来任何一位贤君。可她对我倒是一向慈和的,公主们更受宠爱一些,而我在诸多公主中似乎又是最得她青睐的一个。除了不能出宫外,我在宫里也算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而她还特许我进入太学,用她的话来说,便是女子一样需通古今、明大义、知礼仪,将来若开女子科举,希望我做第一个女状元。
我一回宫便有内侍来传旨,说圣上宣我至奉天宫见驾,我匆忙沐浴更衣后便带着礼物去了奉天宫。
圣上正在批阅奏折,我入内并不行礼,只脆生生叫道:“皇祖母我回来了。”她喜欢我叫她祖母,也喜欢我天真娇痴的样子,我在她面前自然也免了许多虚礼。
见我手里捧着东西,她放下奏折一笑:“霁儿回来了,这次又有什么稀罕物事带给朕?”
我嘻嘻笑道:“暗暗淡淡紫,融融冶冶黄。陶令篱边色,罗含宅里香。皇祖母猜猜?”
她微微一笑:“得意成这样,看来又找到什么珍贵的菊花品种了罢。前日听傅传墨说承业在一个安息商人手里得了盆价值连城的绿牡丹,正赶上你这一出宫,还不立刻被剥削了来?”
我脸一红,佯嗔道:“若不是为了皇祖母,我才不会跟那混小子缠那么久呢,皇祖母还笑人家。”接着又咋舌道:“不过皇祖母还真是神通广大,小小一盆花儿也瞒不过您,霁儿真是服了!”
圣上朗声笑道:“小丫头的嘴是越来越甜了。承业那孩子是不错的,诗文武功都好,对你又千依百顺,你今年快十五了罢——朕看他十九了还不娶亲,倒像是专等着你似的。朕今日就做一回月老,成就一对璧人,旨意已拟了,叫你来便专为告诉你这喜讯的。”说罢含笑看着我。
我吃了一吓,结结巴巴道:“皇祖母,这这……他他……”心里忽然转过的一个念头却是,难道我竟无缘再见他一面了?
承业虽好,我也喜欢,却不过是偶然发现在他身上能模模糊糊找到两分那人的影子,看上去有几分亲切,于是在太学里和他走得最近,但也仅此而已。仅此而已。圣上却要为我赐婚,看她的样子对这婚事满意得很。当然,宰相公子和王府千金,门当户对,又都是朝廷倚重之人,双方家长自也都乐见之。可我自己呢,那点可怜的小小心思,竟没有实现的希望了么?
她见我愣怔,笑道:“真是个傻孩子,高兴得话都不会说了。等你生辰过了,才赐下这道旨意。如今先让他领个轻车都尉的衔,去刑部协助查案历练历练。现下正有个案子,别人都办不了,若他办了,傅传墨脸上有光,朕给你赐婚也好隆而重之,也算考较他的意思。”
我这才回过神来,眼看她正在兴头上,天子金口难再更改,只得作出高兴样子谢了恩,又好奇道:“什么案子这么棘手?”
她的眼睛里仿佛有一道锐光闪过,那一刻的冰冷锋利竟令我忍不住暗地里打了个寒噤,便听她道:“云州刺史文敬贤和云州首富魏振国在自家书房被杀,奇就奇在这二人均死于密闭的房中,头颅却不翼而飞,凶手又在房门上留下血书的‘仇’字。这案子难就难在如何破解凶手密闭杀人的伎俩。朕的地方官没了,他们却只晓得将案子往上呈,”哼了一声,才笑道:“承业自小喜欢钻研刑律,本案虽然诡谲,却正投他所好,已经巴巴地准备去云州了。”
我一听“仇”字,脑海里竟立刻闪现出那人冰寒的眼眸,心里打个突,问道:“皇祖母这里有那两个受害人的画像么?”
“头颅没了,自然要造像寻找,怎么?”她讶异地看了看我,指了指堆积如山的案头,“那两幅帛画便是。”
我走近去拿起画卷展开看了,心头顿时如揣了个兔子,咚咚地跳得厉害。虽然过了四年,当时我也还小,但随着那人的目光扫过翠微阁下的众人,却也清晰地记得每一个人的面容,这二人正是当年围攻他们的人!他……果然回来了。
心中顿时涌起一个激切的念头,脱口道:“皇祖母,我能不能跟承业哥哥一起去查案?”
她没有断然拒绝,也没有说好,起身走到窗前,才问:“小丫头怎么忽然对这么血腥的案子感兴趣了,就不怕么?”
我怔了怔,本来就是冲动下才提出的要求,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难道说我认识这画里的人?心念电转下侃侃道:“皇祖母不是希望霁儿将来能做女状元么?可终日里待在太学里,书是读得多了,却都成了呆豆腐渣,岂不闻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百闻不如一见,百星不如一月,百无一用是书生,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我还待要说,被她笑着打断:“够啦,什么乱七八糟的,想去还得说点正经理由。”
我眼珠一转,撒娇道:“皇祖母偏心,许了承业哥哥去就不许我去,难道女儿真的不如男儿么?”
这句话可说到点子上了,她大笑起来:“小丫头既然这么有志气,其志可嘉,朕若还不许岂不是打自己的耳刮子?也罢,你去。不过丑话说在头里,你去了若没有一星半点成绩,回来朕可要打你板子。”
说罢提起朱笔写了一道旨意,盖了玺印交给我道:“你只跟着承业就行了,但为保万一底下人不服你们两个乳臭未干的娃娃,朕给你们这道护身符。只一句却要记着,不到万不得已可不许拿出来。”
我急忙谢恩,满口应承,展开一看,却是一行龙飞凤舞的大字:着青虹公主查办云州文敬贤魏振国案,遇事可便宜行事,不必上奏。
出了奉天宫,我急忙一边派人去相府通知傅承业同行事宜,一边草草收拾些细软,仅带了一个贴身宫女兰心便匆匆出宫,一颗心却早已飞到了云州。那人应该还在那里吧?我就要,见到他了。
到了相府才知道,傅承业那小子竟如此迫不及待,已起行了几个时辰了。我先是懊恼一阵,接着又兴奋起来,这么说,我可以独闯江湖了?从小不是关在王府里就是困在宫里,十五年来像足了笼中的金丝雀,如今可不是自由了么?想到宫外那广阔无垠的花花世界,顿时泛起雄心壮志,江湖啊江湖,我就要来了!
傅传墨不在府里,相府管家成端便要派几个家丁护送我去云州找他家公子。我眼看推托不掉,却又不甘心一路上被这几个家丁狗皮膏药似的粘着施展不开手脚,眉头一皱计上心来,答应了他,却要他把相府里最快的两匹马给我,美其名曰好快快赶上他家公子。
武忠王府和相府一向关系良好,加上圣上赐婚的风儿似乎也有些传到了这里,成管家对我比以前更是恭敬有加,丝毫不疑有他,果然给我牵来了相府最神骏的两匹坐骑,玉印和蛰风。玉印浑体雪白,只额头一块玉色的斑纹,鬃毛繁密,性极通灵,据说这是连圣上都曾极口称赞过的神物。此马乃大宛进贡的宝马,因宰相劳苦功高,圣上特赐此马与傅传墨以示嘉奖,成管家居然将此神驹与我,果然已认定了我是未来主母。我计将得售,心头大是高兴,对他一阵褒扬,哄得个老管家眉开眼笑。
因为要骑马,我同兰心换过了男装,便带着相府的六名家丁浩浩荡荡地上路了。
我们一路疾驰,晚间已出了洛阳地界十数里,便宿在一个小镇客栈里。我从行囊里拿出此次回家让人给我找的蒙汗药——每年回去我都会找些奇怪物事来玩,如今正好派上用场。便吩咐兰心放在茶水里给那几个家丁送去,务必每人斟一大碗茶给喝了才罢。
过不了多久,兰心满脸兴奋地回房来,嚷嚷:“公主,都倒了!都倒了!”
我急忙令她噤声,叮嘱道:“以后叫我少爷,咱们走吧。” 初试身手便大功告成,心下不免无限得意,带着小宫女急急出了客栈,打马飞驰,这一晚下来还不把他们远远撇下?
一路无事,渐渐向北进了五台山地界。距离洛阳已近千里,想来那些人无论再怎么亡命追赶也是赶不上的了,我这才放缓了行程,打算好好看看这山上的风光。
午后在一个茶寮要了些吃食,正喝着茶,便见四个负着包袱的行脚商人牵着马匹走了进来,见了我们的马顿时惊叹起来。其中一个麻脸汉子道:“大哥,这……这莫非是大宛名驹?”
一个白净面皮的道:“此马鬣至膝尾垂于地,看起来倒像传说中的大宛神驹萧稍。”往茶寮里扫了一眼,目光落在我二人身上,笑道:“小兄弟可是这宝马的主人?”
一路上对我们的马惊赞的人也见得多了,早已不以为怪,但我看他倒还有些见识,竟识得玉印的祖宗萧稍,便冲他拱了拱手道:“兄台好眼力,此马正是萧稍的后代。”
他嘿嘿一笑,几个人走了进来,在我们旁边的桌旁落座,道:“兄弟以前也贩过几年马,好马是见过不少,如此神驹却还是头一次见,真是值得浮一大白!”便吆喝小二拿了酒来,斟了一大碗端到我面前,道:“为神驹萧稍的后代……呃,不知此马的名字?”
我含笑道:“玉印。”
他哈哈笑道:“好,为玉印,小兄弟我敬你!”
虽则见那酒颜色浑黄,气味刺鼻,但山野小店也不能苛求好酒,而那人豪爽无比,我亦不甘输了气势,当即接过碗咕嘟咕嘟一饮而尽,道:“多谢兄台好意。”
那人拱手笑道:“小兄弟好酒量!佩服佩服。在下黄方,今日与小兄弟一见如故,冒昧问一句,不知小兄弟这是要去何处?”
我拱手道:“在下萧霁,要去云州。”
黄方喜道:“巧了,我兄弟本是云州人,出来采办货物方要回去,正好结伴而行。”
我听他说是云州人,有心向他打听文敬贤魏振国的案子,欣然点头应承:“偏劳黄兄带携。”
他看了看天色,道:“如今已过了未时,我们得赶早去青鹤岭投店,否则天黑了路不好走。”几个人匆匆吃了些面点便催着上路。
离了茶寮里许,我便随口问道:“听说云州出了件大事,不知黄兄可有所耳闻?”
黄方一怔,打个哈哈:“大事?哦,云州这么多大事,萧兄弟说的是哪一桩?”
我奇道:“难道黄兄不知云州刺史和首富……”说到这里心头一凛,此事如此轰动,就算朝廷有意封锁消息,若是云州人又怎会全无耳闻?改口道:“为一个美人翻了脸,闹得满城风雨?”
黄方又哦了一声,点头道:“原来萧兄弟说的是这件事,我记得那女子是叫……”
我信口胡诌道:“不就是天香楼的思如嘛。”
黄方高兴地道:“对对对,还是萧兄弟记性好,思如,就是思如!”
这人为何欺瞒?我心中一紧,看周围前不巴村后不着店,路上也寥无人迹,大生不妥之感。眼见前方一片密林,对方四人孔武有力,莫不是遇上强人了?顿时出了一身冷汗,强自镇定道:“黄兄可曾去过那天香楼?听说里面的姑娘很是不错。”心中却转过了千百个念头,急思着对策。
兰心和我被他们四个夹在中间,想要出去只怕甚难。只那道路便要进了树林,若进了树林要脱身就更难了。只有趁还未入林,也趁他们不知我已看出端倪,仗着我们的马快,出其不意才好脱身。
便听黄方嘿嘿笑道:“去过。莫非萧兄弟也想去尝尝滋味?”
忽然鞭梢向路旁一指,故意惊呼道:“那是什么?”
引得众人的目光齐向那方向看去,我手头鞭子顺势狠狠落下,抽在蜇风臀上,蜇风一声嘶鸣,猛抬前腿,顿时将前面一骑挤出了道旁,空出道路,却也几乎将兰心掀下马背。我急忙伸手将她往回拉了一把,双腿一夹玉印,玉印通灵,当先冲了出去,蜇风跟在后面,两骑撒开四蹄冲进了树林。
便听身后众人惊怒交集的骂声:“娘的,居然让小丫头跑了!快追!”
兰心惊惶问道:“公……少爷,怎么了?”看来犹自全不知情。
我恨恨道:“咱们遇上贼人了。快走!”
跑着跑着忽然一阵头晕,几乎被颠下马背,心头大骇,忆起喝了那黄方一碗酒,只怕这酒也是做了手脚的,难道今日要折在这些江湖宵小手里?
耳听身后蹄声得得,那些人正自追来,猛一咬牙,从怀中取出圣上那道旨意,急急对兰心叮嘱道:“我被他们下了药,现下骑不得马了。你快拿着这张纸去前面最近的州县衙门,要他们速速派兵来救!”话还未说完,又是眩晕得厉害,只得勒停了玉印,趴在马颈上,勉强将旨意塞给兰心:“快去!”
兰心哭叫起来:“公主……我们共乘一骑吧!”
我脑海里晕眩越发厉害,惊恐下抽了蜇风一鞭,厉声道:“两人一骑还不得被他们赶上?你去找人来救我才是正经!”挥这一鞭顿时失了平衡,从玉印背上摔了下来,昏花的视线里见到蜇风飞速去远,心头稍定。
少顷,来路上尘土飞扬,那四人已追了上来。见我伏在地上,便听一人笑道:“大哥的药果然霸道,说什么时候发作就什么时候发作,不然还真被这丫头给跑了。”
那黄方道:“可惜跑了另一个丫头,那匹马倒也不错。”
原来我们的装扮早就被这些人识穿了,他们一来便图谋着我们的马匹。我心头虽然恨极,无奈浑身无力,连意识都是强撑着才能勉强维持,要移动半步也是困难。可不能睡啊,我一狠心咬破了舌尖,疼痛一激,虽仍无法动弹,神志却稍显清明。
听他们跳下马向我走来,一人邪笑道:“这丫头模样标致,大哥不妨收了做压寨夫人。”几人一阵哄笑,齐声称好。
那黄方道:“这次替主公办事,中途竟得了这意外收获,果然是天意。我等跟着主公,飞黄腾达就指日可待了。”
先前那人谄媚道:“大哥英明,我们兄弟唯大哥马首是瞻。只不知主公要那两个人头做甚?千里迢迢送到洛阳去,又是何人的首级……”
那黄方打断了他:“主公运筹帷幄,岂是我等能够揣测的?这些事我们知道得越少越好,须知祸从口出,若泄露了主公的计划,我们十条命也没了。来,把马儿和那丫头都给我带上,回山寨!”
两人走过来,一个去牵玉印的缰绳,一个便愈将我抱起。我心头急怒,若被这些人的脏手碰了,我宁可咬舌自尽。忽听玉印一声长嘶,“嗵”地一声巨响似骨折之声,接着一人一声惨叫,几人怒喝:“畜牲竟敢踢人!”欲来抱我的那人吓得退了开去。
玉印挡在我身前,不断怒嘶,铁蹄与地面摩擦,威势惊人,震得几个贼人暂时不能靠近。
我大喜,心中直念好马儿,好马儿,若能保得我平安,日后定给你立长生牌位。
那黄方道:“钱六去吸引开马儿的注意力,麻二去把丫头给我抱过来。这马如此烈性,看来得用点药才行,否则难以收服,可惜却要损了它两年命了。”
我一听,又是一阵激怒,这厮好歹毒,竟敢损我的马儿!心头又念,好马儿,乖马儿,你自己逃吧,别落入坏人手里,将来为我报仇就是!再猛一咬舌尖,剧痛中手脚竟动了两分,勉强撑起身叫道:“玉印,快跑,快跑!”
玉印性极通灵,回头看了我一眼,悲鸣一声,竟不肯舍我而去。
那黄方大喝一声:“动手!”
我心头悲切,罢了罢了,有玉印陪我,死得也值了,正要咬舌自尽,忽闻头顶传来一个冷淡的声音:“忠马护主,倒也难得。尔等真是连畜牲都不如了。”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隐约熟悉。
我心头一跳,抬头向上望去,却只看到一个模糊的灰色身影立在梢头,如无重般随着枝头起伏。
黄方等大惊,齐喝道:“什么人?”
那灰色的身影自树顶落下,袍袖展处,伸出一双白皙纤长的手,手指轻弹,每一个动作皆如弹琴般优雅流畅,“嗤嗤”几声轻响过处,几名贼人连哼都来不及哼一声,皆翻身跌落尘埃。
那身影这才落下地面,负手于后,缓缓向我走来。树顶缝隙透下的微光隐约映出他的脸,刀斧雕凿般的面容棱角分明,狭长微扬的双眼不带丝毫喜怒,虽然俊美到了极致,却也冰冷到了极致。这……这原本如温玉一般的人呀!
一阵狂喜夹杂着剧烈的痛楚涌上心头,我再也支撑不住,晕了过去。
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身处一个山洞,旁边燃着一堆火焰,放着一包干粮还有清水,唯独不见那人。我一急,只怕他已走了,那此番相遇岂非白白地擦身而过,忙起身飞奔出洞。
洞外原来已经星月灿烂,玉印站在洞口,见我出来,欢嘶了一声,就拿脑袋来同我厮磨,我摸着它颈项的鬃毛,想到它的通灵,忙问:“好马儿,咱们的救命恩人去哪儿了?”
玉印伸头朝山洞斜下方一片树林长嘶了几声,前蹄踹踢着地面,我顿时会意,摸着它喜道:“乖马儿,你说他在那里?好,咱们找他去。”跳上马背,玉印不待我指示,已撒开四蹄朝那树林奔去。
近了才发现,这片林子原来就是下午差点丧命的地方。而林中森暗,我心头不由一阵发毛,鼓足了勇气才驱策着玉印走了进去。
走了约盏茶时分,隐隐听见前面传来微弱声息,似有两个人在说话。我忙下了马,借着林中微光蹑手蹑脚地靠了过去,躲在一棵树后偷看。只见那人负手立在星月之下,黑暗中双眸有若燃烧的冰焰,深色的衣袍愈发衬得他修长肃杀。旁边地上伏着一个人影,似在不住颤抖,嘴里发出轻微的哼声,仿佛正忍受着什么痛苦。
便听得那人冷淡的声音:“人头送到洛阳何处?”
地上的人嘶哑着嗓音道:“我……不知道……”却是黄方。
“你刚才吃的是白色粉末,想再尝尝紫色粉末的味道么?”
黄方惨然道:“你……你杀了我吧!泄露了这秘密我也活不成,左右是个死……”
“嗯,左右是你配制的□□,你来说说这两种粉末各有什么功效?”
黄方喘息一阵,艰难道:“白色是断肠散……紫色是……化尸粉……”
“原来是化尸粉,不能吃啊。难怪你想把它撒到我身上。”他笑了笑,这笑容却冷得让人不寒而栗,歇了一刻道:“你身上有伤,我怕化尸粉把你化掉了,那就换种方式。”指风弹出,但见一缕发丝样的微光没入了黄方小腹。
初时还不见何异样,片刻后他开始面色大变,汗出如浆,忽然一声惨叫,在地上翻来滚去。
“这是第一针,还有八针,你想一一尝试么?”那人冷酷地道。
“这……这是……截……截脉……”黄方已然痛得断不成句。
“你果然有些见识,这的确是截脉针。当初我只受了七针,倒想看看你能受几针?”
“你……你是圣光教的?”黄方眼睛里流露出极端可怖的神情。
那人却不理会,径自道:“下一针刺你腰眼,奇痒无比。”
黄方脸色虽然恐惧之极,却仍强撑着不言语,牙关紧咬,嘴边流下一行鲜红。可见他所说的主公只怕亦是手段毒辣,令他即使受到如此酷刑也不敢泄露机密。
寒光骤起,果然刺入他左侧腰眼。他本来左右翻滚,此刻却身不由主地大笑起来,笑得面目扭曲,双手不断去搔抓身体,片刻间衣服已被撕得七零八落,身上血痕道道,却笑得越发狂乱,听上去竟像凄厉的号哭。
我想起今日险些受他污辱,他如今被人整治实在是罪有应得,起初还颇为开心,但越听到后来那声音越是惨厉,逐渐觉得毛骨悚然,不由泛起一丝恻隐之心。
又听那人道:“第三针,刺你右侧腰眼,剧痒加倍。”声音仍旧毫无喜怒,整个人看来犹如玉石雕凿的塑像,飘逸却冰寒,那双没有一丝温度的眼睛像一汪深潭,看不到一点波澜。那曾经为爱人伤逝仰天长啸的人,曾经比那晚满园繁花更夺目的翩翩少年,竟葬送在这潭死水中了么?
是的,那晚他就已经死了。是我忘了,还幻想着能看到复活的他。
心中一阵裂痛,蹒跚而出,低声道:“你放了他吧。”
他回过头看着我,平静的面容仍不见丝毫波动,淡淡道:“看够了?”
“请你放了他吧。”放了他吧,庭烨,你本不是无情的人啊。但此情此景,我却无法念出那个名字,无法面对这样的你。
他却转过了头,冷冷道:“第三针。”手指作势欲弹。
我急忙掩了上去,挡在他面前,哀求地看着他,你若真是无情,就尽管将这一针刺入我身体吧。
黄方突然声嘶力竭地叫道:“武忠王府!”
我如被当头一棒,呆在当场,我家竟和什么人头牵扯到一起了?一缕寒光同时掠过眼前,等我呆呆回头望去时,只看见黄方眉心一点微光闪烁,圆睁着眼睛却瞬也不瞬了。
那人一把抓住了我的胳膊,向回飞掠。看着黄方的尸身不住后退,消失在黑暗中时,我回身问他:“你为何还要杀他?”
他哼了一声,冷冷道:“你的问题太多了,公主殿下。”
我吃了一惊,道:“你……你怎知我是……”
“下午有官军来搜山,随便抓一个问了问。”他忽然停了下来,目光炯炯地打量着我,“青虹公主,皇帝最疼爱的公主?”这时他的眼睛里有种我读不懂的愤怒、讥刺,看了我片刻,问道:“她是个怎么样的人?”
“谁?”我被他问得莫名其妙。
“皇帝。”
“圣上她……她很好啊。勤政爱民,智慧明达,广开言路擢升英才,政绩显赫四海升平……”
他打断了我,目光阴郁:“她对自己的亲人又是如何?”
“这……”我犹豫起来。圣上的亲生儿子们多已贬斥他方,留在身边的只是几个公主,公主的儿女。她的侄儿们倒是仕途通达,几乎无一不是高官厚爵,尤其是雍王龙罡乾,手握重兵骁勇善战,城府深沉手段沉狠,龙氏王朝的第二代大位大概非他莫属。但他却为何问起这个?
正在字斟句酌,他突然冷笑一声,道:“无非如此。”拉起我又是一路腾云驾雾般的疾行。
我忍不住又问:“你为何非要杀了那人?”
他回头盯着我道:“任何看过我使用武功的人都非死不可。你若不是待在我身边,一样得死。所以,不要想着离开。”
我一怔,有些明白过来。他说过要回来报仇的,但他的武功却是名扬天下的琴剑门九杀之曲,若有人将他归来的消息泄露出去,那些仇人联合起来就不容易对付了,他的师父我的伯父,首先就是第一个难敌的人。但,他真的会杀自己的师父么?他虽然说得凶狠,却不肯杀我,难道这人心里毕竟还是留下了一点光明么?那么,他大概也不会忍心杀自己的师父吧。
想到这里我不由笑了起来,他的目中掠过一道锐利之色,却并未言语。我笑着问他:“你还没告诉我叫什么名字?我叫萧语霁。”
“黎云庭。”他冷冷道。
我一怔,云庭……我听傅承业说过那个女子叫云卿,他如今自称云庭,将二人名字合而为一,在他心里是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她吧?心头一酸,忙借其他事情岔开,问道:“他们说的人头是怎么回事,怎么和武忠王府扯上了关系?”
他看着我似笑非笑,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却徐徐道:“皇帝派你去查云州的案子?有意思。”
我见他颇有讥嘲之意,不由嗔道:“什么有意思?觉得我不够资格去查这案子?你想说就直说。”
他还是不回答,横过几丈空间便见到玉印的身影,当即嘬唇为哨,玉印竟听他号令一路小跑而来。他赞了一声:“好马。”将我丢上马背,道:“我们连夜去云州,你若怕路途颠簸就说一声。”
我不由奇道:“你还去云州做什么?”
他斜睨我一眼:“什么叫‘还’?”便牵着缰绳迈开大步疾奔起来,玉印的能耐虽还不曾完全展开,但如此速度却已胜过一般骏马良多,这人的轻功好俊。
我一震,心头忽然升起一种不妥之感。我早已认定那二人是被他所杀,如今看他神情却丝毫不以云州为忤,更不像曾经去过的样子,难道凶手竟另有其人?脱口道:“你不是去过了吗?”
他摇头道:“我正要去。被你耽误了这一下午,得赶路了。”
我心中疑云更甚,然则他去云州是为了何事?一字字道:“文敬贤和魏振国已经死了。”
他看也未曾看我,望着前方路途道:“我知道。”
“你如何知道?”这件事连黄方这等地头蛇都不知道,他从未去过云州,却又从何处得知?
“我自然知道。”他还是一副什么都不告诉我的神气。
我不由火了,大声道:“你知道,你当然知道。你杀了他们。这么急急地赶去,云州还有什么人没杀么?那些人就真的该死?害死云卿的元凶你找到了么,却拿这些小喽罗出气!”
他的脚步戛然而止,手中缰绳被兀自奔跑的玉印扯得笔直,玉印收势不及,被带得几乎翻旋,一股大力前冲,我坐不稳顿时被甩了出去。心下叫糟时,背心一紧,又腾云驾雾似的被提了回来,听得他冰冷的声音道:“这些事你听谁说的?”
我一横心,挣脱他的手,回身盯着他道:“我就是你当年救过的那个女孩。若不是为了救我,你们不会遭人暗算,她也不会死。如果你真的要报仇的话,应该连我一起杀了。”
他眸子里如有一道霹雳闪过,像什么东西在猎猎燃烧,绝望的毁灭一切的燃烧。他的袍袖忽然无风而鼓,我听见仿佛骨骼“咯咯”作响的爆裂声,吓得几乎倒退一步,大力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继续面对着他。月光下,他的脸苍白得厉害,就像那天晚上,他抱着她形神俱灭一样。
我心头一阵无法忍受的疼痛,不知不觉踏上一步,向他伸出手去,喃喃道:“你不要跟着她死去,你要活过来。”我要擦掉这层苍白的颜色,还你以红润;我要熄灭那可能毁灭一切的烈火,还你以安恬。
然,当我的指尖甫一触及那一片冰凉,他蓦地飘退数步,袍袖垂了下来,眼中神色归于死寂,冷冷道:“别逼我杀你。”这强横的样子却莫名地让我看到一丝软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