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峨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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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我十六岁。

虽然自小便无父无母,但作为师父唯一的嫡传弟子,江湖上赫赫有名的江南琴剑门的少主人,也算是在门人众星拱月般的呵护下成长了起来。我的师父柳素节,凭手中古琴“天风海涛”神鬼莫测的“九杀”之曲令江湖败类闻风丧胆,赢得“琴剑”美誉,并一手开创琴剑门行侠仗义替天行道,如今已隐然成为备受尊崇的武林第一人。

但我身染先天怪疾,本来命不长久,得师父延请无数名医为我诊治,施尽天下奇珍药材,终保得性命无碍,却也因此难于修习上乘内功,琴剑门的武功,我因内力修为所限,只能初窥门径。师父每每叹息,为不能传我以衣钵遗憾不已。

我生性淡泊,对这武林中的地位名誉原看得轻,屡次劝师父另收弟子以传衣钵,他却始终未曾应允,只是道:“庭烨,你会好起来的。以你的资质,只要弥补了先天不足,要修炼上乘武功原是轻而易举之事。将来……你必定会大放异彩。”

大放异彩么?我淡淡一笑。但看着师父的殷殷期待之意,纵然无心争雄,却无法不力求完美。因此我更多的时间倒是用在了观研武林中各门各派绝技之上,十年间,琴剑门“渊停阁”的近万册藏书已经被我翻看得七七八八,对各派武学虽不能说是尽窥奥妙,却也多少了然于胸。

这日,我正在渊停阁揣摩孤本唐门暗器图谱,忽闻侍童来报,师父提前从洛阳武忠王府返回,急召我至扶风斋相见。我放下图谱匆匆应召而去,师父提前回来必有重大事由,心中却一时仍难忘怀这本奇书的种种玄妙之处。师父多年苦心收藏,渊停阁武学典籍藏书之丰,天下无出其右。据我所知,这本唐门暗器图谱,便是如今的蜀中唐门亦早已失传多年,故其中许多暗器的制作与使用之法便无人能懂。但若我能对此书钻研得透,未必便不能将这些暗器制作复原。

正在心潮起伏,已踏入扶风斋门口。师父清癯的身形立在案头笔走龙蛇,片刻便修成一书,拿火漆封了盖上印鉴,命侍童送出。回身对我道:“你来得正好,快收拾些随身物品,随我往峨嵋山一行。”

“入蜀?”我诧异道,当即从唐门暗器之梦中苏醒过来。

师父深邃的眼中神光隐露:“不错,去峨嵋。你的宿疾总算可治了。”

我不由怔住。原没奢望过这怪疾能彻底痊愈,而今忽闻喜讯,竟一时难以置信。

师父的语气微含兴奋:“你不必怀疑,这次定然事成。我在武忠王府巧遇药仙韩泽,说起你的宿疾,向他讨教治疗之法。他道你这疾患天下罕见,若仅凭药石只怕终生难愈,但却有二人能治此疾,便是峨嵋山天音斋的云卿和月卿。”

“云卿月卿?”我越发疑惑起来。天音斋天下驰名,皆因其上窥天道,能以星象推测天下大势,预言生灵祸福。传闻当年神策皇帝能以女儿之身登极为帝,亦颇多得益于天音斋慧觉师太的断相预言。前朝黎氏王朝方兴未艾前途正盛之际,神策皇帝龙梓泓尚在襁褓之中,慧觉师太一日巧遇龙氏夫妇携儿踏青,便曾预言黎氏二世而亡,取而代之掌有天下者便是这襁褓中的婴儿。多年后这惊世骇俗的预言果然应验,神策皇帝感慧觉师太断相之惠,御赐天音斋“天道”之名,天音斋由此天下闻名。但天音斋虽有名,毕竟不是江湖门派,亦从不理江湖恩怨,在朝廷庇护下,超脱于一切世俗陈规。我与闲云野鹤的武当玉远道长论道之时,曾听他提起云卿月卿是天音斋当代最出色的两大弟子,灵性之高直追当年的慧觉师太,但也未闻她们尚善岐黄之术。

见我疑惑,师父朗然笑道:“云卿月卿不仅精擅周易占卜,更双修恒真、恒澈之气,能解天下至阴至阳之毒。你体内先天所受的寒毒早已深入脏腑,故药石难以祛除,却只有她二人联手以恒真恒澈之气方能拔除!我与天音斋掌门悟善师太曾有一面之缘,已修书着人送去,我们随后便前往拜山求她相助,她总要卖我一点薄面。”

我这才恍然大悟,眼见十几年间师父为我殚精竭虑,两鬓早已斑白,心情激荡间倒身下拜,哽咽道:“徒儿不肖,总让师父操劳了!”

师父一把扶起了我,叹道:“师徒之间何须如此?我同师兄情若手足,他为仇人毒害,夫妻二人不幸早逝,将你这唯一的血脉托付于我,我怎能不尽心竭力?我自然将你视如己出。只是……”说到这里微微一顿,“要你随了我的姓,却是委屈你了。”

我急忙摇头道:“师父说哪里话来?师父待我如何,庭烨心中自知。莫要说跟了师父的姓,便是庭烨这条命也是师父的!”

师父神情欣慰,点头抚须微笑:“去准备吧,明早即行。”

峨嵋天下秀,果不其然。

漫行于烟波霭霭的山间小径,闻听幽深处山涧滑落的淙淙水声,竹影娉婷,鸟鸣婉转,心中怡然。那翠绿的山峰曲线柔和,傍着天穹悠悠拔高,遥远的山壁上但见成群的猕猴在树顶掷果嬉戏为乐,确然是人间仙境。

神策皇帝礼敬佛教,佛教得以盖过道教在本朝大放光明。天下遍修佛寺香烟鼎盛,这峨嵋山是普贤菩萨的道场所在,集天地之灵气,佛法在此自然愈发兴盛了。

天音斋坐落在峨嵋山深处一个清幽山谷,终年山涧环绕雾气朦朦,伴着音韵悠长的晨钟声,确有人间仙境的意思。但颇令我感到意外的是,这座名震天下的禅院看来竟异常简朴,甚至简陋,丝毫看不出托庇于皇权之下的圣眷隆重。

“这就是天音斋?”言下不由微露失望。

师父听出我话语中的诧异,微微一笑:“天音斋一向以参禅悟道修真养性为任,虽得圣上眷顾,主旨却不曾偏废,只恐沾染俗气误了修行,戒律一向严谨,这山中生活自然清苦了些。此处不比江南花花世界,你在此治病也须得严守她们派中规矩,不能自恃是客就随便了去。”

我少年心性贪玩,又从小体弱,师父从未将习武的严苛要求强加于我,散漫惯了,听得戒律二字顿时一阵头大,但对师父之命却不敢违背,垂手称是。

不一刻到得山门,一个青衣女尼步上前对我们合十一礼:“二位施主请留步,此处乃佛门净地,不招待外方游客,还请去往他处游览。”原来此处连把守山门亦是女尼,想必偌大一个禅院竟没有一个男人,难怪少与江湖门派有甚交往。

师父还了一礼,道:“烦请师太通传一声,在下琴剑门柳素节,求见贵派掌门悟善师太,此前已具书道明原委,还请悟善师太赐见一面。”

女尼合十道:“原来是柳施主。掌门已有吩咐,施主来时请先往精舍品茗,贫尼这就前去通报。”说罢自引我们上山。

我心下暗忖,师父凭自己在江湖上的声望亲自登门求医,若天音斋不允,师父这番颜面何存?若果然允了,固是天幸,然师父于我的恩深义重,只怕今生却是粉身难报,只求将来能将琴剑门发扬光大,以报师父的恩义于万一了。打定主意,若能留下来,不论再严的戒律亦要好生归束自己,万不可令琴剑门蒙羞。

女尼引我们到精舍坐定,自去通报不提,另有人奉上香茶来。我向窗外望去,白墙黑瓦内青竹幽幽,一条小径蜿蜒通向拱门外,远处但见一两个灰袍女尼执笤扫地,果然恬静异常。

不一刻门外传来足音,一个面目慈蔼清癯的老尼走了进来,向师父合十一礼:“柳掌门大驾光临,鄙斋招待不周,还请恕罪。”

师父早已迎上,哈哈一笑回礼:“师太客气了。洛阳一别十六年,师太的精气神愈发健朗,可胜过我这糟老头子了。”说着回首含笑看我,“这是小徒庭烨,还不见过悟善师太?”

我忙几步上前拜了下去:“晚辈柳庭烨,见过师太。”

悟善师太含笑点头:“柳少侠不必多礼,请起。”向师父道:“柳掌门有徒如此,难怪不远千里求医了,这番情义实教人感动。”

师父笑道:“还望师太成全。”

悟善师太合十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鄙斋自当尽力而为。”

师父闻言大喜,对我道:“烨儿,还不谢过师太?”

我早已再拜了下去,大声道:“多谢师太!”

悟善师太笑道:“不敢当,柳少侠请起。只是却要劳你在鄙斋住些时日,粗茶淡饭,委屈你了。”

我忙道:“师太言重了,贵派肯施援手,晚辈已感激不尽,还要在贵派叨扰,实在心下惶恐。”

师父对悟善师太道:“劳烦师太代为管束劣徒,老朽这里先行谢过了。日后若有用得着琴剑门的地方,请只管差遣。”

悟善师太笑道:“柳掌门客气了。便先叫云卿来替柳少侠诊脉罢。”说着便差了一个女尼去请云卿。

师父与悟善师太聊了些别后情形,片刻后一个白色人影走进门来。但见她十七、八岁年纪,虽然衣着素净,却是白裙白褂,青丝流云随意束成一束垂在背后,面貌清秀出尘,一双星眸流光溢彩,显露出非凡的智慧,让人一见下不由想起那空明清澈的蓝天。

她原来不是尼姑。我心下一震,急忙垂下目光。

在悟善师太介绍下,她与师父见礼毕,又向我回过头来:“柳少侠有礼了。”声音柔若春水。

我亦抱拳一揖:“云姑娘有礼了。有劳姑娘诊病,在下感激在心。”

直起身来,二人目光一触,隐约感到她明眸中掠过一道讶色,随即淡淡道:“柳少侠请坐。”拿出一个小小软枕放在几上。

我低垂目光将手放在软枕上,见三根皓白纤长的手指搭上了手腕,指甲白里透红,不带丝毫瑕疵,指尖柔滑如丝。我自小生长江南,见惯了江南女儿温婉秀致,可与她一比,竟是天上地下之别,不由暗暗赞叹。只不知她是带发修行,还是将来亦会出家为尼,若就此遁入空门,却委实可惜。

正在走神,忽闻她问道:“柳少侠此寒疾可是少时便患下的?”

我急忙收束心神,答道:“是。听师父说,我刚出世时受过极重的内伤,好不容易保住性命,但却被寒毒深入脏腑无法祛除,因此落下病根,时时发作苦不堪言。”

她点头继续诊查我另一手脉息,稍顷道:“寒毒确已深入脏腑。想必当年柳掌门以纯阳内力护住了你的心脉,逼出大部分寒毒,又有高人以百年人参维系你的命脉,否则只怕今日我也要束手无策了。”

师父笑道:“云姑娘说得丝毫不差。烨儿,有云姑娘出手,你这宿疾可痊愈了。”

我起立朝云卿又是深深一揖:“多谢云姑娘。”

她浅浅一笑:“还要等我师妹月卿回山,合我二人之力,才可为柳少侠疗伤。”这一笑,却宛如春回大地万物复苏,生生的波澜起伏。

我不由怔在当场,半晌才道:“是,还要谢谢月姑娘。”

师父和悟善师太都大笑起来,云卿亦垂首抿嘴一笑,随即告辞而去。我羞得脸上火烧,恨不能有个地洞钻进去,美女我也见得多了,却几时曾如此失态?

师父在山上住了一晚,第二天便告辞回江南去了,临行前又嘱我小心谨慎不可造次,我心中虽然不舍,也只好唯唯应诺。

自此我留在山上养伤,为避男女之嫌,独居在天音斋外的一间小小竹屋中。每日有人从斋内给我送来食物茶水,虽然清简,却也乐得逍遥自在,不必受斋中清规束缚。自那日一别,我未曾再见过云卿,想是月卿尚未回山,她亦不能为我疗伤。

转眼数日过去,我游遍周围山水,仍不见人前来,顿觉兴味索然,百无聊赖间只得坐在门前山涧旁抚琴为乐。琴剑门的武功我虽然难以登堂入室,但正因如此,对琴艺倒多了时间练习,自以为颇得其中三昧。

双手轻重疾徐,亮粲奇广,切清淡和,至曲高处一阵急弦如暴雨倾盆,正要步步攀至颠峰,忽闻“铮”地一响,冰弦已断。

我讶然停歇,手按琴弦朗声道:“不知何方雅士听琴,何不现身切磋一二?”

“山中岁月容易过,世上繁华已千年。柳少侠倒是好兴致,这曲《泛沧浪》如泛舟于千顷碧波,时而颠簸巨浪中时而浮舟平镜上,意境萧远空阔老劲沧桑,时有柳暗花明之感,倒似有几十年功力啊。”影随声现,一个白色倩影自山涧旁的大石后转了出来,面含微笑,却是云卿。

我心中一喜,闻她所言,竟也是此道中人,笑道:“原来是云姑娘。高人在此,在下真是献丑不若藏拙了。”

她笑吟吟道:“柳少侠过谦了。你指间气象万千,胸中大有丘壑。云卿不过略听过几首古曲,懂得些音律罢了,怎敢妄称高人。不若你调好琴弦再奏一曲,亦让我得赏雅韵?”

我知她不过谦逊罢了,也有心听她弹奏,立时取出一根琴弦续上调好,道:“那我便再奏一曲《流水》,以谢姑娘知音之谊。”

一曲既终,云卿颔首笑道:“曲初如见山之神奇嵯峨,清泉滴石,曲后又见水之涛涛,乱中有序动中有静,于水啸中分明听见龙吟,真乃好曲!”过来接过琴端详一番,忽讶道:“冰裂龟坼,蛇腹龙鳞……难道这便是传说中的玉涧鸣泉琴?”

她竟仅凭纹饰认出此琴,我不由有些惊喜了,点头道:“姑娘法眼无差,佩服佩服!”

她似乎很是欣喜,素手微扬,一串琴音若流水般汇出,我一听,竟是《广陵散》,越发喜出望外。

闭目聆听,但觉琴音忽而骤烈怒鸣,俄而又低回叹息,抑扬顿挫意境悠远,说不出的圆转如意酣畅淋漓。“刺韩”、“冲冠”、“发怒”、“投剑”, 纷披灿烂,戈矛纵横,一气呵成,最终若远去的潺潺溪水悠然消逝。

我情不自禁鼓掌叹道:“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听了姑娘的琴声,慨然想见魏晋风骨,稽公高格。料当年法场之上,三千太学生之前,定响此音,遂亮千古!在下只怕再练十年也望尘莫及,只好将琴束之高阁啦。”

云卿微微一笑,不知是琴曲激扬的缘故还是怎的,白皙的脸上微泛红晕,竟似放射出朦朦光亮,我没来由地心头一跳,看着她痴了过去。

她抚摩琴身片晌,将琴还了过来:“今日得逢知音又遇古琴,原是云卿的福缘,全亏了柳少侠,请万毋如此折煞我了。若少侠不弃,叫我云卿便可,今后还望多多向你讨教琴理。”

我接过琴暗忖,她倒不似外貌般柔弱,性格大是爽朗,心中喜欢,欣然道:“既如此,云卿也不必叫我柳少侠了,称我庭烨则可。”

她嘴角微露笑意:“也好,我长你一岁,称你庭烨原不为过。贵派不愧号称琴剑,这琴上的造诣果然独步天下。”

我赧然道:“说来只怕云卿见笑,我忝为师父的徒儿,敝派武功却学得着实差劲,只怕将来有辱师门。”

她柔声道:“这原怪不得你。你的伤势实不宜练武,但你天资卓越,一旦内伤痊愈,加上我同师妹用真气导引,你的武功进境必能一日千里。你师父对你寄予厚望,你是不会教他失望的。”

我闻言喜道:“莫非月姑娘已经回山了?”

她一笑:“她今日回山,明日便能随我前来为你疗伤。我正是来知会你此事的。”

那天晚上,我辗转反侧,耳边轰轰回响的尽是云卿那精妙绝伦的琴音,眼前不断浮现的还有她脸上那若隐若现的晕红。我知道我遇见了知音,在这异地求医的景况中能有这般邂逅,十几年来每夜遭受刺骨寒痛的苦楚,这一夜竟也似乎轻缓了许多。

而第二天一早,云卿果然带了一个眉清目秀的女孩一道前来,年纪和我相仿,小鸟依人般挽着姐姐的胳膊,兴高采烈地描述着下山的见闻,老远便听见咭咭呱呱的脆声。云卿含笑听着,不嗔不怪,看来也对她骄纵得很。

治疗开始,我们很快便混得熟了,她比我小了两个月,我自然毫无疑义地做了兄长,叫她月儿,她叫我烨哥哥。我对云卿的称呼不知不觉演变成了云儿,本来怕她不喜,但她倒也欣然接受,我于是心头暗喜。三人少年贪欢,将清规戒律统统抛诸九霄云外,结了党以疗伤为名,成天东游西逛。她们带我看遍了峨嵋胜景,象池月夜、九老仙府、白水秋风、大坪霁雪、灵岩叠翠、圣积晚种……云儿温柔聪慧,月儿天真娇痴,人在仙山行,让我每每沉醉其中,甚至忘了纠缠多年的寒疾,这段日子竟成了我有生以来最自在惬意的时光。

但我们倒也并不耽误正事,疗伤亦进行得一帆风顺。双姝合璧,恒真、恒澈真气相辅相成,如两道暖流在我体内游走,逐分逐分化去脏腑中郁结多年的寒气。我日益觉得束缚着身体的滞重丝丝飘移,轻盈得似乎能够触摸到窗外绿竹的梢头,而每夜必受的痛楚也一天一天地消减,终至于无。我仿佛新生了一般,体验着全新的躯体,按照师父早已传授过的琴剑门内功心法勤加修炼,短短数月竟大有进境,愈发惊喜非常。

转眼秋去冬来,这日下了一场大雪。漫天鹅毛雪片纷飞,峨嵋山银装素裹,于秀丽中平添了几分妩媚高洁。我望着纷纷扰扰的雪花暗忖,云儿和月儿今天大概是来不了了,这场雪恐怕一时住不了。但雪幕中忽现两个白点,一直向我所居的竹屋移来,若非我目力极佳,只怕会误认做雪花。

白点来到近处,但见裹在大氅里的两张红扑扑的脸蛋,眉毛上结了霜花,却不是云儿月儿是谁?我忙抄起雨伞迎了出去,远远便叫道:“这么大的雪,你们怎么还来了?”

月儿抢先答道:“烨哥哥,我们带你去个好地方!”

我愕然道:“下雪天去哪里?”

云儿抿嘴一笑,道:“金顶。”

我越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是去过了吗?云海是很好看,可这天气……”

月儿笑嘻嘻道:“上面有更好看的,就看你运气是不是够好了。”

看着她俩神神秘秘的样子,我不由踌躇起来。云儿飒然笑道:“别发愣了,跟我们来就是了。”说着衣袖一挥,卷了我的手腕便行。

我不好挣开,只好随了她去。却觉得缠在手腕上的长袖也如此细腻,心中怦然一动,忆起那日她为我诊脉的情景,竟是一阵心旌摇摆。

时近正午我们才登上金顶,大雪已渐渐式微。站在金顶放眼望去,满目雪域苍莽,翻涌的云海波涛起伏,雪霁后阳光朗照,整个世界比平日更明亮灿烂。我不由屏住呼吸,深深入迷。

她俩自在一旁窃窃私语,忽然过来拉了我步上一座石台,月儿雀跃道:“快了快了!我在峨嵋山长大,可也没见过这东西呢!”

我诧异道:“什么东西?”

月儿却不回答,只是嬉笑。

我只好望向云儿,她也只是笑,末了看我实在心痒难搔,方道:“传说中有种奇景,非有缘人是不能得见的。今日大雪初晴,阳光普照,说不定你能有这运道目睹奇观呢。”

我正要再问是什么奇观,忽闻月儿高声大叫:“摄身光摄身光!”回头一看,却见她指着云海手舞足蹈,忙追随她的目光看去,一见之下不由目瞪口呆!

云面上一轮七色光环笼罩,光环中央一个熟悉异常的身影呆呆伫立,凝目望去竟是我自己!便如在镜中照影,举手投足,影随身动,清晰异常,蔚为奇观!

忽然又听到月儿惊喜的声音:“烨哥哥,你果然厉害!一来就看到摄身光,不愧是真命……”最后几个字却生生地没吐出口来。

我愕然回首,恰见云儿捂着月儿的嘴,对着我嫣然一笑:“这就是摄身光,它的神奇更在于每个人都只能从摄身光里看到自己。”不着痕迹地向云海一指,顺势离开了月儿,站到我身旁,“我们虽然并肩站着,却也只能看到自己。”

我顿时大感惊奇,问道:“怎会如此?”

云儿望着摄身光慨叹:“无人明白其中的玄妙,上天造物总是变幻莫测吧!”

我亦油然叹服。

见她凝望云海,清澈的眸中映出那七色光环,光焰深处似有淡淡的忧愁流过。此时的她,便如峨嵋峰顶一个恒久的存在。可惜,却是我无法抓住的恒久,我心中轻轻叹息一声,第一次感到无可排遣的惆怅。

然而始终心有不甘,突然故作惊喜地道:“看!我看到两个人,我们两个人!在光环中央!”说着握住了她的手,将她更拉近身旁,肩头一触,心头瞬即狂跳起来。

她一边难以置信地再朝光环望去,一边惊讶地道:“不可能,怎么可能看到两个人?” 望了一会又问道:“你真看到两个人?”神情却带了两分骇异,竟完全无视于已经同我过于靠近的距离。

听到我们的对话月儿也凑了过来,兴奋道:“烨哥哥你说什么,看到两个人?”目光滑过我们交握的手,脸色忽然一变,看我的眼色掠过一丝愠怒。

云儿这才觉悟过来,淡然收回了手,神情恢复平静,道:“庭烨你看错了吧,哪里有两个人。”

我一时冲动,并未思及此举后果,这时才知大是不妥,讪讪道:“大概……真是我眼花了吧。”

下山途中,我明显觉出月儿似对我很不满,拉着云儿赶在头里,根本不管我是否跟得上她们的脚程。所幸我内力已大有进境,此刻全力施为下,真气流转自如,双脚便如在水上滑行一般毫无阻碍,倒也不至于被她们撇下。眼见云儿几次三番回头望我,怕我落下迷途,却被月儿逮着腾不出手助我一臂之力。我心头苦笑,知道得罪了月儿那丫头,只怕从此被她视作登徒浪子,更怕云儿亦产生同样误解,只得对云儿大做手势,让她不必担心。

那天之后,连着几天不见云月前来。我心中焦虑日甚,只恐这二人真的恼了我。问送斋饭来的童子,也不知她们的下落,想要去斋内找她们,又怕更露形迹。左右为难五内煎熬,气自己过于孟浪,更气造化弄人,为何偏偏让我遇见了她。

我能做什么?!

不过眼睁睁看着。

她迟早落发,有朝一日这天音斋的掌门必然由她肩任,这一代弟子中最卓绝出色的人。而我,背负着一个还未知的秘密,但它的沉重已让我时常透不过气来。师父曾说,总有一天你会明白,你是上天挑选的人,现在不要追问,神情肃穆。双亲英年早逝,婴儿时受的严重内伤,肩头那个暗红的星形烙印,我的身世隐藏着什么可怕的秘密?

我与她不过是暂时的交会,必定还要沿着各自迥异的命运前行。我对她应当仅止于此,假若吹散了表面的浮光掠影,我那点荒谬的狂热又承受得起什么,她又情何以堪?

罢了,我从来沉稳,如今却已经走得太远,是停步回首的时候了。

坐在窗前愁肠百结,便是一夜。清晨离案而起,忽觉一阵眩晕,只道是一夜未眠头脑迷糊,于是倒头大睡。

昏沉中听见山响似的拍门声,勉强睁开眼来,已然天光大亮。门外传来送饭童子的清脆叫声:“柳大哥,柳大哥在吗?”

我忙起身去开门,还没走上两步,脚下忽然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头脑愈发眩晕得厉害。伸手一摸额头,竟火烫一般,看来昨夜受了寒仍未自知。

开门让童子进来,他原本咋咋呼呼,一见我神情萎靡,吐了吐舌头,道:“你生病了?”

我喘了口气,点一点头:“可能昨夜着了点凉。”

他眼珠一转,喜道:“我去叫云卿姐姐来给你看看,她什么都会治!”

我一惊,道:“不用了,没什么大碍……”他却已放下食盒一溜烟地走了,我无可奈何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山涧后。

然,她真的会来吗?给她看见我生病的样子可也没什么光鲜,何况若她还在生气,只怕未必给我好脸色瞧。我心中却是既盼她不来又恐怕她果真不来。

就这么忐忑不安地等待着,一直到了入夜时分,她没有来。我不由心中气苦,就算我冒犯了你,你再轻视于我,却又何至于无情至此?罢了罢了,与其留在这里被人无视,不如明日去斋中向悟善师太谢了疗伤之恩便下山去吧!

烧得厉害,再起不了身,童子送来的食盒原封放在桌上,我粒米未进,昏昏沉沉地又睡了过去。

浑身火烧火燎,又酸又痛,模模糊糊中似看见一个黑色的人影迅速靠近,他那冰冷的眸子里墨云滚滚凶焰四射,看着我低声道:“只有一个……”冷笑着伸出手来打了我一掌,一股冰寒的气息顿时急涌入体内,便如忽然坠入冰窟,冷得我格格直抖。那人却再无停留,穿窗而出。

远处传来女人惊怖的叫声:“太子……太子疯了!来人哪,传太医,快传太医!”门外忽然人声鼎沸,有人大叫:“走水了!合璧宫走水了!”窗外火光冲天,人影幢幢,杂乱的脚步声纷沓而过。

我想叫救命,可舌头却像被冻僵了,什么声音也发不出。不一会火舌穿过窗户窜了进来,周围的帷帐燃起了火焰,赤红的火焰,浓烟呛得我不停咳嗽,可还是冰寒彻骨。

忽闻一声巨响,木屑纷飞,大门破成了碎片,一个人影飞速扑了进来,掌风掠过熄灭了我身边的火焰,探手抱起了我,突地浑身一震,失声道:“阴冥掌!小主公……”那张脸上混合着汗水和血污,神情悲愤惊痛,却是……师父,仿佛年轻了二十岁的师父。

他眼睛里闪着火花,如同周围的烈焰,咬牙切齿道:“好毒的妇人!”

寒气铺天盖地而来,我呜咽了两声,陷入彻底的昏迷。

神志渐渐清醒过来时,鼻中先闻到浓烈的药味,睁开眼睛,窗外一片漆黑,屋子里亮着一盏灯,灯火明明灭灭,一个窈窕的身影正在窗前熬药。

我心中一暖,勉强叫道:“云儿……”

她闻声回过头来,道:“你醒了?没想到病得这么厉害。我奉师命去了一趟成都,回来才听说你病了。”说着端了一碗冒着热气的药过来,用调羹仔细匀着柔声道:“药放了一会,不烫,喝吧。发了汗也就好了。”

我望着她低垂的眼帘,秀美的手指,忽然不克自制地激动起来。我原不该怀疑你的,你那么温柔善良,怎可能弃我于不顾?伸手欲接过药碗,她却已径直舀了一匙药,在嘴边吹吹递到我面前。

我愣了一愣,眼睛忽而一阵灼热酸涩,胸口堵得慌,却又像揣着一团火,张开干裂的唇,大口喝下她喂的药,便如那是玉液琼浆。

看得她忍不住笑起来:“好啦,慢点,这是药,不是酒!”

我一时喝急了,顿时呛咳起来,她失笑地放下药碗,一手拍着我的背,一手拿锦帕揩着我嘴角的药渍。我仿佛没经过大脑一般,突然就抓住了她的手腕,握着没有松开。

她惊异地看着我,没有说话,手里的锦帕落了下去。

我屏着呼吸,轻轻将她的手翻转,掌心向上,低头轻轻吻了一吻。她的掌心温暖,柔软,握着的仿佛就是我的性命,脆弱多舛的性命。

她的眼里露出怜爱之色,然又参杂着诸多矛盾顾忌,回手抚摸着我的脸庞,叹息不语。

“云……”我呢喃着,仿如听见心底有个声音在潜行,不行,你不能。可她的脸在烛光下是如此的明媚,柔情似水。那声音渐渐微弱下去,杳然消失在空寂中,能听见的只有闷雷一般的心跳,我只是遏制不了,遏制不了地起身,吻住了她。

我的病很快便痊愈了,寒毒亦已去了十之八九,但自从月儿恼了我,再不肯来为我疗伤,这剩下的十分之一便始终无法根除。我也乐得如此,因为这样我就有借口不必回江南,并且多了与云儿独处的时间。

我问她为何那天我说在摄身光里看见两个人,她会那么惊讶。她先是不肯说,耐不住我软磨硬泡,终于道出了缘由:“传说只有心意相通的两个人才能同时在摄身光里显现出来,这是上天考验人们情感诚挚的天镜。”脸上泛起一抹嫣红。

我一怔下不由大乐,想不到我的胡诌却是歪打正着,只怕云儿亦早已心有所动,故而那时才如此大惊失色,只道真与我心意相通了吧。

我又问她月儿为何如此恼我,她沉默了一刻,笑笑道:“她不过是小孩子脾气,很快就好了,你不必在意。”然她的笑容里却有种隐忧,只是不想让我知道。我虽然看出来了,却也不能再问,我不想让她有丝毫的为难。

何况,我亦隐瞒着她,隐瞒着一个可怕的事实。我一边沉浸在和她琴瑟相和的幸福里,一边却又为这样的欺瞒而饱受煎熬,幸福与磨折只是一线之隔。

在峨嵋转眼已过了一年有余,在云儿不断督促,并以恒真真气疏导帮助下,我的内力修为一日千里,进境神速,琴剑门“九杀”之曲已成其六:追风,泼风,行云,乘龙,惊雷,破天。虽然余下三杀静心,无相,无心尚未能领悟,但我曾听师父说过,他三十岁上才练成前六杀,而余下三杀却又耗费了十年时间方才圆满。如今我的成就已算难得之极,单凭此六杀已足以纵横江湖。

而我闲来无事,摆弄唐门暗器图谱,被云儿看见后竟大感兴趣,非要挑一个让我造出来,结果她千挑万选选中了绝代暗器“暴雨梨花针”。我固然头疼,但仅凭这绝世暗器之名,却也足够令我兴奋莫名,再加上此乃佳人所愿,愈发斗志昂扬。在不眠不休日夜颠倒地钻研了七个昼夜后,我终于造出了暴雨梨花针。

当我拿着暴雨梨花针为她试射成功时,她激动之情溢于言表:“烨,你太聪明了!竟真的造出来了!”那时,她双眸泛红,执着我的手凝视了半晌,忽然便凑了近来,柔软的唇碰触到我的脸。那是她第一次主动吻我。而我的耳边同时拂过她如风般轻柔的一句话语:“好好拿着它,它能救你的命。”

我愕然看向她,却只看到一张如花般的笑靥,我想问她这句话的意义,她却突然吻上了我的唇,那句疑问便消逝在缱绻不明的柔情里,消逝在峨嵋九月初起的金风里。

我想我一直不太明白她的,不明白她晶莹透澈的心里究竟藏着什么样的心事。但可以肯定的是,她爱我,并不比我对她的爱少一分一毫。她在为我筹谋。我想到了她们的能力,能够卜算天命的能力,或许,她看到了什么?但她不说,我也就不问。我们本可以将这默契一直保持下去,直到有一天,我收到师父的一封信函,要我重阳节时至洛阳武忠王府一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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