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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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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此我便经常借故出入奉天宫,有时也看见黎庭烨在殿内奏事,并且遇到他的次数越来越多,足见圣上对他的信任与日俱增。因着是在宫里,只是照个面便匆匆而过,并不方便谈话,但我逐渐摸到规律,每月的初六他必入宫奏事,必经过端仪门。端仪门连着御花园,这日便在御花园中闲逛,拿捏着时间让兰心回去取些物事,自己逛到端仪门附近。

过不多久便见一人绯袍金带,渐行渐近,比之以前玄黑衣袍的冷峻,如今这身装扮倒显得他愈发锋芒逼人了。当下轻咳一声,自花丛后转了出来。他蓦然见我,并不吃惊,扫了一眼周围杳无人踪,驻足淡笑着道:“为何躲在这里?”

我哼了一声道:“凭你的本事,入宫这许久也不来探望我一下,如何解释?”

他长眉微挑,仿佛了然的样子,继而似笑非笑地道:“如今君臣有别,臣如何敢擅闯公主寝宫呢?”

我巧笑嫣然:“若果然认真论起来,我倒是该唤您一声殿下呢?”便作势敛裙向他拜了下去,心头暗笑,竟跟我来这一套。便觉一股暗力传来,托着让我无法下拜,随即闻得他道:“算啦,小丫头不必装神弄鬼,有什么话快说罢。”

我站直了身子,笑道:“知道贺兰大人贵人事忙,那我就长话短说了,有三件事。这第一嘛——要谢你救家父于冤狱,虽然不知您究竟是好心还是歹意,但既有大恩于我,后必回报。第二,家父让我转告,若大人未忘家仇,自有朋友愿意帮扶。”说着观察他颜色,却是古井不波,接着道:“我私心认为,你不一定稀罕这些个,但深宫内院——有些事情,多条眼线总是好的……”

他忽然睨着我哂道:“小丫头什么时候也学会了盘算?”

“这还不是在外头吃了亏学乖了么?有个傻瓜当人人都是傻瓜,私下安排了一切,难道堂堂的青虹公主是任人摆布的么?”我确是不忿,不忿我在他眼中仅是颗棋子。我不要做无关痛痒的棋子,而只要一个认真的眼神,哪怕我知道有个影子占据着他的身心、灵魂,再容不下别的牵挂,哪怕永远只是局外人,但,只求你认真。

他面上虽仍旧是不屑的笑意,眼内却似有微微的讶意,徐徐道:“第三件事是什么?”

我迅速环视周围,无人靠近,急急道:“我想知道,当时你怎么知道那人从何而来又去往何处?”我指的是大祚荣那件事。

“这个简单。他靴子上沾着红色泥土,那附近除了虬龙湾的土地是红的,都是黑土,而他又被圣光教的人追杀,自然是因为他擅闯禁地图谋至宝。他使的单刀刃窄,刀柄有龙纹,这是粟末部的特征。去岁高丽亡,粟末部因助高丽,被朝廷强迁于营州。粟末部本是靺鞨除黑水部外最强的部落,如今为了生死存亡,自然要冒险夺宝尝试建国,若能成功统一靺鞨,才能在突厥与龙氏王朝的夹缝中生存并壮大下去。”

得他一番解释,我才算恍然大悟,这么兜兜转转的也亏他能想到,这个脑袋究竟是什么做的?方欲答言,他已一笑而过:“公主既已释疑,容臣告退。”远处兰心正分花拂柳而来,我亦只得转身迎了过去。

这一日,我才自太学出来,路过瑶光殿,忽闻石阶上有人柔声呼唤:“青虹。”抬头一看不由喜道:“施舞姐姐!你什么时候从成都回来的?”三步并作两步窜了上去,握着她的双手眉开眼笑。

一年未见,伊人的容颜仍如露水般清澈,此刻任我拽着素手摇晃,却是一如既往地宠溺着,只唇角含笑,轻轻斥责:“如今大了,还这么顽皮。我听说你在外吃不了不少苦头,怎还未学会收敛?”

我嬉笑道:“姐姐怎知我没学乖?只是见了姐姐,心中高兴才张狂点罢了。不信你问圣上,青虹可是稳重多了?”

她哪里舍得真的责备我,笑道:“罢了,你诚心要装稳重,自然能瞒过所有人去。但在我面前,还是真性情来得好。”

我听得心中舒坦,频频点头:“还是姐姐最好,心疼我装稳重劳累!”

她看着我娇宠地摇了摇头,拉我步下石阶:“咱们走着说话,圣上在殿中,你莫要聒噪扰了她。”吓得我吐吐舌头,乖乖地跟着她下了殿前石级。

眼见得离了瑶光殿,我不禁又兴奋问道:“成都果然是天府之国,物产民风如何?蜀道果然是那么难行的,连鸟都无法飞渡?”

她见我好奇之心不可压抑,便即娓娓道来:“成都之富庶天下知名,自然有它的原因。地理上它群山环绕,有多少战火便被这巍峨的高山阻隔?气候上温暖如春,四季常绿,物产丰饶,交易繁多,单是那春天的茶市、夏天的扇市、秋天的药市,便如云霞一般耀人眼目。而它的造纸业、制瓷业、织锦和漆器同样享誉宇内,著名的“邛三彩”当真质如温玉,胎若霜雪。至于那成都城的繁华,端的是水绿天青不起尘,万户千门入画图。城中建筑鳞次栉比,瓦檐飞阁凌空耸立,如偃如仰,计有城门10道,城墙上共有门楼、望楼、更楼及廊庑栏干建筑上千间,就是比之洛阳亦毫不逊色。”

我听得口都合不拢,又急忙追问:“那蜀道呢,真有那么难?”

她一笑道:“你可听过黄鹤之飞尚不得过,猿猱欲度愁攀援,剑阁峥嵘而崔嵬,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便可以想象这条道究竟有多难了。”

我不由跌足叹道:“早知是那么好的地方,我就该跟姐姐一起去成都了!”

她竖指一点我的额头:“我又不是去玩的。成都虽好,自有烦忧,南诏国觊觎这块宝地已非一日,向日更曾攻破城池,掳走织锦、漆艺等能工巧匠数以万计。何况蜀道难行,你是断受不了那辛苦的,若是贪图安逸,还是留在洛阳的好。”

我心头一动,雀跃道:“原来姐姐还曾去过南诏?那里又是何番景象,苗人真如传说中那般凶恶,擅使蛊毒?”

这次她却不答,单道:“那些个邪门歪道,你打听来做什么。多日不见,陪我走走才是正经。待会晚膳时间你可到我那边,我带回来的雪曲佳酿,给了圣上三瓶,自己却还私留着一瓶呢。”

我一听顿时肚里酒虫作怪,喜得抓耳挠腮,恨不得立刻就天黑了才好。

天刚擦黑,我就拉着施舞急匆匆回到她在宫中的居所,一屁股坐在桌前,迫不及待地催促着:“雪曲呢,雪曲呢?”其实我酒量并不好,三五杯便醉了,但宫中规矩森严,我不常饮酒,只是听她说得这酒如此珍贵,便是好奇着要尝尝。

她至屋角一一点燃了树形灯台的五盏灯,明灯交相辉映下,愈发肤色胜雪,回头对我微微一笑,无奈地道:“没见过你这么猴急的。”轻移莲步,自橱中捧出一个玉瓶来。我支着下颌看她,不由问道:“姐姐你在成都碰到什么人了吧?”

她不解地看着我:“什么?”

我掩着嘴巴偷笑:“若不是碰到了什么人,那为何这次见你竟是愈加地仪态风流了呢?”

她一怔,继而双颊霞飞,嗔道:“你!”说了一个字却是接不下去,只回身将酒瓶再放回橱内。我眼见不好,佳酿没了,顿时立起,一个箭步跨过去,缠着她道:“姐姐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吗?别把那酒收了,我……我可心痒着呢!”

她看着我正色道:“我此生已许下心愿,只与青灯古佛为伴,你莫要以为这是玩笑。”

“姐姐难道便真不嫁人么?一个人孤伶伶的多难捱啊!以姐姐的才貌,只要点个头,这洛阳城的青年才俊哪个不上赶着来排队?更何况圣上这么喜欢姐姐,让她给你赐门情投意合的婚事,不也易如反掌?”我看着她巴巴地道,十分不解她为何要立个如此古怪的心愿。

她淡淡一笑,摇头道:“你还小,不明白……”

我才要再劝,她素手掩了我的唇,道:“你就是会撒赖。这酒后劲大,你酒量窄,便只准喝一杯罢。”重又取出酒瓶,径开了封口,倒出两杯来,顿时酒香盈室,令人醺然欲醉。美酒当前,我便也忘了劝她,伸手便端起一杯,放在鼻端深深一嗅,油然赞道:“好酒!”抿了两口便一饮而尽,畅快地出了口长气。

她不由又轻责我:“你这是品酒?分明是猪八戒吃人参果!”

我便拉着她手,可怜兮兮地道:“好姐姐,那就让我多喝一杯,就一杯!否则还没品出味道来呢?”

她一个劲地摇头,但终是耐不住我的纠缠,还是再倒了一杯给我,道:“最后一杯,你给我慢慢品,再一口干了可当真没了。”

我忙不迭地点头,端了杯子小口小口地抿,偷眼瞧她,亦举杯轻酌,神色享受,便东一句西一句地问她些成都的见闻。不一刻窗外已是夜色浓浓,那酒劲上来了,只觉灯影重重,她的脸在闪烁的灯光里幻出无数个影子,浅笑着,美若天仙。舌头也有些大了,东抓西握着找到她的手,拖着含糊道:“姐姐……在这深宫里,就数你对我最好……你……你可一定要好好的……找个好人家……我……我让我爹……让圣上……都给你找……”话未说完,已是一个倾斜跌翻在地。

意外地,并未感觉疼痛,反而似跌入一个棉花堆里,舒服极了,酒意上涌,再也睁不开眼睛,恍惚中似乎听见人说:“傻瓜,我只是在等你醒来。”

这一觉直睡到次日午后,浑浑噩噩地睁开眼睛,见自己躺在施舞的床上,她却不知去向,想是早朝去了。起身伸了个懒腰,眼光扫过屋子,桌上一张笺纸,上面是她那行云流水般的秀致笔迹,便拿起来看。

青虹,雍王爷今日还朝,圣上在太极宫召见,并设午宴。你若醒了,就自行回去吧,晚上再找你。 舞字

我看了撇撇嘴角,雍王回来了么?在长安过着半个皇帝的生活不好么,怎么这当儿回来?难道……那座陵墓已经修完了,还是他收到什么风声,觉得洛阳的形势有变,故而迫不及待地赶回来巩固自己的地位?圣上已经没有儿子在身边,即便有,剩下的也只是那庸碌无为的相王平世,何况他还被贬到了荒远的岭南。然,雍王的还朝,却绝对不会那么简单,也许一场风暴正要来临。

很晚,施舞才到来,一脸的倦容。我不由惊问:“怎么了,姐姐为何看来如此疲惫?”她缓缓坐下来,不动声色地看了看我房中侍立的宫女。我心头一紧,雍王的归来果然令人沉重,会意让她们都退了出去。

她这才端起一杯茶,边喝边道:“雍王回来了。”说完又不语,眸中似有种纷乱之色,我还从未见过她这样,小心开口道:“宴会上出什么事了么?”

她面无表情地道:“今日早朝礼部侍郎袁嘉上奏,洛阳平民王显之在街头率三百人向圣上请愿,请立雍王为太子。”

“什么?!”我正喝了一口茶,不由顿时喷了出来。难怪雍王不早不迟今天回来了呢,这一切若说是巧合,打死我也不相信。忙问:“圣上的态度如何?”

“讳莫如深。”她喝着杯中的茶,思绪却似飘到了很远的地方,缓缓道:“宰相傅传墨当朝即示反对,说那是无稽之谈,劝谏圣上严惩王显之和幕后操纵之人,但圣上却连他的话都没有听完,只淡然道,立储之事朕自有主张。”

我听了不由一阵毛骨悚然,难道圣上果然有意立雍王为储?这皇嗣一立,黎庭烨又如何再为自己正名?他绝不会允许这种事发生的,但他现在是否已经有了足够的影响力来左右圣上的意志呢?便问:“除了宰相,没有别的人反对了么?”

“有。不过这人是在散朝后,单独面见的圣上。”

我心中一跳,直觉这人便是黎庭烨,连忙追问:“他说什么了?”

她停了一会,似在回忆那人的言行,随即缓缓开口:“他说,圣上一贯以贤德智性使臣下敬服,皇嗣的人选早已胸有成竹,臣子们又何须争论。但圣上同相王母子情深,尚且人心相隔,致使相王如今被贬逐他方,更何况姑侄?圣上龙体康健,立储一事,可缓矣。”

可缓矣。这番话不啻惊心动魄,却无疑一语中鹄地言明了当朝的微妙形势,圣上又如何对待?

嘴唇微抖着道:“圣上……听了么?”

“听了。”

听了,听了。黎庭烨,你果然厉害。我心头长出一口气,安定了不少,便听她悠悠念道:“刑部侍郎贺兰庭,贺兰庭……”眸中似有一道又沉又亮的闪光划过。这眼神让我心底泛起一丝不安。

又是阳春三月。

这日施舞告诉我,乾陵的主体工程已经竣工,所以雍王才赶着回朝复旨,而她奉旨将往长安督造乾陵内的壁画石刻,次日即将起行。皇帝的陵寝是关系朝廷尊严的大事,因而才选择了圣上最信任的雍王和女官去负责执行。算起来,这座陵墓自前朝高宗皇帝始建,高宗皇帝入葬,当今圣上继续修建,到如今已历经五十余年,规模之宏大壮丽,令人敬畏。从古至今,一座陵寝容纳两位皇帝还从所未见,我私下揣测,圣上虽代黎氏而拥天下,但在最后归宿问题上,仍选择了同黎氏的皇帝,曾经的夫君同穴,只怕在她心中亦未能完全割舍得下情义二字。

我从图纸上看到,乾陵位于长安西北的梁山之上,东有豹谷,西有漠谷。山巅有三峰,北峰最高,即乾陵地宫所在。南峰较低,东西对峙,上面各有土阙,即乾陵之天然门户,依山为阙,气势雄伟。乾陵周围设内外两重城墙,城墙四面有城门,南为朱雀门,北为玄武门,东为青龙门,西为白虎门。陵园内分布有献、昭、乾、定、泰五陵,各建屋三百七十八间。

而石刻主要集中在陵前司马道两侧。从朱雀门外南面的第一对土阙向北,第一对石刻是象征陵墓的华表;继而出现的是代表瑞兽祥禽的翼马和朱雀各一对;再进为石马五对,马旁有牵马石人;石马之后为侍卫皇帝的直阁军石人像十对,头戴冠,腰系带,双手握剑,目视前方,气势威严。西边为述圣记碑,碑共七节,碑文为圣上亲手所撰,歌颂高宗皇帝的文治武功,计八千余字,并于字画上填以金屑,以照耀陵园。石碑之后司马道的右侧,是当年高宗皇帝入葬,前来吊唁的各国使节的雕像,共计六十一尊,躬礼侍立,列于陵前。

看过了图纸,想到如此雄伟的陵寝,我却无法亲眼得见,便不由得心痒难搔,缠着施舞蘑菇了半天,可怜巴巴地说,不久圣上就要为我赐婚,再不四处走走,这辈子可就没希望了。她先是不允,听到我这番话不由神色一黯,终应了为我向圣上请命,一同去往长安。但我没想到,圣上竟然准了,也不知是她的魅力太大,还是圣上对她过于信任,连我这样绝不肯老实的包袱都放心交给她看管。

于是,我又出宫了,在春天温暖的阳光里,柔软的微风里,施舞清浅动人的笑容里。我照样找傅承业要来了玉印乖马儿,同施舞一起穿了男装,打马奔驰在去往长安的大道上,仿佛看见那华丽喧嚣的花花世界就在前方。

抵达长安后,便随施舞去乾陵参观了一番,在瞻仰了帝陵的宏伟之后,又在长安尽情游玩,尝遍美食,颁政坊的馄饨,长兴坊的毕罗(作者注:一种抓饭),胜兴坊的蒸饼,辅兴坊的胡麻饼,水昌坊的清茶……深深融入到这“夜市千灯照碧云,高楼红袖客纷纷”的繁华景象中。

三天后,施舞要去帝陵督建工程,便派了两个敦实的侍卫跟着我,专责一是保护我,二是作我游览长安的向导。但比起施舞的敏捷睿智与巧舌如簧,这二人才智平庸口齿呆笨,更不懂投我所好,带我去的地方亦无趣味可言,于是两天后我便打定主意要撇下他们,自个儿寻乐去也。

略施小计甩掉这二人后,我在城里胡乱逛了一天,买了许多小玩意,诸如风筝、荷包、草蟋蟀、彩面人、冰糖葫芦之类,图个新鲜。直到夕阳西下,忽然想看施舞会如何处罚这两个弄丢了公主的侍卫,万一情况不对了可以跳出来救他们两条小命,便雇了辆车直奔帝陵。

到帝陵时月刚上树梢。我同施舞来过帝陵,守卫自也认得我,我问明白了施舞还在里面,阻住了守卫想要去通报的打算,径直进了陵园寻她。远远望去,她所在的那排房屋窗户仍透出灯火,我偷偷想着要吓吓她,便蹑手蹑脚地靠过去,将耳朵贴在门上,听到里面传来她的声音。

“东西都齐备了么?”

另一人恭谨回答:“是,按您的吩咐,绸缎、刺绣、字画、扇子、药材、茶叶、安息香、金银器等均一应俱全,都放在库里。您看什么时候出发?”

“亥时正吧。”语气肃然,似乎说到的是一件大事。奇怪,难道那二人畏罪,竟还没把我失踪的消息上禀么?施舞这是要办什么事去,如此庄而重之,而且需要的东西贵重不说,还都是生活用品,也不像陵寝里要用的。我顿时好奇心起,立意要查个水落石出。

听见屋里传来脚步声,忙闪到暗影里,见一人出来,直向外行去,便缀在他身后来到库房。那人进了库房,不一会再出来,走到别的地方去了。我看偌大个库房竟无人看守,想是那些看守被提前差走了,看来这事的确蹊跷,否则为何要如此掩人耳目。瞥瞥周围无人,连忙闪进库房,只见一排排崭新的箱笼排列在地。打开一个箱子看时,满眼生光,竟都是金灿灿的杯盘碗盏;另一箱里又是雪白的瓷器、玉器。我看得暗暗咋舌,这里数十个箱笼,若都是同样的物件,便是在皇宫里也足够拿来炫耀了。一个个箱子翻看过去,刚才那人提到过的东西都一一在目,而那一箱子字画里,有幅吴道子的宝积宾伽罗佛像图,我的鉴赏能力虽然有限,却也认得这绝对是真迹,因为这是圣上最喜爱的收藏品之一。

天!这幅画怎会跑到这里来了?但若非是得了圣上的准许,施舞即便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偷走这幅画的,何况她也绝不是那样的人。我心头一阵紧张,看来这件事果然非同寻常,搞不好施舞奉旨督造帝陵不过是个幌子,来长安的真正目的是为了今晚这件事。这么一想,不由手足发凉,却愈发好奇难捺,心绪七上八下了一阵,终于咬了咬牙,来都来了,一定要跟去看看!

找到那箱子刺绣品,拽出好些藏到仓库角落,自己钻进箱子里,拿绣品盖在头顶,这样既柔软,又不虞被发现。不一会便听得马车的辚辚声,微细的人声,一些人进来把箱子抬了出去,我便也感觉被抬了起来,放到了马车上。

等马车开始起行,我把箱子盖推开一点,果然身处车厢的中间,外面一片漆黑,也不知走的哪个方向。

等马车开始起行,我把箱子盖推开一点,果然身处车厢的中间,外面一片漆黑,也不知走的哪个方向,干脆关了箱盖,蜷在绣品堆中打起了瞌睡。正做着梦,忽然身子一颠,脑袋碰到箱盖,磕得死疼,差点叫出声来,才忽然记起身处何地。侧耳倾听,外面传来人声,不一会是卸箱子的动静,看来到了。

我感到箱子被抬入一个大约是厅堂的地方,因为周围很安静,却又有明亮的灯光从缝隙里透进来。不一会脚步声传来,有两个人走进了这房间。我并不惊讶会听到施舞的声音,而是惊讶于她语气中的尊敬之意,我听见她说:“很久没有来探望您,还望您原谅,圣上也一直记挂着您,所以命我来看看您还有没有别的需要?”

一个清朗低柔的男声答道:“谢圣上记挂,我在这里很好,施姑娘照顾周全,这里什么也不缺,有劳你了。”这声音说不出的好听,又是那么谦逊有礼,我不由很想看看这人到底长得什么模样,偷偷推开箱盖,从缝隙里窥视。

这一窥不要紧,看得仔细后,惊得我几乎失声尖叫。那人身形瘦长,虽然着的是件半旧的湖蓝色绸衣,但举止话语均显示出极其良好的修养,简直可以算是风度翩翩。但当我目光移到他脸上,却不由色变,那张脸,竟有一半都是血肉纠结,红白交错的,那些瘢痕让整个脸庞都失去了原有的形态,骇人之至!

我费了好大的劲才制止住自己的惧意,紧接着疑云顿起,这人究竟是谁?以至于我在惊疑中再也没听清他们下面的谈话,直到施舞的离去。房中静谧,那人坐在厅中,半天不曾移动,也不曾说话,脸上的神情亦如木板一般。

我这时才开始着急,他若还不叫人把这些箱笼搬到仓库,我如何找机会溜走呢?长时间缩在箱子里,手脚也有些麻木了,又不敢动弹,不由暗暗叫苦。

那人坐了半天,忽然开了口:“你是谁?”

我吓了一跳,这屋子里没旁的人,他这是在和谁说话?不会是跟我吧,难道被发现了,不由冷汗直冒。

他又道:“躲在箱子里的朋友,不如出来咱们认识一下?”

我心头突突乱跳,真的被发现了!怎么办,怎么办?施舞行事如此隐秘,这人的身份定然非同小可,秘密之极,而她现在已经走了,万一他要杀人灭口怎么办,怎么办?顿时急得汗流浃背。

那人再道:“我并无恶意,朋友你既然来到寒舍,便是客人,清茶一杯聊表寸心,请。”我从缝隙里望出去,他果然捧了杯茶面对这些箱笼,似乎当真没有恶意。

我暗忖左右是个死,不如光明磊落些,问清楚他是谁也好,便“砰”的一声掀开箱盖站了起来,直直地瞪着他问道:“你又是谁?”

他见了我似乎有些愕然,过一刻才柔声道:“小姑娘,你是从哪里来的,怎么躲进了别人的箱子里?”

我呼哧呼哧喘着气,道:“你先告诉我你是谁?”

他无奈一笑,脸容顿时一阵扭曲,缓缓道:“我是个被世人遗忘了的人,你又何苦再问?”

我看着他,这人言谈间自有一番雍容气度,而那样的风度竟越看越觉得隐约熟悉,难道我曾见过他不成?到底在哪里见过?心头晃过无数影像,最后一个人影疏忽闪过并就此定格,黎庭烨,是黎庭烨。他们很像,真的很像。

我看着他脸上的瘢痕,倒抽一口凉气,那场大火,是那场大火……是他,是他!

惊得一屁股坐在那堆绣品上,半晌回不过神来。他放下茶杯向我走过来,柔声询问:“你怎么了?”我急忙向他挥手,叫道:“你……你别过来!”他果然就此驻足,道:“好,我不过来,你不用害怕。”

我一骨碌翻出箱子,看着他急急问道:“我要回家,从哪里出去?”

“这……”他似乎有些为难,缓缓道:“恐怕这里不能随意出入。”

我一怔,唉,是啊,若他果然是那个人,自然是没办法自由出入的啊,我怎么连这也想不到呢?明知无望,还是忍不住内心的焦急,就那么巴巴地望着他。

他叹了一口气,看了看门外,突然低声道:“反正也无人知道你躲在箱子里,对不对?”

“是的。”我忙不迭地点头。

他微微颔首,断然道:“那你跟我来。”说着转身进入内室,我立即跟了进去。只见这房间里摆着几行书架,墙上悬挂着历朝历代名家的书法与画轴,案前香炉里飘缈的正是安息香的清幽之气。他疾步走到墙边,掀开一幅图画,在墙上按了一按,旁边一堵墙就无声无息地陷了进去,露出一个黑洞洞的入口。他取了盏灯便当先入内,我来不及多想,便也跟着进去。

这暗道并没有多长,半炷香时刻便到了尽头,他按下出口的机关,钻了出去,我跟着低头出来时,见到满天星斗,一座宅院的高墙便在身后,那出口正建在墙根下。他看着我肃然道:“小姑娘,我不管你究竟是谁,但你离开这里便要走得越远越好,再也不要回来,知道么?我也只能送你到这里,往南即是长安方向,你快走吧!”

我看着他那张瘢痕交错的脸,忽然一阵心绪激动,道:“你为何不跟我一起走,为何甘心被关在这里?”

他身子一震,随即苦笑道:“我出去又能如何?此生已废,不如在这里了却残生的好。”

我急道:“你……你可知还有人在为你……担心痛苦?”你是否可以阻止黎庭烨逆天而行?

他呆了呆,低了头,半晌喟叹一声:“罢了!你告诉他们,不必再念着我,也不必做人力不可为之事,善自珍重便了。”再不说话,转身没入地道。

我阻止不及,眼看着他消失在那黑洞洞的地道口,怔了半天,害怕被发现,终于回身望天,辨了辨方向,向南深一脚浅一脚地跑去。

这宅子南边尽是树林,一进去便伸手不见五指,我又不敢绕路,只想快些远离此地,只得咬牙全当闭着眼一头扎入林子里,尽量保持直线向南钻。衣衫被树枝勾烂好几处,手也划伤了,饶是如此,仍走了将近两炷香时分才再见天日。我正要舒口气,忽然眼前冷光一闪,脖子边冰凉冰凉的,一个男声沉声喝道:“你是谁?在此做甚?”

我的眼睛这才适应树林外面的环境,看清面前是个虬髯大汉,穿着黑色劲服,手中那把单刀正不客气地架在我脖子上,而他旁边还有另一人,亦是同样打扮,那人腰带上露出一截五彩丝绦。我不由心头直往下沉,这两个人是梅花内卫,我认得他们系腰牌的那种五彩丝绦,看来就是他们在负责看守这座宅子。梅花内卫只对圣上负责,相传当年圣上初登大位,许多前朝旧臣暗中结党反对,后来有些人便不明不白地死去或失踪,便都是这些梅花内卫所为。他们是圣上豢养在暗中的凶残猛兽。

这些人没人性的,就算我告诉他们我是当今的青虹公主,他们也会照杀不误,此时此地落在他们手中,我算是完了,不由心如死灰。

那人再喝一声:“你是谁,在此做甚?”见我不回答,便举起刀柄欲向我砸下来。

我身子向后一缩,宁死也不能落在这些禽兽手中,不料脚下被树根一绊,顿时摔了一跤,便觉头顶风声掠过,那人的刀柄便没砸到我头上。但他一击不中,随即倒转刀锋斜劈下来,另一人亦拔刀向我扑来。我仗着身子轻巧,连滚带爬地又钻进了林子里,那两人紧追不舍。

浓重的黑暗里,我只听得到自己粗重的呼吸声,周围树枝被压断的“咔嚓”声,还有身后那索命的两个人挥舞单刀的“呜呜”风声,如此逼近!只知道不断地往前钻,如果稍停,那刀就斩落了。

但忽觉脚踝一紧,似被铁箍夹住,继而一股大力扯着我后退,我恐惧至极,拼死抓住前面的一颗小树,脚踝传来撕裂般的疼痛。整个身子被扯得不断后退,双手十指几乎抠入那树干,汗如雨下仍徒劳无功,眼看着一点点地松开,突然手指剧痛,磨出了血,身子亦被拖了出去。

一只大脚踩在我脖子上,喉头几乎都被踩碎,剧痛中我听见他们的一问一答:“带回去盘问还是就地处决?”

“擅闯禁地者杀无赦!”

我仰望着那树枝缝隙里星星点点的微光,忽然想起,那天,我遇到劫匪,那人从梢头翩然落下的身影,今天你却不会来了,眼前已是泪光模糊。举起的刀尖上寒光一闪,我黯然闭起了眼睛。

忽闻两声闷哼,接着喉头一轻,耳边传来两声沉重的坠地声。我急促地呼吸着睁开了眼睛,勉强抬起身,看见面前躺着那两个梅花内卫,一个黑影把他们翻了过来,不知做了什么手脚,随即向我扑过来,紧紧抱着我低呼道:“青虹!你没事吧?”

施舞……

喉头的伤让我说不出话来,过度的惊吓让我又疲又累,我只是抬起手来摸了摸她的脸,确定无疑后就晕在了她的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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