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远军出征前一日,圣旨下,着傅承业为监军,随军出发。我知他是为了萧语
霁的病,好歹磨着女皇求了个差事,女皇竟也准了,实则是给我出了个难题。前路如何,堪虑。
定远军日夜行军,六月中旬抵达扬州近郊。甫安顿毕,军士入帐禀报,江南琴剑门掌门人柳素节求见。我眉头轻皱,该来的始终躲不掉,扬了扬手,有请。
片刻后但见一人自营门疾步而来,六月的阳光下,苍劲的身躯挺立着,清癯的面容上又多了几许沧桑,鬓边已是全白,正是多年不见的师父。心头不知如何,就有失衡般的苦涩。起身迎至帐门,一揖到地:“柳掌门远来辛苦了。”
他忙抢上几步扶起了我,满口谦道:“岂敢劳将军大驾相迎?折煞老夫了。”言辞间甚是欣慰。
我将他让进大帐坐下,军士奉上茶后侍立一旁。他看了看那军士,欲言又止。我端起茶盏敬他一敬,道:“此次王师远征,小可不才,蒙圣恩委以重任,来到这江南之地,得柳掌门及江南士子百姓鼎力相助,必能早日平定叛乱,以报圣上,小可在此先行谢过。”
他闻得此言,略怔了怔,又看看我身后肃立的军士,亦端起茶盏,借饮茶盖过脸上一闪而过的尴尬,道:“将军客气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平乱之事,江南百姓亦是人人有责。”
“小可此次前来,除平乱外还奉有另一项诏旨,青虹公主身染怪疾,都城名医皆束手无策,圣命小可携公主前来江南寻医,亦望柳掌门能够推荐几位名医。”
“将军所托,老夫自当倾力相助,我门下三千弟子,即日起便听随将军调遣。”
“柳掌门快人快语,甚合吾心,他日功成,自当再谢。”端坐着道,“人来,请监军傅大人过帅帐一叙。”帐外军士领命而去,我又回头道:“傅大人乃当今面前第一位红人,圣上亦有意将青虹公主赐婚给他,此次随军前来,这意思也明白得很。柳掌门须见见这位大人。”
师父面上阵红阵白,终是一笑:“有劳将军引介。”
不片刻傅承业便来了,面有喜色,但进了帅帐见了这阵势,才微微吃惊,狐疑地坐下来,亦不方便开口。我含笑分别介绍过,见礼毕,便谈些行军布置之法,扬州目前情势,看得出他二人皆有满腹话语难诉,只不理睬。
至日落,我召来传令军士吩咐,今日大鱼大肉犒赏三军,明日五更拔营,围逼扬州。将令既下,立时便是战云密布,回身笑对二人:“柳掌门远来舟车劳顿,本帅欲在校场置席为他接风,亦算临战前鼓舞士气,傅大人可愿相陪?”
师父同傅承业互望一眼,脸色沉重,微微颔首。
筵席既开,举军齐乐,我站在校场中央擎盏而言:“军中禁酒,本帅即以茶代酒,上告苍天日月,下祈大地众生,此番平叛必如狂风扫落叶,摧枯拉朽。众将士听令,务须上下一心,同仇敌忾,不灭徐贼,誓不还朝!”言罢一口吞了盏中茶,仰天掷了杯盏,大踏步而回。
“不灭徐贼,誓不还朝!不灭徐贼,誓不还朝!”校场上人声如沸。
席至一半,师父终于起身告退:“老夫门中还有事待处理,先行告退,将军恕罪。”
我含笑起立送他出营门,看着他逐渐消冥在夜色中的瘦削背影,心头却是凄惨难言。
围城之战开始后,在当地官军及琴剑门为首江湖门派的协助下,三天之内即控制了长江及运河水道,陆路向扬州的粮道,并向城内派出细作。扬州乃江南重镇,城墙坚厚,积粮丰富,若只围困,只怕一年也破不了城,因此这围城之计乃属攻心之战,头半个月对我军无异于最艰苦的时间。要想瓦解这样一座坚城,一月之期实在不够,但并非绝无可能,最坚固的堡垒若内部出现裂纹,再于外部施与压力,就好办得多了。
我忙于战事,傅承业为萧语霁而来,我便将她托付与他,在琴剑门的协助下遍寻名医施治,如今他琴剑门少主的身份,我们已是心照不宣。萧语霁被他搬到琴剑门在扬州附近的一处分舵去,免受战火波及,我亦放心些,只是战事吃紧,即便心中牵挂,却也一直不得闲去探视。
转眼一月之期过半,这天入夜时分,我正要发动城内细作制造一场骚乱,傅承业来了。他面色阴沉,见了我就道:“你最好去看看,她醒了。”
手中的令旗掉下地面,谁醒了,语霁……抑或……云?
心头忽然不克自制地慌乱起来,霍然起立,镇定一下情绪,向摩云令道:“按计划行动,本帅天亮前便回。”此次他随我出征,充作帐下副将。
“将军……”他看着我微皱眉头,随即未再多言,躬身领命。
嘱咐毕已箭一般飘出帐外,去琴剑门的路,我熟悉得很。
落入琴剑门分舵时,看着窗户上映出的那个清水芙蓉般袅娜的侧影,我的心又开始如雷般跳动,耳中嗡嗡作响,究竟希望这醒来的是谁?站在院中痴痴地望着那影子,半晌,才轻轻地,一步一步缓缓走到了门前,推门的手微微颤抖。
门无声开启,门内的她却仿如感应到我的目光一般,悄然回眸,深深凝望,海潮般汹涌的思念就掩埋在这无声的注视中。一千八百多个日日夜夜无时无刻不思恋着的目光,让我在无数个清晨揪着心口痛醒的眼眸,就这样,明白无误地突现在我眼前。一阵头晕目眩,喉头泛起腥甜的味道,眼中酸热双泪长流,下一刻我跪在她脚下,双手深深地环抱着她的腰肢,那么那么用力,要把她嵌入我的身体,泣不成声:“云……云……”
她的双手紧紧搂着我的头,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温热的泪滴落在我的额头上,“烨……我……我想得你好苦……”
我站起来,扶起她的脸庞在灯下细细审视,明明是萧语霁稚嫩的面容,却透出那让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温柔气息,一颦一笑,都是我记忆中的她,我分明地知道,这是云,就是云。心头又是惨切又是狂喜,混乱中,闭上了眼,颤抖着吻她,我不要明天,只要现在,不要所有的一切,只要她,只要云。
我想我是疯了,那么狂热地吻她,吻她的眉峰,眼眸,吻她的素颈和樱唇,随着吻泪水洒落经过的每一寸肌肤,蓦然悲从中来,伏入她的怀中无声哭泣。
“云,我想你,想得都快没力气继续活着。”
她像从前那样轻柔地揉着我的发,轻轻道:“我知道,我都知道。你受苦了。”
“我要和你在一起,永远不再分离。”我搂着她的腰,闭着眼睛,梦呓般道。
她仍然拨弄着我的头发,却不回答。
“我要和你在一起,永远不再分离。”我执拗地再次道。
耳边传来她轻柔的笑声,“你又在说傻话了。”
“我不管,我可以不要其他的一切,只要你,只要你!”我始终不曾睁开眼睛,将脸埋在她怀中,呢喃着:“只要你……”
她的身躯轻轻一颤,随即平定,半晌,空灵地道:“好,我们在一起,永远不再分离。”温柔的掌心重新落在我的头顶,缓缓轻抚。
但这承诺,我不知道,我们不知道,是在安慰自己,还是安慰对方,是在欺骗自己,还是欺骗爱情……
门口传来一声冷哼。心情激荡间,我竟没有发现有人到了近前,猛然抬头一望,傅承业铁青的脸在门前一晃而逝。但我不想去追,不想去解释,只想看着她,抱着她,感觉着她,其他的,我都不在乎。
“他似乎喜欢萧语霁。”云淡淡地开了口。
这句话犹如一桶冰水当头浇下,我从指尖凉到了心窝,离开了她的怀抱,定定地注视着那张萧语霁的脸庞,涩然道:“是,他是喜欢她。”你已经知道这身体是别人的了么,云?
她叹了一声,道:“他告诉我,皇帝已经答应他,等萧语霁醒来,就为他们赐婚。”
“什么?”我浑身一震。
她的眼色怜悯,抚着我的脸,道:“烨,除非你带我远离中土,否则,我们还是要分开。”
我断然道:“那我们就走,走到天涯海角,沙漠戈壁,走到一个没人能阻碍我们的地方!”
她看着我,脸上露出了微笑,却缓缓摇头,“你真的能容忍云离终生占据着萧语霁的身体?烨,你的心在滴血,可你让自己忽略。我本是已死之人……”眸中涌出了清泪。
“我说过,我可以不要其他的一切,只要你,只要你!”我拭着她的泪,反反复复地道,只要你。
她边哭边笑,摇着头:“真是孩子,孩子。我会陪你去一切你想去的地方,烨,你是我的唯一,唯一。”
“那么,陪我一生。你要走,我随着你去。但我们一生都要在一起,不分离。”
“天亮了,现在你要去哪里?扬州的天空一片火红,你要去吗?我都陪着你。”
“是,我要去,带着你,无论在哪里,我们都在一起。”
我牵起她的手,深深注视她的眼睛,一如当初那般温润透明,绯红的脸庞放射着蒙蒙的光亮,这就是我的云,我愿相守一生的人。搂着她的腰,飞掠在去往扬州的路上,天边微微泛青,日轮就要升起。
揽着云在军营前落定,遥望扬州城,但见红云蔽日火光冲天,看来细作制造的骚乱果然不小。摩云在营中手握令旗调度各部,我未及入内,先聚内息大喝一声:“众将听令,速速攻城!”声传数里,大地为之一震,枕戈待旦的整个营盘顿时闻之而沸,如蚁攒动着的兵士们列队步出营门,迅速而井然有序,整齐的脚步声震耳欲聋。
摩云驱策着两匹马匆匆赶到面前:“元帅,请上马。公主请在营中等候我军佳音!”
我却冲他一笑,揽了云便跃上一匹马的马背:“她同我在一起。你替我守好大营即可!”亦不理会他惊诧的眼神,径自打马去到阵前,振臂呼道:“圣上天威,青虹公主大病不药而愈,亲临阵前,正预示着今日我军攻城大利,扬州城誓在必得!”万人齐声高呼:“誓在必得!誓在必得!”声若惊雷,势如矫龙。我满意一笑,拔出鞍旁佩剑高指云天,大喝一声:“杀!”率先策骑而出。
揽着云疾驰在千军万马之前,身后是一片墨黑铠甲汇成的激流,便如踏在浪尖,离扬州城愈来愈近。城上叛军见我军如此声威,在城墙上如跳豆般东奔西走,仓皇应战。
我军进入叛军射程之时,叛军仰天张弓,黑压压的箭雨便倾盆而下。我军纷纷擎盾护持,我只挥剑在头顶舞一团剑花,剑上携两分内力,随即斩落方圆三丈内的飞箭,剑尖上指,喝道:“回射!”
一剑之威,城下欢声雷动,城上呆若木鸡。弓箭兵齐刷刷擎弓还射,箭矢疾风骤雨般扑上城头,射得犹自震骇的叛军死尸狼藉,不住后退。百余士兵顿时扛着二十架云梯飞奔上前竖立起来,大军亦如潮水般涌到城下。
在第一架云梯靠上城头的时候,我便用右手揽着云跃起,左手持剑,最强的手自然用来保护她,脚尖一点马背,直扑云梯顶端。叛军惊魂甫定,无数箭矢集中朝我射来。我稳稳立在云梯之巅,右手揽定了云,左手剑划一道圈,内力形成一道暗流的旋涡,将那飞蝗般的箭矢俱卷入内,剑尖向外游出时,旋涡反向而勃发,将所有来箭都迫得劲射而回。我只用两分劲力,又未施以回旋之力,故羽箭并不掉头,就以箭尾还射回去,可伤人而不致死。我知道云不喜血腥。仅仅如此,亦射得城上叛军东倒西歪,后面的人来不及补上,零星的几支箭射到城下,哪阻得住我大军攻城的雷霆之势,片刻间其它云梯亦靠上城墙,白蚁般的人群便顺着梯子涌了上去。
耳边响起软语:“功力见长了啊。”
我一回首便见到云赞许的笑意,红红的火光映衬下愈发显得娇艳欲滴,身边的杀声顿时仿佛化作了三月拂面而过的温煦春风。低低笑道:“这还是两分罢了。”
她抚摸着我的脸,像对待孩子般莞尔道:“你还是那么得意。”
我捉着她的手,柔声道:“我自然没变,一直没变。”可惜的是五年的孤寂岁月,夜夜受着锥心之痛思念的折磨,毕竟让我变得一度心寒如冰,与当初相比,仍是大大不同了。只在此刻,她的面前,才略略恢复了些以往的慈悲心肠。
眼看我军攻上城,城头的叛军眼看城池不保,发一声喊,顿时如鸟兽散。我知徐绍必早已收拾了主力往西门突围,从城头布置的兵力便可推知。这亦在我计划中,之前围困扬州时,我便采取了“围而不灭”的策略,围困四面,只在西侧留下缺口,使其集中兵力便可突围而出。扬州城坚粮多,若徐绍负隅顽抗,要拾掇下他还要费不小的力气,如今将他逼出了城去,在郊野作战,自然比将他围死在城内作困兽之斗要容易得多。
而另一件阻止我对徐绍痛下杀手的事情是,一直有传闻说前朝的太子坐镇他营中,虽然明知是假冒的,我也很想看看这个傀儡的样子,猜测他究竟同我父亲长得有几分相似。从小曾无数次在脑海中勾勒父母的样子,却终究只是一双面目模糊的人影,这个傀儡的出现,竟在无形中满足了两分我那渴切而不可得的心情。
那时,我拢着云立在城头,看着脚下落荒而逃的叛军,迅速打开城门迎入同伴的定远军,忽然生出一种虚幻的错觉。我生于当世究竟是为何,真的是为了那个王座?为了这王座,丢失了挚爱之人,然而现在我怀中的女子,是云吗,还是……萧语霁……云,你真的复活了么,我们真的可以不再分离么?你曾说我是未来之主,要得到这王座会受很多苦难,你想要带我离开,但那一次却让你付出了生命的代价。那么这一次,可否让我不再重蹈当年的覆辙,就此带你远离这恩怨纠结的尘世?我看着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庞,在心中反复询问着。
直到耳边响起地动山摇般的欢呼:“得胜了,我们得胜了!青虹公主千岁千岁千千岁!神策皇帝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望向城下密集地跪伏于地的人群,我才突然醒了过来。看着她轻舒玉臂,娇脆的声音在城墙上空回荡:“平身!将士们辛苦了!”言罢轻轻离开了我的怀抱。我站在原地微微失神了一会,才默默追了上去,她回眸对我浅浅一笑,眸中神情有些许无奈。
公主吗?公主。
赐婚?圣旨虽还未下,但皇帝金口已开。
若是萧语霁,或者我会无能为力,然则这是云,就算悖逆师父,悖逆皇帝,悖逆天下,我也绝不能允许。我已失去过一次,怎能再一次失去?冷笑着跨上两步,紧紧执了她的手,昂然步下城头。云开始稍稍用力想抽出手来,没有成功,随即轻叹了一声,由得我握住了手。步下城墙,扬州城内军民皆遍伏于地,偶有抬起目光来的,被我厉目一扫,又吓得急忙低伏。我拉着云穿过重重人海,跨上战马,挥鞭往扬州府衙驰去。
在府衙门口,一人立于匾额之下,凌厉的目光注视着我们渐驰渐近。是傅承业。
云回首对我耳语道:“这人须好生应付。”
我点了点头,意示她放心。
到了近前,但见他目光已是缓和,神色不动,抱拳一礼:“扬州城已下,臣特来恭迎青虹公主还朝。”
我驻了马,先跳下马背,才扶了云下马。
云冲傅承业微微颔首:“监军大人辛苦了。”
傅承业同我见了礼,又道:“殿下,圣上一直挂虑您的病情,既然康复,臣乞殿下明日即返还洛阳,以解圣上之忧,可否?”
云踌躇未答。
我笑着插言:“殿下,且听臣一言。”
云微笑道:“将军请讲。”
我道:“公主殿下得以顺利康复,监军大人功不可没。只是如今殿下病体初愈,仍需时日调养,尚不宜远行,还朝之日可否择日再定?况且有殿下坐镇军中,今日我军士气大振,一举攻下扬州城,若殿下不离扬州,则可继续鼓舞士气追剿徐贼余匪。臣斗胆提议,请殿下耽至我军平定徐贼之乱,再同大军同返洛阳,不知殿下意下如何?”
傅承业面色微变,道:“扬州兵祸之地,为殿下安危着想,实不宜久留,殿下……”
云却欣然道:“定远将军所言正合我意。徐贼已被逼出扬州,定远军肃清叛匪余孽,自可保本宫安全。何况待此地平定,本宫还欲浏览江南秀色。此事本宫可即刻向圣上上奏求恳,当无不许之理,监军大人无须多虑。”
傅承业眸中掠过一道惊怒之色,双眉紧锁,冷冷地瞥了我一眼,这才躬身道:“臣奉圣命为殿下疗疾,目下病体虽愈,但扬州仍危机四伏,既然殿下决定暂不返洛阳,臣乞随侍座前,以策万全。”
云秀眉微颦,随即道:“监军大人忠心可嘉,自当准允。本宫乏了,二位大人自便罢。”自行入衙内去了。
目送她离去后,傅承业道:“青虹公主醒来之后,似乎性情大变。”看着我的眼神锋利,似乎要从我眼睛里找到什么蛛丝马迹。
我淡淡一笑:“大病之后性情有些变化,也是常有的事,傅大人不必过于忧虑。”
傅承业隐忍地冷笑了一下,压低了声音对我道:“师兄是否认识青虹?当日在断仇谷,你便知道她在谷中,还劝我回洛阳处置武忠王府被诬陷一事。此案了结得如此干净利落,若说师兄全然是无心介入的,小弟倒真是佩服得紧了。”
我仍旧笑着道:“我做的事你都看得清楚明白,又何必再来问我?”便回身举步,一脚已跨入门内。听得他恨声道:“圣上已将她赐婚给我,你知不知道?”
我微微一顿,却并不回答,径自入内去了。
徐绍被逼出扬州,沿长江向东退却,从他的行藏不难推断,他是想退至长江口,再渡海去高丽。但既然我能将他逼出扬州,怎容得他这么便宜就脱逃?出征之前,我规划战局,查察当地气候,得知此季正是秋风大雨肆虐之时,想要出海,千难万难。所以留下一门让他逃遁,也意在于此,便是要将他逼出坚固的城池,逼上这有去无回之路。他举事之时号称十几万人,如今出得扬州,剩下不过六、七万。但要我以一万对七万,即便取胜,牺牲亦不免过大,是以仅尾随于后,步步紧逼,敌进我退,敌退我打,迫得徐绍日夜不宁。五天下来,不断有叛军自他营中脱逃,我军亦不为难,缴没了兵刃,便任其返乡耕种,消息传至徐营,趁夜逃走者愈众。
至第六天上,徐绍残部退至下阿溪一带,所余仅只四万。这日晚,我终于决定要探一探徐营,看看那个傀儡太子。云自是明白我的心意,便提出陪我一道前往,还玩笑般道:“我如今半点武功也无,你不要嫌我碍事才好。”
我笑:“以我今日之能,莫说带着你去探营,便是去取徐绍的项上人头,又有何难?我只是不要太招摇了。”
她看着我,眼睛里如同彩釉一般光华流转,仿佛欢喜,又仿佛担着什么心事般道:“我自然不担心你的武功,只怕如今天下已无人能胜你了。只是……你太重情义,武功再高,须防小人以情相伤以义相胁。”
我心头暖如旭阳,她的一片真情我岂能不知?从相识那一日起,她哪一点不为我着想,哪一处不为我思虑?普天下能如此待我的,除了她又还能有谁。而我为她做过什么?只累她魂飞魄散,须借他人之身还阳!看着这样的她,心中激颤,就算要因此一生背负良心的谴责,天下的骂名,我也再不要负她!揽过她扣在怀中,斩钉截铁地道:“云,收拾了徐绍,我们就走吧!我带你看西湖,登泰山,跨雪原,放马草原,隐居塞外,抚琴溪边,可好?”我只怕她不肯,她的善良,若要一世占据他人躯体,必终生不得心安,可我只要她下半世悠然快乐,我们在一起,我一定会竭尽全力抚平她的愧疚,就算死后清算债孽,我也一肩承担。
只是,我却必然负了她,语霁,对不起……
云抬起脸来认真地看着我,眼神中凝聚着欣慰、神伤,最后唇边浮上一缕微笑,抚着我的脸缓缓道:“好……不过……在去塞外之前,我想上峨嵋看看师父。”
我只恐听错,抓着她的肩欣喜若狂:“你答应了?真的答应了?”
她笑,仍徐徐道:“我要上峨嵋,你陪是不陪?”
“陪!怎会不陪?便是刀山火海,我也陪你,一世陪你!”
她笑得灿若春晖:“那今日我也陪你夜探徐营。”
是夜,我揽着云蜻蜓点水般一顶一顶地踏着徐营的帐篷,飞落到正中的大帐顶端。在帐顶凝目四顾,营中灯火昏暗,各方位的值夜兵丁在定远军数日的追歼后疲累不堪,有的竟倚着□□在打瞌睡,军纪废弛至此,徐绍已是回天乏力。
我遍览一周,悄声问云:“你猜那傀儡在何处?”
二人同时伸出手指着同一个方向,大帐之后的一顶毫不起眼的小小帐篷,门口立着两名兵丁,接着相视一笑。云道:“如今兵败,傀儡的待遇自然好不到哪里去,但打着太子的名号,徐绍自也容不得他脱逃。”
我微笑点头,揽着她落向大帐之后,飞行于空中之际,弹指射出两缕指风点了守兵的穴道,悄无声息地落地,相携着入了帐篷。帐中点了一盏油灯,中央的寝席上蜷着一个人影,听见声响,顿时坐起来望着我们,一双眼睛布满惊恐之色,颤声道:“别杀我,别杀我!”
这人大约三十六、七岁年纪,穿着锦缎织的衣服,不过此刻早已滚得满身皱褶,暗然无光;长方脸,天庭饱满,眉长而秀,眼睛狭长眼角略略上挑,正是典型的丹凤眼。形容虽还算上佳,可惜面色苍黄,嘴干唇裂,加之神色惊惶,全身上下并无一丝雍容之气,便是穿了龙袍也不像太子,大约只是面相同我父亲有两分相似,才被抓来冒充。
我暗暗叹了口气,看着他皱眉不语。云低笑道:“看看也就罢了,你还认真起来。”
我不由失笑,遂展了眉问他:“你叫什么,何方人氏,因何在此?”
他此刻已瞧清了我们,心神略定,一叠声答道:“小人叫宋杰,杭州钱塘县人,本是小本生意人,贩货至扬州,一时发了赌瘾,不料输个精光,被逼在扬州张员外家为奴。徐将军同张员外有旧,那日至张宅拜访,偶然见了小人,便拿五十两银子同张员外买了小人藏在府中,教我礼仪,说是日后能予我荣华富贵。小人信以为真,便全都听他安排,不料竟是要我冒充前朝的太子爷,做这等谋逆之事!小人虽不愿,怎奈他势大,惟有听命。如今兵败,徐将军必杀小人,求二位大侠救救小人,小人真是冤枉啊!”
我见他口齿伶俐,心思也还动得不慢,竟瞧出我们不是徐营中人,央着我们救他,念着他也是无辜,也有搭救之意,便道:“要我救你不难,你须告诉我徐绍的右司马陶章住在营中何处,我若见了他便回来救你,否则你恐怕活不过八月。”
他神色一惊,立即求垦道:“大侠放心,小人知道他在何处,他就住在帅帐东侧那顶黑色帐篷里!万望……万望大侠见了他,就回来救救小人!”
我点了点头:“你放心。”便携了云出帐。
云诧道:“你找这人做甚?”
“此人乃徐绍座下右司马,深得徐绍信任,但论辈分却是宰相傅传墨的族侄,若能说动他反戈,灭徐绍我们便可兵不血刃。”
云恍然大悟,随即笑道:“你有把握能说服他?”
我淡淡一笑:“凭我的手段,还怕他不服?”
辨明了宋杰所说的方向,随即揽着云一个起纵间到了黑帐前,帐门前的一个兵丁正立着昏昏欲睡,面前忽然多了两个鬼魅般的人影,蓦然瞪大了惺忪的睡眼刚欲呼喊,已被我一指点晕过去。
掀开厚厚的毡幕,才见帐内仍点着明亮的灯火,一人衣不解甲地坐于案前,正提笔在地图上圈圈画画,眉峰紧锁,神情严峻,脸上的线条颇刚毅,似是行事果决之人。
我心中顿有计较,以眼神示意云在门口等待,随即掀开毡幕走了进去。
那人抬眼一看,竟未有丝毫惊异之色,目光锋利,右手笔未松脱,左手已自案旁“锵”地拔出剑来,同时右手撤笔,起立,换手执剑,出剑,一串动作行云流水,剑势迅若惊雷,眨眼间已到了眼前。
我负手直立,看着他的剑尖到了胸前生生顿住,悠然笑道:“陶司马好剑法。”
他打量着我,这一瞬便如刀剑相争,目光已交锋数回,他锋锐无匹杀机凛冽,剑上也随即散发出森寒的剑气;我恬然平和如太极云手,抱圆守一间化杀气于无形。末了他锐气一敛,淡淡道:“阁下好胆色。深夜造访,有何指教?”说罢撤了剑,大剌剌回到座前,“锵”地还剑入鞘,一摆手:“坐吧!”
我笑道:“不必,我特来奉送陶司马两句话,即刻便走的。”
他冷笑一声,道:“我与傅承业虽份属兄弟,但道不同不相为谋,阁下还是省些口舌的好。”
我依然微微笑着:“敢问陶司马举兵,为个人荣辱邪?”
他夷然道:“大丈夫处身立世,必先无愧于天地,我族世受大齐之恩,我举兵反晋复齐,乃天命所归,与个人荣辱何干?”
“为天下邪?”
他断然道:“正是!”
我摇头叹息:“观徐绍所为,与陶司马所言差之甚远。扬州匡复府自始立之日,只闻徐绍大封亲信,金珠辎重尽入囊中,吏治混乱白日盗贼横行。近日王师征剿,凭扬州城之坚,竟一月便弃城而走,若真是秉天命而为,岂会如此不堪一击?”
他愤然欲驳,口唇微启,忽然竟发觉无处可驳,顿时呆了起来。
我一字字道:“若为天下,便当诛恶——诛徐绍!”
他一惊,凛然道:“此等背信弃义之事岂可为之!你的说话我已听够了,阁下还是走吧!”
我缓步走到风口前,抬眼望天,悠悠道:“徐绍未能代表天意,陶司马虽不言,总难抑失望。不过你说得对,大丈夫处身立世必先无愧于天地,若为大齐,个人荣辱声名何惜?难道你不曾听说过,双星出,天下乱……”直觉到身后他的震动,仍不紧不慢地道:“降龙伏虎,桃李满园?”
忽听他颤声道:“你是谁?”
“贺兰庭。”
“贺兰庭?!你……你是……难道你是……”
我回过身来,看见他用神地盯着我,脸色苍白,指着我的手微微颤抖,口中所言竟是难以成句。
我知道他理应有我父亲的画像,否则也不会找到宋杰这个傀儡来假扮太子,只微微一笑:“不错,我就是定远将军。”
话音刚落,便见三名亲兵模样的人拽着云闯了进来,钢刀横架在她的脖子上,对我厉声道:“大胆刺客,还不束手就擒?”
陶章还在惊讶中回不过神来,众亲兵剑拔弩张便欲扑上来。我眉头微皱,竟敢对云如此无礼,定要惩治一番,闪身过去弹指间已分别射出三道指风,三根截脉针,指风封了穴道叫他们动弹不得,好好受我一针之罚。随即夺过钢刀卷成一团弃之于地,拉过云揽于怀穿帐而出,这一串动作亦不过须臾之间。
陶章这才醒悟过来,追到帐门欲呼又止。我扬手向他抛出一块磁石,以传音入密对他道:“吸出小腹银针,痛苦自解。陶司马莫要让我失望。”
一路不停再至宋杰所在之处,他原就躲在毡幕后等着我们回来,见我们如约返回,不由感激涕零:“多谢大侠,多谢大侠!”我一手揽着云,一手提了宋杰的腰带,展开身法,便如一道烟般逸出了徐营。若待明日徐绍才发现丢了傀儡太子,想必有趣得很。
带着二人奔出十数里地才停了下来,面向黑沉沉的江面,江风凛冽,岸边芦苇丛生,芦苇丛中似有个小小渡头。对宋杰道:“到了此地也算安全了,待天明你可在渡头搭船回杭州去吧。这里有些银两拿去做些营生,不可再沉迷赌博。”
宋杰闻言翻身扑倒在地“咚咚”叩头:“二位大侠再造之恩,小人无以为报,岂敢再害人害己?从今后定痛改前非,老老实实做人!小人余生惟愿为二位大侠立长生牌位,祈求天佑善人,不知……当如何称呼?”
我看他感激之情发自肺腑,云亦微露嘉许之色,心头忽起感念,遂道:“鹤侣。”鹤伴仙侣,余生惟愿与云伴鹤而居,遨游云天。
宋杰喜道:“是!小人明白了!”起身恭恭敬敬接了银两,欢欢喜喜去了。
见他去远,云感慨道:“如他一般平常生活,不求富贵只求温饱,倒比那金山银海更让人羡慕。”回首看着我凝眸一笑:“鹤侣……”抬手抚上我面颊,眸中神色温柔已极。
我将手覆盖上她的,柔声道:“左右还没天亮,不若沿着江边走走?”
她展颜一笑,轻轻颔首,便将目光投向那泛着微微波光的江面,极深而远。
我们十指相扣,沿着江边缓缓漫步,没有说话,夜凉如水,月明如雪,感受着心内难得的宁静。两手交握的温度,让我的心中泛起丝丝柔情,若明天真能携她远赴塞外,再不理中原恩怨纠缠,该是何等幸福之事呢?
时间在静谧中静静流淌,不觉已行出三、四里路,那江水的尽头似若发白的鱼肚,渐渐镀上一层亮金色。云望着那即将升起的朝阳,欣喜驻足,我便将双手环抱了她,感觉着江风拂掠过我们的发际,将她的同我的纠缠,再也分不开。
正当朝阳刚刚跃出江面,忽听身后的小径上传来隐隐的歌声,由远而近,曲调奇旷,唱的却是:“……今日紫袍玉带迷人眼,明朝黄土陇中枯骨寒!今日海誓山盟犹在耳,明朝酒醒何处浑忘了!咄!不若那,荒山樵夫,寒水渔翁,孤伐林薪,独钓江雪!”
我二人同时一震,想不到在此僻野之处竟有高士。站在道旁观望时,小径处一人踢踢踏踏而来,一身旧青袍大袖飞舞,一根乌木簪随意挽个发髻,肩头剑穗飘摇,却是个道士。
云抿嘴笑道:“这人唱得有趣。”
我却看着那道士,忽然说不出话来。
那道士走近了,瞟了我们一眼,竟停了下来,打个稽首:“柳小友,多年不见,想不到今日在此遇到你!”
我还了一礼,微笑道:“玉远道长,好久不见。”如果我没有记错,当年便是从他口中第一次听到云卿月卿之名。那时我在外闲游,于洞庭湖巧遇这位武当高人,他豪放不羁,我淡泊如水,倒也一见如故,在湖上天南地北攀谈一宿,虽不谈武功,却知晓了不少奇闻轶事。不过他一向行踪飘忽,流连于大川湖海,我只当再无见面机会,后又遭逢身世剧变,亦早将此事忘诸脑后,不想今日还能有缘再见。
他哈哈一笑:“老道当日只觉柳小友根骨清奇不凡,却似有隐疾,不想今日再见,小友不但顽疾尽去,更是目射奇光,内力修为不浅,可喜可贺呀!”
我知江湖上奇人辈出,玉远道长之名虽不如师父那般名震武林,但见识之广功力之深却是毫不逊色,何况他洒脱豪迈,亦不欲在他面前作伪,遂笑道:“道长厚爱,庭烨至今不忘。这些年宿疾已是痊愈了。”
他含笑看着我,目光再转到云身上,打量一番,忽然眉头一皱,问道:“这位姑娘是?”
我斟酌一下,乃道:“这位是萧语霁萧姑娘,当朝武忠王爷之女。语霁,这位玉远道长,乃是我的旧识。”
云敛衽一礼:“道长你好。”
玉远道长看着她,沉吟不语,片晌方眉头一展:“萧姑娘年纪轻轻,却内蕴深厚,眉间灵气迫人,不知师承何派?”
我心头一震,他明知她乃王族贵胄,却偏偏问她师承来历,立时大觉蹊跷,待要替云回答时,她已从容答道:“小女子出身天音斋,不知道长何以教我?”这答案惊得我几乎变色,她脸上却是一片恬淡。
玉远道长呵呵长笑几声,点了点头方道:“原来如此。”忽指着那升起的日头问道:“如何教红日不落,好景长留?”
云望着地平线,眸中映出霞彩,轻轻道:“天道循环,晨昏交替,好景自在。”
玉远道长目光一凛,接着问道:“我欲揽水中霞光,屡试不得,奈何?”
云秀眸低垂,掠过江心,微启朱唇:“境由心生,撷此一瞬常驻心间,霞光万丈。”
“漂泊江湖,餐风露宿,欲归而尘缘缠身,苦苦苦!”
“生亦何欢,死亦何苦?不如放低,一笑泯恩仇。”
她淡淡地道来,一字字却如重锤击打在我心上,我浑身一颤,怔怔地看着她,她却目不斜视,眉间仿若烟云散尽。
“哈哈哈哈……姑娘心如明镜,老道岂敢妄自居尊?弹指岁月,人生无常,缘起缘灭,顺其自然!”忽转头对我道:“小友,此地一别,恐再无相见之期,临别赠你一言,执着是祸,平淡是福,珍重珍重!”说罢大袖一挥,踢踢踏踏地去了,转眼间已湮没在草浪间。
我仍怔怔地望着云,直到她轻叹一声,抚着我的脸道:“走吧。”
“云,”我叫了一声,忽然心痛得无以为继,猛地抱住了她,这一抱,就仿如是毕生的心血都全灌注到她身上,历年的思念都缠绕起来,不得呼吸。
“云……”我的泪却不知在何时就洒落在她白玉般的颈项上。
“烨,你辜负了这般美景呢。”她轻轻责怪着,扶起我的下颌,细细拭去我眼角的泪。
我勉强一笑:“是我不好,看见这么美的景色,竟高兴得哭了。”
她宠溺般摇了摇头,拉起我的手,笑道:“该回去了,否则被傅承业发现就不好了。”
我抬头再看一眼波光粼粼的江面,吸一口气,挽起她的腰肢,向回飞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