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碧绿的颜色夺目而来,身体向下坠入丛丛绿树枝叶间,得树枝阻拦又消去了部分下坠之力,虽然跌落地面时身体剧痛,却幸未伤及脏腑。我慌忙忍痛跳了起来,四顾急呼:“黎庭烨!黎庭烨!”见旁边不远处一人正是白兰,也自支撑着爬起来,忙抢上将她扶起,二人相携着在树林中寻找黎庭烨。
然我们搜遍了这树林竟不见黎庭烨的踪影。我心头大骇,又惊又痛,难道她死了?可就算是死,又怎会找不到尸骸?黎庭烨,黎庭烨啊……焦急下几乎晕厥,白兰急忙扶住我大力掐我的人中,我脑海中豁然一亮,颤声道:“树……树顶!”挣开了白兰蹒跚扑向林中最大的那棵老树,白兰亦急忙跟了过来。
老树盘虬的根四面撒向地面,硕大的树冠如同一把巨伞伸向天空。我趴在树下向树顶凝目搜寻,突然心口一震,一个粗大的枝杈间果然伏着一人,但一动不动,难知生死。“黎庭烨!”我喊了一声,手足并用地爬上树去。
“黎庭烨!你听见了吗,回答我一声,黎庭烨!”她却半点也没有回应,我几乎要哭了出来。好不容易爬到那股枝丫上,探手一触她的鼻息,所幸仍有微弱的气息,不由长舒一口气,强忍的泪却滚出了眼眶。“黎庭烨……”我抚着她的脸庞,轻声道,“不要死,不准死。你不是妖孽吗,妖孽要祸乱人间千年啊……”
在白兰的帮忙下,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她弄下树来,二人累得精疲力竭。
白兰垂泪道:“都怪我害了她……她若死了,我还有什么面目活在世间?小凤,公主,你杀了我替她报仇吧!”说罢跪在我面前疯了一般抓住我的手摇晃,“杀了我!杀了我!”
我心头惨然,却“啪”地抽了她一个耳光,厉声道:“你要死也不必急于一时!她如果真的死了,我自然不会放过你!可她现在还活着,你就必须同我一起想办法救她,解了她中的蛊毒!”
她这才呆了一呆,喃喃道:“是……要救她,要救她……”
折了树枝,撕下裙边的布条扎起一副担架,将黎庭烨放在担架上,二人一齐拖着担架向林外走去。我问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到巍山境内没有?”
白兰道:“此处是两地的接壤地带,有时是蒙嶲诏的军力渗入,有时又是蒙舍诏的军力渗入,两军时有冲突。”
我咬牙道:“蒙敛一定会派人下来探查我们是否已经死了,此地不可久留。若他们找不到尸身,即使我们抵达了巍山境内,恐怕他们还会冒着危险来追杀我们。但如今别无他法,只有找到龙独逻她才有一线希望,我就算拼了命也要救活她!”
出了树林,前方是个山谷,天已黑了,我们却不敢停顿,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进了那山谷。跋涉了整晚,分不清东南西北,天蒙蒙亮时,才见所处之地竟是片茫茫的沼泽。这时灰白的雾气从四处缓缓升起,在清晨的阳光下聚拢起来,将这山谷弥漫封锁。白兰突然色变道:“不好,是瘴气!快走!”
我听了亦大吃一惊,屋漏偏逢连夜雨,竟然遇到了瘴气,难道是天亡我也?和白兰使出吃奶的力气拖着担架向前疾奔,眼见得那雾气愈来愈近,不由心急如焚!
前方有一片鲜红色,如火如荼,我见那里似乎没有雾气,急忙招呼白兰向那里赶去。渐渐近了,才见那处地方微微凸起,土丘上长着一棵树,满树开满了火红的花朵,真真是耀人眼目。虽然远在百丈开外,但微风过处,鼻中便闻到淡淡的甜香,脑海中不由一眩,却又舒服无比,使人不由自主要向那儿靠近。
我一步步走去,只觉浑身如浴暖阳,一身疲惫就此洗脱殆尽。那香气愈发浓郁,眼前一花,随即似乎看到一个人影立在那一树繁花之下。那人长身玉立,面含微笑,手拈一朵红花向我道:“语霁,过来,我给你戴上。”声气柔若春风。一时又到了面前,将那花簪在我鬓边,柔声道:“真是人比花娇……”光洁的手抚摸我的脸,轻轻低下头来吻上我的唇。
“唔……”我微微喘息,看着她迷蒙的星辰般的眼眸,道:“烨……你爱我吗?”
她的笑让我的头脑愈发眩晕,却低声道:“爱,我爱你,语霁,我爱你。”
我只觉浑身绵软,就要靠在她怀中,耳边却突然响起一个炸雷般的声音:“咄!快醒来!”我心神一震,缓缓睁开了眼睛,见自己立在离那花树约五十丈处,而白兰站在身旁,脸上亦是一片迷茫之色。二人手中皆空空如也。连忙回头望去,见担架远在五十丈开外,黎庭烨好端端睡在上面,旁边站了一人,正焦急地看着我们。
那人见我们回头,急忙大声道:“快过来快过来!”说时不停招手,就差点跳起来了。此时有阵花香飘入鼻中,脑海中又是一眩,我顿知不妥,忙拉了白兰就跑,气喘吁吁跑到那人身边,手足酸软得再也站立不起。
那人一身青衫,三绺长须宛若仙长,丹凤眼神光内蕴,瞧着我们道:“还好还好,再晚一步你们就小命不保了。”
我挣扎欲起却不得力,他做个手势叫我勿动,随即从怀中摸出个瓷瓶,倒出两粒红色丹药给我和白兰,道:“你们中了那花的毒,先吃了这还神丹解毒吧。”
我暗吃一惊,心知他所言不差,而且适才若非他出声相救,我们走近了那花,只怕便要一去不回了。听话地接过那丹药咽了下去,白兰见我吃了,也仰头咽下丹药。不一刻只觉腹中翻滚扭动厌恶欲呕,不由扑到一旁大呕特呕。白兰亦是如此。
待呕得胃中别无一物,连酸水亦呕了出来,虽仍觉软弱,却能站立起来。当即抱拳向那人道:“多谢先生救命之恩!今日若非遇到先生,只怕我们早已作了黄泉路上的冤魂。不知先生尊姓大名,他日定当图报!”
那人拈须微笑,道:“举手之劳,二位不必记挂。你们的性命是无碍了,不过你们这位朋友却是大大地不妙啊。”说着看看黎庭烨。
我心头一动,此人能解那奇花之毒,看来颇懂药理,不如求他救救黎庭烨。“扑”地跪倒在地道:“先生能救她么?求先生救救她!”白兰见状亦同跪于地不停请求。
那人继续拈着胡须,缓缓道:“若我没有看错,这位朋友是中了毒,而且是一种奇毒,此毒乃白族最歹毒的一种蛊,蚀心蛊。”
我见他竟能一口道破黎庭烨所中之毒,不由大喜,道:“先生说得对!她的确是中了蚀心蛊!先生既能认出此毒,自然有办法化解,求先生救救她!”
那人摇头道:“我虽能认出此毒,却不知解法。何况他还受了很重的内伤,似是从高处跌下……”
我忙道:“是的是的,先生目光如炬,都说对了!就算不知那蛊毒的解法,但先生通晓药理,何不放手一试,若能解此毒,我们感恩不尽,若……若不能解,我们也不敢有丝毫怨怼。只求先生一试!”
白兰亦道:“求先生试一试,否则她恐怕连今天都活不过!”说着不禁失声啜泣。
那人想了想,道:“也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了。也罢,你们随我来吧。”说着便行。我二人闻言大喜,急忙拖着担架紧随于后。
这山谷颇为广大,在那人引领下约莫走了一个时辰才到尽头,眼前是一座草庐,门前一大片药田,种着五花八门的草药。一路上攀谈,我再问他名姓,他推脱不得,只说姓韩,却不肯提名,我便称他韩先生。
一个小僮正在门口照料一只药炉,见他回来,忙迎上前招呼,帮着我们将黎庭烨抬进草庐。韩先生替黎庭烨诊罢脉后沉吟不语,我们不敢打扰,只好退到外间,帮那僮儿收拾些杂物,顺便向他打听此地的情况。
从他口中得知,此地名叫海棠谷,因地势偏僻,又有瘴气蔽谷,常年无有生人来到。但此谷盛产数种药材,韩先生精研药理,一年中便有数月居于此谷,这才碰巧救了我们。
正说话间,忽听韩先生在里间唤那僮儿,他急忙进去听候吩咐,不多时出来在外间的一排药橱里拣了若干样药材,乘在一面大簸箕上端了进去。我们在门口看时,只见韩先生眉头皱着,一会拿起这样看看,摇了摇头,又拿起另一样闻闻,再摇一摇头。末了将所有药材都放下,又蹙眉而思,似乎难以抉择。
很快到了中午,小僮准备好了饭菜叫我们吃,我看看沉寂的里屋,便问:“也请先生出来用饭吧?”小僮道:“先生吩咐了,不必等他吃午饭,两位请自便吧。”
我虽则吃着饭,心中却只记挂着黎庭烨,不知韩先生能否救她。白兰见我食不下咽,只好劝我道:“这位韩先生乃世外高人,精通药理,黎姑娘一定能逢凶化吉,公主不要过忧。”
我知道焦急也没有用,低下头扒了两口饭,便问起她为何会落到蒙敛手中。
她道:“当日我同你们别后径回白家寨,因神思不属,在路上撞见了诏王的车驾却未及避开,被拿入军中关了半天。后来突然将我提了出来,带到诏王面前,当时那姓屈的人已在诏王座前,见了我便大笑起来,对诏王说可不费吹灰之力降服征南元帅。接着叫人押出三人,却正是我阿爹、阿妈和弟弟小顺,对我道来我家投宿的二人是晋朝派来的奸细,要我助诏王擒住你们,便可赦免我们,否则就要以通敌之罪杀我全家。我别无选择,只好答应,巫师便给了我这蛊毒,要我下在征南元帅所喝的水中。又将我带到那荒村中,教了我一番说辞,要我将你们带到那山上,届时征南元帅毒发,便无路可逃。”说到此处神情悲苦,泫然欲泣,道:“我念着家人性命,不得不害了黎姑娘,可这心里却痛得好似刀割!若她真有个三长两短,我这条命便陪着她去!”
听了她这番话,前因后果便串连起来了。想是黎庭烨在剑川的行藏被屈思慕识破,一路追踪到了白家寨擒了白家人,得知白兰外出,便押了白家人继续追踪,恰巧在路上撞见白兰,又一并押下。他们在那河边布下陷阱欲抓住我们,却不料黎庭烨武功绝顶,竟讨不到好去,便暂时退却。以屈思慕的狡计百出和对黎庭烨的了解,便硬的不成来软的,明枪无功施暗箭,定下让白兰下毒之计,果然一击得手。
我知道白兰亦是无辜受累,目下又这般愧疚痛不欲生,也是情有可原,便宽慰了她两句。正说时,见韩先生走了出来,忙抢上问道:“先生,她情况如何?”
韩先生道:“目下我以金针护住了她的心脉,疏通经脉压制住了她的内伤。但那蚀心蛊却不易解,更不敢胡乱用药,以免加剧毒性。”说着抬头望天,连连摇头,说了几个“奇怪”,似有绝大的疑难。
我小心问道:“先生觉得何事难解?”
他道:“有件事我百思不得其解。以蚀心蛊的霸道,加上她又受了那么重的内伤,蛊毒早就该侵入心脉了。可如今她心脉处却有一股气息护持,虽然不强,却性质温和,将那蛊毒暂时隔绝在外。可惜过于弱小,又是无根之气,不能压制蛊毒,眼见得蛊毒即将反扑,我才施以金针相助,虽可暂抑蛊毒,却非长久之计。萧姑娘你可知这股气从何而来?”
我道:“先生是说,这股气可解蛊毒?”
他道:“能不能解还很难说,但确有拮抗之效。”
我喜道:“这股真气是我输入她体内的,既可对抗蛊毒,那我再输些进去就是。”
他一脸讶色,看了我一会,问道:“你修炼的是什么真气?”
我道:“天音斋的恒真真气。”
“啊呀!”他大叫一声,“真的是恒真真气?”
“是。”
他站了起来在屋中来回急走了几圈,神色极是激动,忽又停下问道:“萧姑娘是天音斋门人?”
“不是。”
“不是?恒真、恒澈真气乃天音斋不传之秘,若非其门人又怎能修炼?据我所知,天音斋上下亦只有云卿、月卿二人双修这两种真气,云卿已于数年前辞世,如今普天下便只有月卿独修恒澈真气。说起来恒真真气应已失传,你却是从何修来?”
我见他竟对天音斋了解颇深,当同天音斋颇具渊源,可此事过于离奇,又涉及太多隐秘,实不知如何解释,想了想才道:“我能得到恒真真气可以说是机缘极巧,说来匪夷所思。此刻时间紧迫,难于解释,我只能告诉先生,我的恒真真气是传自云卿。先生可否先教我救人之法,待他日再将其中关节一一道来?”
他叹道:“萧姑娘竟能得云卿传授恒真真气,真乃福缘。既如此,容我再想想解毒之法。”负手于后,踱步凝思,喃喃道:“若有恒澈真气,二气并用,此毒不难解。可如今只有恒真真气……须得如此……嗯,不妥……”蹙眉寻思了半晌,突然叫道:“有了!此法可行!”
兴冲冲奔到案边,提笔开下一大张药方,命小僮预备,回头对我道:“以二十四种拔毒、解毒、通络、发散的药材熬成热汤,以热汤浸浴,使其全身血脉畅通、毛孔舒张,你再以恒真真气循其经脉而走,以内气逼毒辅以药汤吸纳化解,可勉强弥补恒澈真气缺失之不足,将蚀心蛊的毒慢慢逼出体外。如此连浴三日,或可祛清其体内蛊毒。但须记住,每一次祛毒恒真真气必循行满三十六个周天,否则只怕蛊毒难驯反噬,那便连你都有危险。”
我一听黎庭烨有救,心中狂喜,白兰亦是大喜过望,二人同跪在韩先生面前道:“先生救命之恩,没齿难忘!请先生受我等一拜!”
韩先生急忙探手相扶,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何况我与天音斋也有些渊源,岂可见死不救。二位不可多礼!如今我让僮儿备下各种药材熬成热汤,只须造下一个大木桶,便可行事。”
有了希望便有动力,我和白兰立即到山上伐木,料理木板、绳索等物,忙碌了一晚,总算在天明时赶造出一个足以容下两人的大木桶。此时药汤亦已备妥,便在那灶上架起个大锅,烧上满满一锅热水,将木桶置于其上,倒入熬好的药汤,令蒸汽保持药汤的温度。
我和白兰将黎庭烨抬到木桶边,除去她全身衣衫,将其放入木桶中,我亦脱去外面的衣服,只着贴身小衣跳入木桶。白兰在灶下负责烧火。
药香扑鼻。我将黎庭烨扶坐端正,双掌按在她背心,调整内息,缓缓导入恒真真气,循奇经八脉徐徐而行。初时内气行进阻力甚大,直如开山拓土,想是那蛊毒凶猛,而我的恒真真气修为浅薄,要制之便极其不易。韩先生亦提醒过我,若遇阻力不可急进,当如磨盘碾谷缓慢图之,久则必碎。我知道此事凶险,亦打醒十二分精神小心施为,耗力甚巨,加上热汤熏蒸,不一刻便汗如雨下全身尽湿。
第一日进展甚慢,好不容易走完三十六个周天,天已全黑。我一直咬牙坚持,到跨出木桶时,由于饥疲交加,又被那热汤煮了整天,全身如火烧一般,竟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醒来时躺在床上,白兰守护在侧。我忙问:“黎庭烨怎样?”
她道:“黎姑娘无碍,韩先生诊了她的脉,道蛊毒已不再盘踞脏腑深处,被你逼至稍浅之处,若继续施为当可沿体表逼出。”
我不由大喜,顿时只觉肚子咕咕直叫,才一摸肚子,白兰已端过一大碗香喷喷的鸡丝面来笑道:“快吃面吧。为了让你有力气逼毒,韩先生连他喂了三年的老母鸡都杀了来给你煮面呢。”我老实不客气,端过来就狼吞虎咽,不一会已吃得碗底朝天。
第二日继续逼毒。这次便较前一日略为轻松,似乎前一日的作为已在黎庭烨经脉中凿开一条涓细的小溪,接下来便是继续扩大这溪流,直到变成小河、大江,那便大功告成了。这日下午便走完了三十六个周天,韩先生又施金针以助黎庭烨的内伤,她的情况总算初步稳定下来。我和白兰的心亦略略安定。
第三日便是最后一天了。我行气更加顺畅,在完成第三十四个周天的时候,真气已基本畅通无阻了。我心中一喜,看着黎庭烨披散在肩头的缎子般的乌发,水珠顺着发稍一颗颗向下滴落,感觉到掌心触在她背心的温热细腻,忽然忍不住心头狂跳。
真气一岔,她身子猛地一颤,体内一股巨力犹如山洪暴发,几乎将我的双掌震开。我大骇,慌忙归束心思,调整内息重回正轨,费尽力气因势利导,好不容易才将她体内脱缰的真气集拢来,继续剩下的两个周天,再不敢有丝毫的分神。便见那原本暗红的药汤渐渐变作墨一般漆黑,心知蛊毒已被逼出她体外,不由长出一口大气。
三十六个周天已完成,引导真气再绕她心脉一周,将她本身散乱的内息导入气海,万流归源,缓缓撤掌。失去支撑,她一下子倒了下来,我忙伸臂将她抱在怀中。低头看时,面前这张脸儿极消瘦,重伤之下苍白如雪,只是此刻在热汤中浸浴多时,双颧带着两朵桃花似的晕红。
发鬓的水珠顺着修长的颈项向下滑落,停在刀削般的锁骨处欲滴未滴。我不由屏住了呼吸,极慢地抬起手,轻轻拭去了那颗水珠,指尖如同抚摸在最细腻的绸缎上。手指缓缓地来回行走,心脏又无可抑制地急跳起来,指尖顺着她颈项向上,落在那张苍白的唇上。柔软而有弹性。我感到浑身的血液都涌上了脑门,耳朵里仿佛“轰”地一声响,下一刻我已噙着了那苍白的唇细细亲吻。
闭上眼睛,濡湿的情感,濡湿的唇吻,在这弥漫着水汽的小小空间,仿佛就是全部的世界。
睁开眼睛的时候,才惊觉眼前那人不知何时竟已苏醒,双眸静静地凝望着我,烟波迷蒙,渺若湖水。
我慌忙直起了身子,手足无措,满脸火烧,讷讷不能言。
她轻若无声地叹了口气,举起手来轻触我的脸,低声道:“我是不祥之人……你……真的爱我?”
我心潮激荡,斩钉截铁地道:“问世间情为何物,只教生死相许!”
她闭起了眼睛,又叹了口气,才缓缓道:“我需要时间。”便自木桶中站起身去,水声哗哗中,白兰惊喜地叫道:“黎姑娘,你醒了?”急忙上前来扶她出去,揩干身体穿上衣物。我呆坐在桶中,心跳兀自如同急骤的雨点,她没有避开我的亲吻,她说,我需要时间。这句话像一柄锤子反复敲打在心上,震得我头晕心颤。黎庭烨,你肯接受我的爱,你肯爱我了么?
我收拾妥当出去时,见韩先生正在给黎庭烨把脉。不多时捋须微笑:“恭喜姑娘,蛊毒已尽去了。只是你从高处跌落伤了两条经脉,但以你的功力再辅以萧姑娘的恒真真气推宫过血,不日应可痊愈。”
黎庭烨拱手相谢,眸子里精芒灼灼,道:“能在此邂逅药仙,原是在下的福气。”
韩先生讶然看着她,随即捋须微笑:“你是怎么知道老夫身份的?”他这么说便等于承认了。
我亦不禁大奇,黎庭烨一直昏迷不醒,怎么能一口道出韩先生的身份来历呢?
她微微一笑,指着草庐外那片广阔的药田道:“此处栽种的药材都是外间难得的稀有之物,可见先生在药理一途的造诣非比寻常;又如此精通医道;适才在下听白兰妹子唤您韩先生,普天下得兼医药之理、古稀之年的韩姓白族老人,除了药仙韩泽,在下实在想不出第二个人了。”
韩先生哈哈大笑:“你这娃娃脑筋转得极快,老夫救你果然不是白费力气。”
我亦恍然大悟,暗赞黎庭烨见识广博。
黎庭烨笑道:“先生两次救命大恩,在下铭记于心永不敢忘。”
韩先生奇道:“何谓两次救命之恩?老夫明明是第一次见你。”
黎庭烨道:“六年前先生曾至洛阳,是也不是?”
韩先生点头道:“不错,你是如何得知?”
“先生在洛阳偶遇琴剑门柳掌门,向您求取阴冥掌解毒之法。”
韩先生愈发惊奇了:“不错,当时柳掌门的爱徒被阴冥掌所伤,来向老夫询问解救之法。只是此事只有老夫同柳掌门知晓,你却是从何听说?”
黎庭烨道:“在下正是那被阴冥掌所伤之人。得先生指点上天音斋求治,悟善师太慈悲为怀,令云卿、月卿为我疗伤,在下的多年沉疴才得痊愈。在下这条性命岂不是亦拜先生所赐?”
韩先生唏嘘叹道:“原来你就是当年柳掌门那小徒儿!你的事当年轰传江湖,震动不小,老夫也略有耳闻……”说到此处神色古怪,欲言又止地道:“你和云卿……”
黎庭烨面容一黯,道:“是我累了她。在下一生不肯负人,却唯独负了云卿,追悔莫及。”
听她这么说,我心中亦是一痛,云离之死恐怕是她心上永世不得愈合的一道伤痕了。众人都是嗟叹不能语。
黎庭烨振起精神长揖道:“在下身子已无大碍,又有要事须往巍山,就此拜别先生,先生救命之恩容后图报!”
此次黎庭烨中毒已使我们耽误了三天,不知剑川战事如何,我知她焦急心意,便和白兰亦同时上前致谢告辞。
韩先生见挽留不住,便道:“此处荒僻,常年有瘴气封谷,待老夫送你们出去。”又赠了我们一些避蛇蝎、解瘴毒的草药,送我们一径出谷,三人再拜而别。
出得山谷行路不久,便到了一处平原上,周围都是山脉。遥望平原上矗立着一座城池,城上龙旗招展,刀兵棘立戒备森严,正是巍山。
到得城下,见护城河上吊桥收拢,城门紧闭。城上守军喝道:“城外何人?巍山闭城备战,外人一律不得入城,尔等还不速速离去!”
黎庭烨长声道:“吾乃大晋征南元帅麾下信使,有急信待传刺史大人,烦请通报!”字字清晰圆润,直达城头。
那守军面色一变,喝道:“好个蒙嶲诏的奸细!胆敢再来诓我!来人,放箭!”那城上顿时现出一排弓箭手,张弓搭箭向城下三人便射。
黎庭烨双眉一轩,腾身而起双臂展开抱圆一收,便将那十数支劲箭都收入怀中,再猛然向外一撒,所有来箭俱都疾射而回,劲道更胜先前。正是她在平扬州之乱时用过的破箭绝技。那箭疾风般劲射而回,却堪堪掠过众弓箭手的脸侧,俱都钉在其身后的城楼上,无一偏差。众人大惊疾退,缩回城墙之后。
那守军头领叫道:“蒙嶲诏来犯,速报诏王知晓!”城上亦响起了报警的钟声。
我一看他这如临大敌的架势,心知其中必有缘故,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黎庭烨蹙眉道:“看来在我们来之前,蒙嶲诏曾派人假冒晋使来赚巍山,他们想是吃了大亏,才这般紧张。”
果然她话音未落,城上又是一轮急箭射下来,数量较前次多了三、四倍。黎庭烨见势不对,揽着我们飞退数丈避过。刚刚站稳脚跟,便见吊桥落下,一队骑兵冲了出来,吊桥随即又收了起来。
虽然目标只得三人,可这些骑兵却仍排列齐整法度森严,长矛齐刷刷擎在右侧,距离近得仅一丈时猛然前刺,挟着巨大的冲力,谁若中招怕不被整个贯穿才怪。黎庭烨若只一人,打发这些骑兵自不在话下,可如今带着我们两个,便不敢托大。提起我们纵身一跃,恰避过长矛锋锐,落下时脚尖一点矛尖,又向后退开三丈。
骑兵队伍反应奇快,散开成扇形向我们围堵过来。我一瞥眼间,看到城头上有人在以旗号指挥这些骑兵,难怪他们进攻得这么有章法。那指挥之人未穿戎装,一袭蓝衫,年纪不过二十出头,却指挥若定,颇有大将之风。
我悄声对黎庭烨道:“你见着城头上那个人没有?这人是个头头,你抓住他便能平息这场误会了。”
黎庭烨回头看我一眼,面露嘉许之色,忽地将我和白兰向后掷出,远远脱离出骑兵围堵的范围。抛得虽远,黎庭烨用力却极巧,我在腾云驾雾一番后稳稳站在了地上,半点也没伤着。看白兰仍是一脸惊恐,站在当地手足无措,忙过去拉着她躲远些。
那边战局乍变,黎庭烨迎着众骑兵而上,如大鹏展翅拔身而起再俯冲向下,直似鹰入鸡群,夹手夺过两柄长矛,将一名骑兵拍落马下,自己夺了马掉头向城墙奔去。众骑兵措手不及被打了个落花流水,顿时阵形大乱,待他们调整过来时黎庭烨早冲到了城墙之下。
到了护城河边,她非但不减速,更催坐骑力奔加速,马匹长嘶声中四蹄飞天一跃而起!城上众守军大惊,“唰唰唰”地箭雨盖头盖脑向下射来。她在马鞍上一撑向上拔起,右手舞开一柄长矛,雪亮若一团白光挡开了来箭,直向城头扑去。余箭均射中那马儿,它悲鸣一声便从空中落下,“扑通”一声跌入护城河中。
黎庭烨上升之力已竭,刚要下落,猛一挥手间,右手长矛向城墙刺去,“噗”地一声没入旬尺。黎庭烨攥着那矛柄一个旋身,借力继续向上飞起。城墙上诸人来不及反应,她已扑上城头,左手长矛寒光闪烁如毒蛇吐信,牢牢指定了那蓝衫公子的咽喉。
前一刻还忙乱喧哗的城墙上顿时鸦雀无声,众人都呆若木鸡,少顷一个将官才颤声道:“奸贼,还不放开公子,如若不然教你乱箭穿心!”众兵齐刷刷将弓张开箭对黎庭烨,却无一人敢轻举妄动。
黎庭烨哪为他所动,看定了那蓝衫公子道:“阁罗凤公子,此刻我若要杀你容不容易?”
那公子倒是镇静,居然笑了一笑,道:“举手之劳。”
黎庭烨亦是一笑,道:“那你还不命属下放下兵刃?”
那公子仍笑道:“他们是诏王的士兵,没有诏王的命令,谁都不能放下兵刃。若有擅自投降者,军法处置!”
黎庭烨颔首赞道:“军纪森严,泰山崩于前而不惊,好胆色!”说罢竟左手一松,任那矛“铛”地跌落在地。
众人见状一怔,随即便要射出手中之箭,却闻那公子喝道:“住手!”
他虽然下令阻止,却有一人不知是否过于紧张,控制不住那紧绷的弓弦,一支箭已如流星奔月般朝黎庭烨射出。
黎庭烨抱臂而立,竟对那支已近在咫尺的箭视若不见。便见她面前刀光一闪,却是那公子拔刀将箭一劈两段,“啪”地掉落在地。
“好刀法。”黎庭烨道,探手自怀中取出征南元帅的印信抛给他。
他接过看了一眼,随即惊道:“此乃征南元帅印信,你……”
黎庭烨点头道:“正是区区。”
那公子忙躬身将印信奉还,道:“不知元帅亲至,多有得罪……”
黎庭烨接过印信纳入怀中,扶起他道:“公子不必多礼。我一路来此受蒙敛所阻,耽误不少时日,望尽速与诏王商讨破敌之策。”
那公子点头应诺,这边亦派人开了城门将我和白兰接入城去。
黎庭烨分别介绍见礼罢,我才知道这公子原来就是龙独逻之子阁罗凤。见他生得浓眉大眼,俊秀之中不失威仪,态度谦逊丝毫不以王子自居。面对我这大晋的公主时执礼甚恭,面对白兰时却俊容微红,看了一眼随即避开了目光。而白兰跟他目光相触后亦是急忙避过,俏脸晕红,不由心头暗暗叫好。
路上黎庭烨说起我们来此地所遇的波折,阁罗凤道:“亏得元帅奇谋,两日前剑川已破。只是不得帅令,又未能同我诏联系,故贵军目前只驻军剑川加强战备。如今元帅来得正好,待与我父亲商讨出一个万全之计,我们两军便可内外夹击,何愁蒙嶲不破。”
黎庭烨点了点头,问道:“看今日巍山情形,莫非曾有蒙嶲诏奸细来赚城?”
阁罗凤面露愤愤之色,道:“正是。前日有蒙嶲诏奸细自称大晋信使来此,我父亲不察被此人所伤,又有蒙嶲诏大军来攻。最后虽将奸细扑杀,却险些城破,若非剑川突传战报告急,蒙敛还不肯退兵呢。”
黎庭烨道:“诏王的伤不要紧吧?”
阁罗凤道:“谢元帅关心,天幸我父亲闪避及时,只是伤了左臂。”
黎庭烨道:“天佑蒙舍,诏王自然无恙。”说罢又笑道:“适才在城上公子为何阻止属下放箭呢,莫非能肯定我并非奸细?”
阁罗凤道:“元帅器宇非凡,武功盖世,蒙敛若有这样的高手,前日又为何不用呢?若前日是元帅出手,只怕我同父亲已是阴阳相隔了。故此断定绝非奸细。”
黎庭烨道:“公子胆色过人,诏王后继有人,我亦佩服。”
阁罗凤谦逊一番,说话间已入了诏王的宫殿。早有人飞报入宫,那蒙舍诏诏王龙独逻便已率众官在宫门亲自相迎。龙独逻年纪六十开外,身着大晋刺史朝服,精神矍铄,丝毫看不出负过伤。见我们在宫门下马,大步迎上前就待以下属之礼叩见,口中高声道:“臣龙独逻叩见青虹公主殿下,贺兰元帅!”百官亦匍匐于地。
黎庭烨几步抢上,双手将他搀扶着道:“不敢当诏王大礼!”
龙独逻道:“臣是大晋巍山刺史,元帅不可以诏王称我,礼更不可废!”说着便又要下拜。
我也忙道:“诏王不必多礼!”
黎庭烨道:“诏王大义,本帅甚是感佩。此行陛下早有嘱托,令本帅向诏王转达致意。诏王独力抗击蒙敛,力保云南不失,功在国家社稷,不日便会另有封赏。如今诏王身上有伤,既然都是一家人,又何必拘礼呢?还是早日商定破敌之计为上。”手上用力便将他扶了起来,又顺势搀着他向宫内行去。
龙独逻道:“元帅说得是。”便不再坚持,忙令侍女服侍我和白兰去宫中梳洗更衣,自同黎庭烨及众官至大殿议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