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长一段时间,我失去了思考的能力。我的脑海空白一片,像一张皎洁的白纸,白得可怕;我的意识外面像包裹着一层厚厚的茧,遮蔽了我的听觉、视觉、味觉、嗅觉乃至触觉。直到有一天,如同有人突然把“皇上”二字硬塞进我的耳朵里,这两个字像尖刀一样撕碎了那层茧,我蓦然感觉眼前亮得刺目,耳边听到了“嗡嗡”的蜜蜂扇动翅膀的声音。茫然四顾,微风拂面而过,才发现自己是坐在御花园中,四周竟然已是春色满园。
不经意地,瞥见前方的花丛间有个人影一闪。我不由蓦然张大了眼睛,霍然立起疾走两步挨到花丛边,见到一个着明黄色袍服杨柳般的背影,半俯着身在摘一朵花。不禁脱口呼道:“烨!”那一刻心像急雨般跳了起来。
那人倏地回过身来,手上拿着一枝虞美人,脸上带着的几分笑容突然如同结了冰一样冷却下来,冷冷道:“你总算认得人了?”说着却哼了一声,“可惜却认错了人。”
一个宫女端着托盘跪在他脚下娇声道:“皇上。”
他便将那枝虞美人抛在了她的盘中,道:“赏你了。”
我急跳的心霎时间停顿下来,慢慢道:“启昊,你做了皇帝?”
他看了我一眼,徐步走到我面前,俯视着我的眼睛,一字字道:“没人敢直呼朕的名字。就凭这,朕便可以处你死罪。”
我笑了起来:“你就这样踩着黎庭烨的尸骨做了皇帝?”
他眼中的火腾地窜了起来,却冷冷道:“她于国有功,朕已经追封她为安乐长公主,希望她泉下安乐吧。”
闻听此言,我笑得愈发不可遏止:“你的祖母不是把帝位传给她了么,你是不是应该追尊她为先帝?”
他终于忍无可忍,低喝道:“够了,语霁你不要再装疯卖傻!朕待你家不薄,封你爹为兵马大元帅执掌全国兵权,封你伯父为太傅;这三个月你人事不知,朕请了多少名医来看你,就指望你早日清醒过来当朕的皇后!朕如此等你,护你,甚至不计较你跟黎庭烨……做过那种事……你还要朕怎么样?”
我静静地听完,看他激动得那个样子,冷笑道:“皇后?我不屑。你问我要什么?很简单,我要你尊黎庭烨为先帝。你做得到么?哈哈哈哈哈……”
他的脸刷地阴沉下来,拂袖而去:“疯了,真是疯了……”
没过多久,便有御医来瞧我。战战兢兢地诊了脉,开了药方,不多时便有个宫女端着一碗药来要我喝:“公主殿下,皇上有旨,请服药。”
我皱着眉头道:“我没病,不吃药。”
她仍旧道:“皇上有旨,请殿下服药。”说罢将药碗呈到了我的面前。
我怒气陡生,抬手打翻了药碗喝道:“没人可以逼我做不愿做的事,就算他是皇帝也不行!”
药汁泼得那宫女一身湿,她吓得面如土色,急忙退了下去。
到了下午,我坐在屋子里看外面的春色,心里却仍旧像寒冬一般殊无暖意。忽然听到背后有人柔声唤我:“霁儿。”
我回过头,见到娘含泪的面容。麻木的心蓦然疼痛起来,起身扑进她怀里:“娘!娘!孩儿好苦……”
娘的眼泪滴在我的脸上:“我儿受苦了……娘知道,娘都知道……”
我哭道:“娘,我不要嫁给黎启昊,不要嫁给他啊!”
娘抚摸着我的头发,颤声道:“好,不嫁,不嫁……娘知道你爱的不是他,娘这才知道……这才知道……”
在娘颤抖却温暖的怀抱中,我渐渐安静下来,就那么依偎在她怀中,像年幼玩闹累了的时候一样,娘亲的怀抱始终都是能够让我停靠歇息的地方。
我慢慢问她:“娘,你知道我爱的是谁?”
她慈爱地看着我,眼睛里的泪花却在闪烁不停:“啊,娘知道。是……”说着压低了声音细细地道:“是那个人,宁可牺牲自己来救你的人……”
从她的眼睛里,我看得出来她真正明白我指的是谁。心里像有双轻柔的手在揉,酸却温暖:“娘,你是怎么知道的?”
她的神情黯了一黯,低声道:“三个月前,圣上驾崩,遗诏将帝位传给皇长女黎庭烨。满朝震动议论纷纷,原来圣上早已知晓她的来历,有意传位于她,此举无异于还政于黎氏,圣上亦遗命与大齐高宗皇帝合葬,看来圣上徘徊多时,终于还是选择了于归大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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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圣旨既下,黎庭烨和雍王却在新婚当夜离奇失踪,新房中只发现一具烧焦的骨骼。御医根据其身形及右足六趾的特征断定这骸骨就是雍王,后又得女官施舞证实黎庭烨已落入冰河身亡,先皇钦定的继任者和有嗣位资格的雍王都一朝毙命,朝中顿时大乱。为了稳定局势,你爹调回北关穆赫朗的八万铁骑,压服了欲图作乱的征西军;并由陶章出面,说服孔飔交出了征南军的军权。之后你爹便联合你伯父公布了承业也就是启昊的真正身份;又从岭南把傅丞相接了回来,他手中还保有当年留下的襁褓、玉牒等证物,当朝叙说了东宫大火下暗救启昊的经过。启昊的身份得到承认,国不可一日无君,众臣便拥立启昊为帝,恢复大齐国号。”
“娘,孔伯伯去哪里了?他怎么样?”想到孔伯伯一直帮助黎庭烨,和他与爹之间的过节,我不由暗自替他担心。
“大师兄……心灰意懒,已经回到断仇谷了。”娘说罢轻轻叹了口气。
我这才稍微放心。如果孔伯伯坚持与爹正面冲突,只怕后果不堪设想。幸好是陶章出面处理此事,他能凭三寸不烂之舌说服孔伯伯交出军权,化解了一场战祸,保全了征南军,也算是报答了黎庭烨的提擢之恩。
娘接着道:“其实谁做皇帝娘并不关心,娘关心的只是你。可是娘一直无法见到你,不知道你在宫中过得到底好不好,问你爹,他总是说你很好。”娘说着眼中现出戚色,“启昊登基之后,娘以为你们很快就会大婚,直到有一天启昊派人接我进宫,我看到你痴痴呆呆的样子,才知道事情竟与我先前以为的完全不同。”
娘眼中的泪慢慢滚下面颊,我心头一酸,抬手拭去她的泪痕,强笑道:“孩儿已经没事了,娘……”
娘泪眼含笑地摸着我的脸,点了点头,续道:“我便追问你爹究竟发生过什么事,他见瞒不住,才将实情相告。初听到那些事,娘不是不震惊的,我费了很大劲才让自己相信那些都是真的。我恨你爹,竟能狠心用自己的女儿去换取大齐的复兴。可与此相反,黎庭烨明知这是个陷阱,还是冒着生命危险救了你。我不得不相信……她是爱你的。看到你痴傻的样子,我也不得不相信……你是爱她的……你真的爱她,是么,霁儿?”
提起黎庭烨,我心里突然像电闪雷鸣般疾掠过和她相识至今的一幕幕,眼睛又是一阵酸热:“是的,娘,我爱她,从七年前开始就爱她。”在这样的泪光中,我突然仿佛再看到那个夜晚,她抱着我反反复复地说,好好活着,替我看着这天下,不要让这幅画被别人玷污;仿佛再看到她浴血立在冰上,回头对我微笑,嘴唇轻启,说——活下去,等我。她在说,活下去,等我。
活下去,等我。
这句我原本没有听清的话,此刻却像轰鸣一样在我耳边清晰起来。烨!
你将你最珍视的东西交给我看管了,是么?你将圣上传下来的如画江山交给我看管,你要我等着你回来,是么?
黎启昊,你想让我做你的皇后?很好,我会借此机会替烨看着这个江山,直到她归来。我知道,她一定会归来。经历过那么多苦难的她,天生王者的她不会就此撇下她的使命,撇下她的诺言,一定会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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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这里,我挺直了背脊站起来:“娘,我决定了。”
娘怜惜地看着我问道:“你决定什么了?”
“我要做黎启昊的皇后。”
“什么?你……你不是不爱他吗?”
“我是不爱他,可我爱黎庭烨,我要替她守着这天下。”
娘震惊地看着我,眼里闪着泪光,想要伸手抱我,最后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
“娘,洛阳还会有很多风雨,我要送你去一个安全的地方。”
“什么地方?”
“断仇谷。”在那里孔伯伯会保护娘亲,不再有任何后顾之忧,我才能放手同周围那些暗流汹涌的人心周旋。
从晋朝起,我就是宫中最得宠的公主,到如今恢复了大齐的国号,可女皇余威犹在,宫中除了更换了主人,服侍的还有不少旧人,他们也一如既往地对我遵奉不违。我秘密派人找到了那个曾向黎庭烨通风报信的内侍小方,他被调到了一个不起眼的偏殿侍候。
推开那座偏殿的大门,见他正在扫地,颜面灰暗,乍然抬头看到我,吃惊了半晌,突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殿下!”
我厉声问道:“你可忘了你的主子是谁?”
他眼中涌出了泪:“奴才不敢忘!要不是主子当年搭救,奴才全家已死在那贪官杨义星的手中,奴才这条命早已是主子的,为了主子,奴才万死不辞!可惜主子她……竟英年早逝……”
我哼了一声:“她是那么短命的人么?”
他一惊,继而现出狂喜之色,颤声问道:“殿下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主子还活着……”
“你不必管那些。现在我要你替我办两件事。”
他掩饰不住脸上的喜色,叩头道:“殿下要奴才做什么?”
“我要见两个人,一,摩云;二,陶章。”黎庭烨千辛万苦在江湖和朝野建立的网络虽然因她的失踪而暂时瘫痪,但只要找到这两个人,便能将这个网络恢复过来并为我所用。
但我只见到了陶章,摩云自黎庭烨沉入冰河那天起便像从人间蒸发掉了一般,连孔伯伯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我的心颤了一下,摩云就像黎庭烨的影子,他的消失究竟是证明了黎庭烨的死亡还是尚在人间?随后我竭力稳住心神,提醒自己不能彷徨,此刻我必须独力支撑这局面,记住黎庭烨说过的话,替她看着这幅画,不论她能不能归来……
陶章带给我的却是更坏的消息。在我爹的一手操控下,为了防止军队再次哗变,征西军和征南军都已被解散编入穆赫朗节制之麾下,黎庭烨一手提拔起来的将领除了陶章仍居于高位,其他人均遭到贬谪。陶章在关键时刻的明哲保身,出面说降征南军立下大功,才使得他保住了在朝的地位。
这严峻的现实对我无异于一个巨大的打击,我想了想才问他:“你打算就这么忠于今上了么?”
他苦笑了一下,道:“今上乃大齐的嫡系子孙,继承大统也是名正言顺。”
我冷笑道:“难道你忘了当初在扬州时黎庭烨对你说过什么,难道名正言顺的就一定是值得拥戴的?”
他良久未语,只是离去前叹了一声:“如果她还活着……”这句话却没有说完,只留下空荡荡的沉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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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花了半月时间研究新朝的权力分布和朝政情况,发现官制已恢复到女皇改制之前的格局。全国兵权过半数掌握在兵马大元帅手中,而穆赫朗统领的北关兵力亦从原先的十万增加到了十五万;许多过去晋朝的重臣被排挤出了权力核心,太傅兼领门下省侍中,而傅传墨重新出任中书令。黎启昊阅历尚浅,朝廷大事几乎都由兵马大元帅会同两位宰辅一手操持。表面上新朝看来气象一新,可如此专私旁落的权力结构却不知道埋藏着多少危机。
至于边关,国政更迭之初因北关大部分兵力被抽调回了洛阳,突厥人乘机遣大军叩关。新朝为退强敌,赔付白银三百万两。所幸突厥内部局势亦不稳,不敢深入关内,得了便宜便退军而去。黑水靺鞨酋长利稷自从丧失了两个强势的儿子,惊怒交集下卧床不起,族中为了争夺继承权掀起了一场血腥内斗。粟末靺鞨乘机进击,持光明之石并吞了除黑水靺鞨之外的大部分部落,眼看着靺鞨统一在即。西南面南诏诏王龙独逻虽向大齐称臣,但却迟迟未遣使来朝,究竟怀居何心令人无法揣测。
然后我派人请来了黎启昊。
眼看着他的銮驾到了面前,周围的侍臣跪了满地,我却仍旧高高直立,迎着他的目光瞧了过去。
他的目光有一刻的震惊,随即下了金辂车,一挥手遣散了所有的人,看着我微微一笑:“语霁,自古以来有哪个臣子胆敢要皇帝亲自去看他,又有哪个皇帝会应诺这种荒唐的要求?难道朕如此的诚意还不够打动你吗?”
我淡淡道:“皇上的厚意,语霁自然明白。”
他喜道:“你终于明白了?那么……你可愿意作我大齐光复后的第一位皇后?”
我轻轻点一点头。
他大喜:“朕早已准备好一切,只等你这一下点头了,语霁你可知朕等得多辛苦……”
我肃容道:“不过在此之前,皇上必须应承语霁三件事。”
他愕然道:“哪三件?别说三件,便是三百件朕也依得你。”
“第一,最近家慈身体不适,希望皇上下旨送她到云州疗养。”
他急忙点头:“这个好办,朕即刻便下旨。第二呢?”
“第二,请皇上赐语霁尚方宝剑一柄,可以上斩昏君下斩佞臣,以显我母仪天下之威严。”
他微微一愣:“这个……”踌躇未答。
“皇上不是说三百件也依得,怎么这一件便不依?”
他尴尬一笑,慨然道:“好,这一件朕也依得你!那么第三件是……”
“语霁自小崇敬先皇,决意为先皇守孝三年,三年之内,恕语霁无法侍奉圣驾。”
“什么,三年?!”他面色突变,“三年太久了吧?”
“难道先皇不是皇上的至亲祖母?百行孝为先,照理皇上亦该守孝三年才是,语霁要替先皇守孝,这个要求不违人伦吧?”
他皱眉道:“是不违人伦……但朕初登大宝,欲图朝政之稳,必须留下继承人。若皇后三年不能产子,必然惹得满朝非议,叫朕如何统领乾坤?”
“那么一年,若不能替先皇守孝一年,语霁情愿终生不嫁!”
“一年……”他在阶前踱了片刻,终长叹一声道:“好吧,朕就依你,守孝一年!一年后你不要再拒绝朕,否则……”
我不待他说完,道:“册立皇后事关国体,语霁既然答应,自然不会反悔。但这一年内,语霁将在先皇的上阳故宫专注守孝,悬尚方宝剑于门楣戒绝扰乱。一年后,皇上可即刻遣人来取下宝剑,迎语霁还宫。”
他怔然半晌,苦笑了起来:“你的性子真是一点没变,谁都强迫不了。朕已经答应此事,你就放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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遵照约定,黎启昊择了一个吉日下旨册立我为皇后。象征皇后身份的金书和尚方宝剑都同时隆重地赐下,并向朝野宣布由皇后代替皇帝在先皇故宫中守孝一年,以彰显皇帝的孝行,一年后方举行大婚典礼。
迎接罢金书和宝剑,第二日我便沐浴斋戒,进入上阳宫开始守孝,但仍密切注意着朝中的风云变幻。朝中的格局变化依旧持续而剧烈,先朝雍王党和黎庭烨的亲信先后或被排挤,或被贬逐,或以莫须有之罪名被流放、斩首者皆有。但肃清了异己势力之后,斗争却依然没有停止。如今朝中的势力再次形成两大阵营,一个是以兵马大元帅及太傅为首的国丈党,另一个便是以中书令为首的保皇党。虽则这两股势力因为共同铲除了强大的雍王,暂时还处于甜蜜期,未曾有公然的矛盾发生,但我深深明白,这样的平静绝对不会持续得太久。
乘着山雨欲来前暂时的宁静期,我也在艰难地培植自己的势力。我必须从零开始,在这两股势力都轻视我的时候,在夹缝中力图最大程度地强大起来,成为这两极之外可以左右朝政的另一极。但我唯一的凭籍只有陶章。
形势于我有利的是,现在我有了皇后的身份,有着皇帝的宠爱,表面上还有着强大家族的支持,怀着巴结意图来靠近我,以谋取晋升的朝臣数不胜数。我让陶章留意,暗中考察他们的能力和忠诚,选取合意的加以提拔。每月我都定下一天,在这一天走出上阳宫,去皇帝办公的奉天宫伴驾。奉上美酒佳肴、温柔笑容以及赞叹、歌颂,令皇帝飘飘欲仙,不经意间发表一些看似天真无知的看法,诱导着他把我选中的人安置到重要却不太高的位置,譬如卫尉寺卿的副手。
忍受着这样谄媚的恶心,我扶植了一个宫城禁卫副将,一个洛阳城守,又把小方调到了皇帝决策朝政之地的奉天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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忍受着这样谄媚的恶心,我扶植了一个宫城禁卫副将,一个洛阳城守,又把小方调到了皇帝决策朝政之地的奉天宫。有了小方这条内线,我的消息更加灵通起来,即使足不出上阳宫,也能知道朝廷最新的动向。
几个月后,国丈党和保皇党的分歧愈积愈深,为着卫尉寺卿的人选争执不休,矛盾终于还是浮出了水面。
那天我正在奉天宫伴驾,黎启昊批阅奏章,我替他研墨。我本想安置一个人去兵部,自从那次我爹利用我去对付黎庭烨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一面。天下兵马如今都掌握在我爹手中,兵部尚书虽然成了个没有实权的职位,但安插一个人在他身边总能打探到一点消息。
眼见得黎启昊的手拿起了我一直注意着的那份兵部任免名单,正待伺机开口,门外忽然有人大声通报:“启奏皇上,中书令傅传墨求见。”
黎启昊闻听奏报微一皱眉,放下了名单,道:“宣。”又回头对我道:“梓童可否暂避一下?”
众臣都知道每月的这一天我会来奉天宫伴驾,轻易不敢来打扰。傅传墨对黎启昊虽有养育之恩,如今君臣有别,也是忌讳一些的,如今竟急于晋见,想必是为了卫尉寺卿的归属,不得不来了。幸而我捷足先登,早一步弄了个宫城禁卫的副将在手,当下便乐得看他们你争我夺。
待我避入后面的屏风,傅传墨恰好进得殿来。黎启昊不待他行礼便已先开口道:“宰相不必多礼了,赐座。有何事启奏?”
傅传墨谢恩坐下,便奏道:“皇上,便是那卫尉寺卿一职……”说到此处声音略低,“照理,宫城禁卫职责重大,理应由皇上最信任的人出任。但如今各部职位升迁,都由中书令、侍中会同兵马大元帅协商方能定夺,若被他们二位大人否决,皇上的决定便得不到执行,这实在于制不合……”
黎启昊打断了他道:“怎么,难道他们竟否决了朕提出的人选?”语气颇为不愉。
傅传墨忙道:“这倒没有。不过……他们二位认为此事事关重大,各部推荐上来的人选又多,决定继续甄选,因此不急于任命。”
皇帝半晌没有言语,后来才低声问道:“宰相认为此事有何玄机?”
傅传墨亦低声道:“兵部推举的人名叫齐开,乃北关大帅穆赫朗的族弟,依臣看来那二位大人是有意让他出任卫尉寺卿……”
他话还没说完,黎启昊已哼了一声,提高了声音道:“岂有此理!他们欺人太……”
傅传墨连忙低劝:“皇上……”
黎启昊这才生生把最后一个字吞回肚内,歇了片刻才冷笑道:“无论如何,这卫尉寺卿得是朕信得过的人。他们要甄选就尽管甄选,不论结果如何,到时朕一纸令下,看谁敢抗旨不遵!”
傅传墨道:“皇上正可藉此立威,将皇权树立起来。要知道,自古以来功高盖主的事例不少啊……”他这句话说得意味深长,虽没有指名道姓,但意思也清楚得很了。
黎启昊道:“宰相放心,朕理会得。”
傅传墨想是点了点头,听见他“呵呵”笑了两声,赞道:“皇上勤政爱民,乃百姓之福啊。臣不敢打扰,就此告退。”大约他见着满案的奏折,觉得黎启昊勤于政事故老怀大慰,言下便带出两分舐犊之意。
黎启昊似也轻笑了两声,道:“不敢忘宰相昔日的教导。来人,送宰相回府!”
傅传墨走后,黎启昊一直心神不定,索性丢下奏章不批了,闭目养起神来。我知他愈来愈忌惮我爹和伯父,只是碍于我的立场,不好明言。心念一转,柔声问道:“皇上因何事不快?”
他闻言睁开眼睛,嘴角扯出一丝笑容:“朕只是批奏章累了,梓童何有此问?”
“皇上不要责怪臣妾,臣妾虽不是故意偷听,但适才皇上同宰相大人的谈话还是不由自主地钻进了臣妾的耳朵里。”
“哦?那么梓童对此事有何看法?”
“臣妾本不该对朝廷大事予以置评,但此事涉及到家父,臣妾又担负着统领后宫之重责,因而有些话不得不说。”
“唔,梓童有话直说便是,难道在朕面前还有不敢说的话么?”
“皇上,臣妾要说的话只有一句。遇事当断则断,不必顾及私情。”
他面上现出深思之色,片晌才叹了一声:“语霁……”伸手握住了我的手,眼中神色甚为感动。
我任得他握了片刻,借敛衽施礼之机将手抽了回来:“皇上龙体困乏,还是早些回寝宫歇息吧,臣妾告退了。”
他虽有不舍之意,毕竟还是放开了手,笑道:“梓童这一去又要下月方才得见,朕还真是舍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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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两个月发生了很多事情。卫尉寺卿的甄选很热闹,三省六部推举的人选共有十几位,不但在武试中各显神通,还在廷辩中展露了辩才。那齐开的文治武功都是上乘之选,本来要做个卫尉寺卿也足以胜任,可谁叫他投错了阵营,惹怒了皇帝。次日一道圣旨降下,将他外放为歧州别驾,命宗青云为卫尉寺卿。黎启昊这一着是在朝廷立威,国丈党虽表面上遵循了圣旨,但这种容忍之下的危机却愈发尖锐起来。
北边上粟末靺鞨同黑水靺鞨的争斗亦到了决胜阶段。黑水靺鞨酋长利稷眼看自己几十年的谋划即将付诸东流,惊怒交加之下一命呜呼。本有“狼兵”之称的黑水靺鞨军队顿时一蹶不振,加上粟末靺鞨在决战中用兵如神轻取狼兵,黑水靺鞨土崩瓦解。至此北面的烽烟逐渐平息,大祚荣率部东渡辽河,在东牟山至奥娄河一带建立了自己的国家,号曰“震国”。
初听到大祚荣建国的消息,想起当初在圣光教秘境之外黎庭烨同他的击掌盟誓,我不由觉得恍若隔世。黎庭烨,你可知道,你的盟友已经实现了自己的梦想,你呢,何时才会归来?我已等得心都要焦裂开来。
然而不祥之兆很快便出现了。风调雨顺了十来年,谁都没有料到在即将丰收的秋季到来之前,一场冰雹席卷了有天府之国美称的成都平原,而蝗虫却像一阵死亡之雨刮过中原,所到之处颗粒无收。
四方的灾民都在悲惨地号哭,等待朝廷开仓赈灾,南诏却在这个时候遣使入朝,来的正是阁罗凤。亦向朝廷请求赈济,一开口便求粮三百万石。南诏初定,为安抚其心,朝廷不得已只得答应其所请,只是各地粮仓均已告急,费尽心机方筹措到一百万石。
黎启昊知道我曾随征南军前赴南诏,与阁罗凤也算旧识,亲自来上阳宫请我召见阁罗凤,希望凭我的面子令对方拿了那一百万石粮食便打道回府。我知道阁罗凤此来不仅是为了求粮,恐怕更大的目的却是来考察当今朝廷应变之能。我本在为没有藉口见他而发愁,黎启昊的要求无异于把他自动送上门来,何乐而不为,自然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
我便在上阳宫召见阁罗凤。
省去那些繁文缛节之后,我命他在阶前坐下,开口道:“公子远来辛苦,不知在洛阳可住得习惯?”
他欠身答道:“谢娘娘关怀,洛阳乃□□之都,臣数年前曾来过一次,这次重来只觉洛阳皇都之势更盛,真有些乐不思蜀了。”
我微微一笑:“公子这举重若轻的气度倒是一些没变,令本宫不由得回想起年前在南诏的惊险日子来。”
阁罗凤亦笑道:“年前臣以殿下称娘娘,如今娘娘贵为国母,臣惟有仰视了。”
“公子不必如此客气,本宫同你患过难,自见得真情,这次见面专为叙旧,不论其他,请不必拘礼。”
“是,谨遵娘娘懿旨。”
“年余未见,不知王爷这一向可好?”
“谢娘娘挂心,家严身体康健,还常和臣提起娘娘的胆识智计,委实是巾帼不让须眉!这次亦特意准备了礼物,让臣代表家严恭贺娘娘凤仪天下。”说罢双手奉上一只紫檀木的描金凤纹匣子。
当即有侍女接过呈到我面前打开,里面是一柄碧绿通透的玉如意,旁边配着两朵火红色的海棠花。绿得纯正红得艳丽,端的引人喜爱。
我扫了一眼这礼物,顿时心中一震,笑道:“王爷的心意本宫领了,劳烦公子代本宫向王爷致谢。”说着一顿,又笑吟吟地道:“本宫还清楚地记得那时在西洱河畔公子说过的一番话,不知公子可还有印象?”
阁罗凤笑了笑,眼神中似乎别有深意,道:“臣说过的话自然记得,只是世易时移,不知这承诺还有没有实现的机会……”
我截住了他道:“公子记得便够了,机会一定会来的,本宫相信公子到时定会言出必践,是么?”
阁罗凤凝视我半晌,方立起躬身道:“自古有明君便会有能臣,臣愿附明君之骥尾,作治世之能臣。”
“好!”我一掌拍在扶手上,“有公子这句话本宫就放心了,将来的国事还有诸多要倚靠南诏啊!”见他敛容肃立,暗暗点头。
当下放慢了声气,又不温不火地道:“如今天下粮仓都遭遇前所未见之灾害,各地粮草紧缺,但朝廷已筹集一百万石粮食以解南诏燃眉之急,公子可先解这一百万石粮草回南诏,向王爷转达皇上同本宫对南诏百姓的体恤之情。”
“谢皇上和娘娘的天恩,臣定不负所托!”
送走了阁罗凤,转眼便到了十月底。天灾仍旧频频降临,各地灾民时有暴动,袭击官仓抢粮,虽都被镇压下去,但对朝廷的震动已是不小。便有朝臣上书,请求皇帝至泰山祭天,求得上天护佑,早日消除凡间的疾苦。
黎启昊没有犹豫多久,局势确实很坏,加上朝臣的劝进,很快便决定起行。
我突然有种强烈的不安,这种不安驱使我提前走出上阳宫去见黎启昊。
他的面容有些憔悴,见到我微微吃惊:“梓童?”
我径直走到他面前,也没有行礼便道:“皇上,你真的决定去泰山祭天?”
他稍显疲惫地一笑:“是的,明日便要起行了,朕正想去上阳宫看你……”
“这么匆忙……随行臣工是?”
“太傅随朕前往,”见我又要再问,便先一步答道:“中书令和兵马大元帅留守洛阳。”
我肃容道:“皇上,请不要去祭天。”
他笑道:“怎么了,梓童,你很紧张?”
看着他这样的笑容,我不由心里一紧,再次道:“皇上,请不要去祭天。”
他叹道:“朕也不想去……可是国事难辞。”说着起身握住我的手:“朕大概要去三个月,这段日子梓童你要好好保重自己才是。”
“皇上……”我刚张口还要劝阻,他的手覆上了我的唇,道:“知道你这么关心朕,朕很感动,语霁……等朕回来吧。”他的眼睛此刻充满了柔情,像我们在太学初见时一样,我一时怔然无语,似乎对他的恨亦淡薄起来。下一刻我觉得他低了头轻柔地吻我,但双唇接触的刹那,我猛地推开他拔足奔出了奉天宫。
“语霁……”他的呼唤带着怅惘,停留在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