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云骈渡鹊桥,应非脉脉与迢迢。家人竟喜开妆镜,月下穿针拜九宵。
这一日正是扬州府一年一度的七夕灯会,街头小巷里全是灯火通明,处处欢声笑语。因为扬州名宴楼百花舟上将出现美女如云的乞巧女儿秀,上至名流贵人,下至市民百姓皆是满心欢喜的聚集在名宴楼附近。身为名宴楼的老板娘,霍家十三娘果然不是个省油的灯。单就只是入场站着观看便要银钱五文,若是想要找个便于观看美人的坐席,腰包里没有个百把十两的,只怕有些吃不住。
这百花舟乃是依着名宴楼而建的一张高数丈、长宽约数寻的平台,由于两侧有舟样拱形落塌,加上展台上都是年方少艾的美貌少女,故而得此艳名。
这是已是酉时将过,名宴楼二楼的酒桌看台上早就人头攒动,霍十三娘伸手招来一名小厮,低声问道:“蜀中的几位大爷都到了么?”
那小厮恭恭敬敬道:“都到了。”
霍十三娘伸手抚了抚鬓边的百合,明艳的眼眸瞧了一眼楼上的客人,又道:“慕容家的那几位呢?”
“战少与十一少已经到了,四少似乎还没赶来。”
霍十三娘沉吟片刻,涂着大红丹蔻的手指朝着展台上一指,低声道:“通知迎门的,若是四少来了便将他引到十一少隔壁的包间。”
那小厮应了一声,转身刚要离去,又被她叫住道:“千万不要引人瞩目,你知道么?”
初更一响,台下众人便等不住了,一边拍桌子一边叫道:“十三娘,快让姑娘们出来瞧瞧!!”
又一人叫道:“我可是付了银子的,你要挨到什么时候?”
只听丝竹一响,如流水般琴音滑过,顿时全场静了下来。只见两名双鬟少女手持两只百合花灯摇曳生姿的走上台来,夜色中整个台上一片柔和的光芒,少女娟秀的容貌与精致的花灯交相辉映,几个外地来的秀才瞧见了,两只眼睛几乎都突了出来。
那两名少女面向南面众人站定之后,百花舟两侧巨大的垂帘缓缓被人拉开,一名大红衣衫女子笑盈盈的从黑暗中走了出来,灯光落在她的脸上,竟如珠玉一般莹润娇艳。
底下顿时有人叫道:“十三娘!十三娘!”
那女子嫣然笑道:“名宴楼一年一度的花魁之争,眼下便要开始了。来到我们名宴楼的女孩子都是扬州府内一等一的美人,可是美人若单单只是美,只怕短了趣味,可是我们名宴楼选出来的女孩子,不仅模样标致,乞巧穿针一手绝活更是出众。大家若是不信,便张大眼睛仔细瞧瞧罢。”
底下一人叫道:“十三娘,还是和以前一样押注么?”
那女子眼波流转,吃吃笑道:“胡老爷,你不是已经娶走了两个花魁了,怎么还蹲在这里?”
众人哈哈大笑,便在这笑声中,霍十三娘环佩声响,嫣然而去,门口的鞭炮跟着一阵大响,两名迎门的小厮将大门合力掩了起来。
西侧二楼包间里,一名黄衣少年病恹恹的斜卧在红木软榻上,那少年眉目如画,长长的眼睫如同蒲扇一般垂落,雪白的脸上竟是一点血色也没有。
霍十三娘心中微微叹了声冤孽,才笑吟吟的掀起竹帘道:“十一少怎么突然想到要来我们名宴楼呢?我可真是受宠若惊啊。”
少年唇边浅浅一笑,那声音柔和如天籁,霍十三娘脸上不由微微热了起来。
“不止我,连我们战少也来了。”少年轻轻启唇。
霍十三娘早就注意到站在阑干阴影处的那个身姿挺拔的白衣男子,只是在慕容棋玉面前偏偏要装作不知道,掩着唇娇笑道:“十三娘仰慕战少许久了呢,听说不久之后,慕容世家将要替战少比武招亲,到时候各大世家的名门小姐都会出现呢,一定比我们这小场面要壮观得多,战少若是不嫌弃,便送我一张请柬去开开眼界行么?”
慕容刀战连眼睛都似乎没有眨一下,更本没有回过头来的意思,只是瞧着外面淡淡道:“我无所谓。”
霍十三娘脸上的笑容微微凝固了一下,饶是她脸皮够厚,在十一少面前也丢不起这个脸,当下只能讪讪的说了两句场面话便要告辞。
待到霍十三娘走出门后,慕容棋玉皱了皱眉,低声唤道:“十洲,把扇子拿来给我扇扇风。”
一名小厮立即取出一副玉竹骨丝绢扇,走到少年身边扇了起来,一面问道:“主子,是热了么?”
慕容棋玉轻轻咳嗽了一声,闭着眼眸休息了许久,才道:“不是,她身上的味道让我有些不好受。”
“那十洲便堵在门口不让那个花枝招展的老女人进来如何?”
“十洲!”慕容棋玉沉下脸来低喝道,“小心祸从口出!”
十洲抿住嘴唇,做了个鬼脸道:“是。”
慕容棋玉叹了口气,伸手拿起茶碗,纤细的手指轻轻碰触冰凉的苏瓷时,心中不由微微一凉,低声道:“这位名宴楼老板娘,可不是寻常的生意人,她背后是蜀中唐门撑腰,不然你以为能在慕容家的地头上开这么大的店……是件很容易的事情么?”
十洲嘴上说是,心中却不以为然。
只听战少突然道:“她是唐门的探子?”
慕容棋玉张开眼睛,瞧着战少俊美的脸,微微一笑道:“三哥,如果和唐门结亲,你愿意么?”
战少冰冷的眼转过来,冷冷的看着自己的亲弟,这家伙从来不当着人面叫自己三哥,突然这般亲昵,心中总有不好的感觉。他瞧了半晌,才淡淡道:“你真的打算放弃延平一带的地皮?”
慕容棋玉慢条斯理的喝了口茶,浅红色的唇畔上一片润湿,慢慢抬起眼眸道:“不,我的东西,不会那么轻易拱手相让。”
“那么老五呢,你不是拱手相让了么?”
慕容棋玉的脸色大变,手指紧紧捉住椅子把手,一下子坐起身子低声喝道:“十洲,出去守着门。”
十洲第一次瞧见主子这样,心中吓了一跳,看主子与战少的模样似乎针锋相对,立即点头道:“是。”他可不想被殃及鱼池,这俩兄弟他是哪一个都得罪不起,死在战少手上至少是身子变成八段,死在十一少手上只怕连头都不会剩下。这两样他都不想要,只能哭丧着脸挪到门口去候着,顺道将扇子一路带走,背着主子自己享受起来。
战少静静的瞧着苍白着脸的少年,冷冷道:“当年老五说要嫁给那个三总管时,你不是很大度么?”
慕容棋玉一双漆黑的眼瞧着战少道:“这件事有多少人知道?”
“四个。”战少顿了顿,接着道,“怎么,你想灭口?”
“哼。”少年放下茶碗,淡淡道,“五姊呢,她知不知道?”
“这四个人里头暂时还不包括她。”
此时外面已是叫好声震天喧闹不已,只是这些在慕容棋玉眼里完全不当回事,他沉思片刻,低声道:“你一个,萧降一个,老太君一个,嗯,还有一个却是谁?……四哥么?”
战少瞧着他,心中不知是敬佩还是惊异,只听他微微叹了口气,终于抬眸道:“老太君她什么都瞧在眼里,只是不说而已,三哥你也是,总算是兄弟一场,谢谢你了。”
“没事。”
“你知道这一次和温家决裂的事情,老太君责怪我处理不力撤下了我对京师一带的控制权,将它交给了四哥。”
“所以你是想通过我拉拢唐门,然后合力逼岭南退出延平之争么?”战少瞧着百花舟上鱼贯而入的少女,脸上一丝表情都没有。”
“不错,”少年脸不变色的继续道,“我要夺回我的权力。”
战少垂下眼来,讥讽的一笑道:“你还是很防备慕容剑意么?”
“他爹是我用圈套诱杀的,你说我要不要防备他呢?”
“既然如此……当年就应该斩草除根,你又何必尽力保下他?”
慕容棋玉缓缓垂下眼眸,凄凉的一笑道:“我杀九叔,是为了保护母亲,毕竟于他有愧。”
男子沉默半晌,才道:“你放弃老五,也是因为对她有愧么?”
少年轻轻笑道:“三哥,有时候,我真庆幸做你的兄弟。”
男子脸上微微动容,缓缓扯出一个微笑,道“我记得你小的时候,很胖很爱哭,软软的一团,老是喜欢黏着母亲和我,最爱让人家抱你,抱你的时候要不停的走,一停下来你就会哭……那时候我总是不耐烦的一脚把你踹开。”
少年苍白的脸上渐渐泛起淡淡的血色,胸口突然涌起一股温暖之意,“三哥,我常常在想,你、我、四哥、五姊若不是慕容家的人,那该有多好……”
“慕容家的人么……”男子瞧着夜色下灯火妖娆的扬州,眉宇间尽是冷漠的杀意。月光落在他身上,却是白衣胜雪,衣袂飘飞。
那时候如果他在家,也许棋玉就能有一个不是杀戮与陷阱的童年,不会小小年纪就肩负起保护母亲与七叔九叔斗智斗勇的责任,不会连喜欢的女孩子都拱手相让,不会变成眼前这个将所有事情都闷在心里、孤寂的一个人挡在整个慕容世家前面的少年。
如果他在家,也许他自己……也不会变成现在的杀人机器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