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一 请君入局
又是一年上元佳节,宋都汴京自是上林灯似锦,一夜龙蛇舞。连一向懒动的铁手也被追命拉了出去,说是依兰阁的头牌柳依依今日破例摆下花酒,要去开开眼。
依兰阁有两位头牌,田兰甜和柳依依。
兰甜很甜,她的笑容永远如三月的春花,她的小嘴也永远说着让人觉得最舒服的话。哪怕你身无分文,她也绝对不会让你下不来台。
依依很冷,若不合了她的心,哪怕是一掷千金,达官权贵,也休想让她看上一眼。
一样的是,她们都很美。
兰甜的美很多人都见过,依依的美却没有多少人能说得出来。
纵是如此,捧依依场的却要多得多。人就是这么奇怪,越难得到的越想得慌,也许一旦真随了他的愿,也就平常了。
平常有美人可看有酒可喝,戚少商一定多少有点兴趣的。他一向是喜欢醇酒美人的,就算是在连云寨和辽兵作战的时候,他也不时去高鸡血那偷点不掺水的炮打灯什么的。可是,今天他没兴致。
人一旦没了兴致,就像一下子抽了骨似的,连小指头都懒得动一下。三年了,三年来,他代替铁手出任捕头,也有千里追凶,匡扶正义的时候,更多的时候,他却象陷入一个网中。
江湖催人老,庙堂又如何呢?
傅宗书倒了,只不过换了个蔡京,谁又比谁好多少?
边关打了胜战,朝廷却依然议和,赔款。胜也赔败也赔,并无甚不同。
象上一次辽国倾一国兵力,亦不过数万兵马,大宋空有百万雄兵,亦敌不过奸相的一纸奏疏。
他问过那个眼中有世上千年的长者,却只是换来,一声长叹。
戚少商自问不是什么大侠,
否则他也不会信了那人,抛下连云寨而——
他累了
这种感觉从上次接到红泪的信开始就变得难以忍受。
这种感觉很要命,也许很快他就会连逆水寒都拿不动了。
一个剑客如果连剑都拿不动的时候,就真的很要命了。
信,没有字,只有一支伤心小箭。
是他欠她的。
她等了他八年,一个女子有多少个八年的青春可以经得起等。
白云苍狗,青丝白发,是随便无论哪一个女子都无法忍受的。
更何况是武林第一美女。
他甚至知道三年前只要他开口就一定能留下她。
可是他没有。
为什么没有,他不记得了,他只依稀记得当时他似乎在看另外一个人,一个已经一无所有的人,那个人欠了他比海还深的血债。他没看到息红泪的眼睛,如果看到了,他也许会开口。
也许。
他开始怀念那千里逃亡的日子,虽然睡梦中随时当心一剑刺来,但他的心很安定,他知道自己所坚持的,不像现在——
他开始想念那人的笑,那样的笑带着三分嘲讽两分得意,却不让人讨厌。如果可以,他还想听听那人从鼻子里哼出来的那声——“戚大侠”。
戚少商生病了。
上元夜的汴京街头张灯结彩,热闹非凡。徽宗赵佶虽然做皇帝不行,风雅之事倒是一样不拉,宋都汴京倒也颇有大唐遗风。
追命挤在熙攘的人群里,这里看看那里瞧瞧,追命喜欢热闹,难得今夜可以抛开名捕的身份,更难得二师兄从边关回来了,自是高兴。其实他也就是个大孩子。铁手跟在他后面心情也很放松。时值冬令,北方苦寒,没有人喜欢在冰天雪地里打战,两下里收兵,以待来春。算起来已经有三年时间未踏足汴京了。
依兰阁前已经聚了不少人,铁手素来不喜过分噪杂,停下脚步,皱眉正待开口。却听得一声惊呼,一个人影掠了出来,双足一点已是越过人群,稳稳落在远处树下的马背上。几下兔起鹘落,端是好轻功。
却见那人竟还回过头来,冲铁手他们笑了下,那眉眼依稀却是顾惜朝的模样。
“杀人了——”女人凄厉的叫声划破了夜空,人群一下子炸开了。
追命一惊,待要追时,却见那一袭青衫在柳稍月影间去得远了。
死者在二楼,
二楼是柳依依的闺房,
伤在胸口,四指宽,一招致命。
普通女子见此情景,纵不会晕了过去,也只怕被吓得不轻。
柳依依不是普通女子。
死者也不是普通人,能做得了柳依依的入幕之宾自不是寻常人。
户部侍郎——刘赫的名头倒也不算很大,只不过他也算是个异数。他不是个清官却也不是一个贪官,他只是比贪官好一点罢了,只是这一点却恰到好处。既不会让贪官们觉得不尽人情,而视为眼中钉肉中刺,更不会让清官们不屑为伍。朝中几派势力,他倒是一派都不得罪,一派都不投靠。就是这样,反倒让几派力量谁都少不了他,这样几点,足够他平步青云,春风得意了。更重要的是,他的妹妹刚被封为贵妃,圣眷正浓。
这样的人,应该很少仇家。
神候府
“柳依依,你可看清凶手的面目”诸葛先生问道。
自从被铁手和追命带到此处,柳依依一直没开口说话,见诸葛先生发问,她略一颔首,道:“请大人借纸笔一用”。
半柱香罢,众人上前一看,那纸上所绘,赫然便是——
顾——惜——朝
“你可看得真切?”半晌,诸葛先生沉声问道,“你可知道撒谎的后果。”
柳依依挑眉冷道,“大人怀疑民女的记性?民女不才,却有那么点过目不忘的好处,虽是惊鸿一瞥却已经够了。更何况——”她微微一笑,接道,“杀人,杀得象他那么得意的,民女平生仅见,想忘都难。”
“那么,你是指认凶手就是顾惜朝了?”诸葛小花问道
“民女不指认任何人,也不认识谁是顾惜朝。民女只是说出当时的情况。大人如果没有别的什么事,民女先行告退了。”柳依依欠了个身道。
亥时已尽,神候府若无心留人过夜,确实也该让人走了。
水芙蓉
能在神候府又蹦又跳,甚至走路还能撞到人身上去的除了唯一的女捕头水芙蓉,还能有谁?
柳依依拉开门,差点就和水芙蓉撞了个满怀。
差点的意思就是还没有,不仅还没有,简直一点也没有。
水芙蓉进来的时候,柳依依刚好微偏过身,水袖微垂提起她的柳色长裙,堪堪避开一撞。
“好功夫”待得柳依依去得远了,无情叹道。
水芙蓉得意的将手中的托盘放下,将其中的一碗莲子羹端至无情面前,“大师兄,我觉得还是你最帅了。”
无情微微一笑看向诸葛小花,诸葛先生也是一笑。
水芙蓉也许没注意,他们却一直留意着柳依依,刚才的一偏看似无意,却不寻常,不仅避开了那一撞,甚至连水芙蓉托盘上的莲子羹一滴都没溅出来。只因极快,竟连水芙蓉都瞒过了。
“你,你说的是刚才那个——”水芙蓉回过神来,气鼓鼓得往凳上一坐,抬头却见追命正冲着她做鬼脸,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如何?”诸葛先生见冷血进来问道,冷血是带着几个人去验尸了。
冷血皱眉道:“伤口有些奇怪,伤在胸口,一击致命,却不似剑伤刀伤,宽四指,要大一些,像是,像是——”
“神哭小斧?”
冷血想了想,道:“有可能。”
“无情,你怎么看?”
无情沉思了片刻道:“我觉得很奇怪,所有的证据都指向顾惜朝,但似乎一切太明显了,却又象是有人故意引着去。铁手,你到户部查的情况如何?死者与顾惜朝可有仇?”
“卷宗中看不出来,似是没有。”
“死者可是傅宗书旧党?”
“不是。”
“看来,线索只剩下那位柳姑娘了。芙蓉就由你盯着她吧,最好你能混进依兰阁。”
“依兰阁?不会吧”水芙蓉瞪大了眼睛。
“有何不妥?”
“刚才她已经见过我了。”水芙蓉灵机一动。
“确实——”无情略一沉吟,扬眉一笑“不过不要紧,她刚才露那一手,本就是引我们的人去找她。既然没有办法,何妨暂且做一条吞饵的鱼。”
水芙蓉瞪眼,指着无情道,“你叫我这么一个貌美如花冰清玉洁的黄花大闺女去依兰阁那种地方,你能放心?”
“这个——”无情想了想,点了点头。
水芙蓉气结,向铁手叫道,“二师兄,你说”
铁手劝道,“芙蓉,谁叫神候府只有你一个女捕头,总不能再叫追命扮女装了吧。”
“放心,怎么不放心。”追命已经笑倒在桌子上,“我倒是开始替依兰阁的客人担心了。”
“追命,你别跑,别以为有铁手给你撑腰,我就不敢扁你。”
水芙蓉跳了起来,可是跑起来的追命有谁能追得上?
诸葛先生摇摇头笑笑,吩咐道,“这件事暂时不要让少商知道。”
目光落在桌上顾惜朝的画像上,那飞扬的眼角带着似有若无的笑意。
顾惜朝,这一次,你要的又是什么呢?
窗外,天正朗,月正明。
钩已下,
饵已吞,
接下来呢?
是鱼吞了饵还是饵吞了鱼?
五两银子
堂堂神候府的第一位女捕头只值五两银子。
水芙蓉到现在还无法形容那种想吐血的感觉。
追命说了,只能值五两,他问过了,卖身葬夫的话,五两银子已经够买一副上好的棺材外带一块不大不小的坟地了。如果不是依兰阁的老板娘就在眼前站着,水芙蓉真想冲过去问问那瘦得只有一把骨头的棺材铺老板,就算他三年不开张,也用不用这样贱卖啊。
如果这下水芙蓉只是有点火大的话,接下来老板娘话才让她有想杀人的冲动。
老板娘只是淡淡的看她一眼,道“这样的姿色,就在厨房干好了。”
虽然她脸上涂了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虽然她挽着发髻,但也不至于差那么远。传出去,她这第一女捕头也不必混了。
纵是百般委屈,水芙蓉似乎还是白来了。
柳依依不在依兰阁。
象她这样的人有的是地方去,但依兰阁却是她的家。
一个青楼女子有家么?
一连七天
水芙蓉觉得自己快要等不下去了,她已经洗了七天的菜了,那种大木盆里泡着她的青葱十指,现在她只要看到青色就想吐。
这时,柳依依却回来了
她不是一个人回来的,是两个人。
一个下巴微扬笑起来很好看的年青人,不是顾惜朝那种张扬的凌烈。
他的笑里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他的眼里有机关算尽红尘笑傲。
有桥集团的方应看
方小候爷!
此时他却搂着柳依依的肩,象最体贴的情人。
神候府 小楼
天气很好,晴,还带点冷。
“方——应——看”从接到芙蓉传回的消息起,无情的头就开始疼了,他甚至让剑童焚香。
焚香能清心,但小楼内却很少焚香。
他不喜欢方应看,严格说来,方应看并不惹人讨厌,相反,他甚至可以称得上是温文如玉。
他只是有野心。
有野心虽然不是什么优点,但也实在算不上什么大不了的缺点。
更何况,象他这样的人,本来就不是甘居人下之人。
他已是人上人,怎奈人上还有人。
他讨厌的是方应看的眼神,那样的眼神,尤其是在看向他的时候,象蛇一样,让人心底发寒。
追命的腿,铁手的手,冷血的血,无情的心
他的武器是心,一颗能坐看云起的心。
这样的一颗心,现在却乱了
对他来说,心乱就是败,败就是死,或者——比死更糟。
不想见的人,却偏偏找上门来。
一上小楼,方应看就闻到似有若无的香气,他一笑,冲无情一躹道,“近日天寒,门前雪深,瓦上霜冷,念兄体弱,弟心中挂念,竟至夜不成寐,今日特来拜望,不知,成兄别来无恙否?”那笑里竟似有十分真诚满心欢喜。
伸手不打笑脸人,纵是不喜欢,面对这样的人只怕也很难板得起脸来。无情不是不近情理之人,他明大体知进退。
但,无情只是淡淡的看他一眼,依旧低头临他的贴。
如果普通人只怕是下不来台,可是方应看不是普通人。他很高贵很悠闲很有气质的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没有茶,无情不吩咐,三剑一刀童自不会奉茶。
方应看不急,他就坐在那看着无情,他看得很有趣。
无情很好看,尤其在早晨的一剪光影中,那淡色的影子竟似透明的,几让人有不似在人间的错觉。
无情在临帖,字是瘦金体,但撇如匕、捺如刀。
“刘贵妃向皇上请了旨,必杀顾惜朝。”方应看叹了口气,如果他不想一整天都耗在小楼,还是早点开口比较明智,虽然他也不是很介意看无情写字,如果可以,他甚至还愿意陪无情干点别的,比如弹弹琴吹吹风。但,现在不是时候,他还有事要做。
“方兄真相信杀人者是顾惜朝。”无情道。
“为何不相信?”方应看笑得不怀好意,“不是证据确凿了么。成兄在顾虑什么?”
“崖余想不出顾惜朝缘何杀人,”无情手中笔一顿, 无情曾见过顾惜朝,那青衣蹒跚的身影,那样的万念俱灰,情深不寿,连他也不禁为之扼腕。
“成兄是不想相信还是不敢相信”,方应看心情大好,“更何况,顾惜朝杀人还需要理由么,这点恐怕没人比贵府的戚少商更清楚的。”他一顿,道,“更何况他也非全无理由。”
“哦?”
“成兄知道顾惜朝曾高中探花”
“是”
“高中探花,却被革去功名,成万千笑柄。”
“那刘赫——”
“那刘赫正是顶替之人。”方应看接道,“其实顾惜朝之名并未入籍,若非那封匿名信,实是无从查起。”
“与刘赫有关?”
“刘赫之父与户部过从甚密,那刘赫又任职户部。”
“莫非成兄以为顾惜朝呆在那西郊草庐之中,就可放心?”这句话已经有几分夺夺逼人之意。
“神候府宅心仁厚,可惜,只怕成兄要想想怎么交代放纵之过,只怕,少商兄也难辞其疚。” 这句话已是图穷匕现。
无情的帖子已经乱了,写来写去,赫然便是那顾惜朝三字。
索性抛下笔,他的脸色似乎更苍白了些,“你是何时下手的”。
方应看走到他的近前,笑容不改,“你不该听我那番话的。”
无情低头看指尖,叹道,“确实不该。”
象蛇一样冰冷的手指抬起他的下颚。这已经是无礼了。
无情不再说话了,他甚至想闭上眼睛不看眼前这张嚣张的脸,方应看挨得很近,无情甚至能感到他灼热的鼻息。
哪怕面对最可怕的对手,无情也从来没逃过,此刻他却想逃,如果可以的话。
他逃不了,无情不但逃不了,他简直连一个小指头都动不了。
醉红尘,老字号温家的醉红尘。
醉红尘不是□□,它只是让人动不了,但,这样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