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主染了风寒,一连四五天没有上朝。
折子由宁王代为批示,宁王平日不干政,但是非常时期便有顶替国主决断国事的权力,这在朝中早已是习以为常的事。
寒凛穿着玄袍在丹料库里整理新进贡的材料,青燕在一边帮忙分拣着草药,她是习武之人,虽然对炼丹不甚了解,但对药材还是识得不少。
“我说……”寒凛干咳一声,有些讨好的看着一身轻衫的少女,“其实我自己也可以分拣的,天这么热,你别热出痱子来……”
少女斜眼瞪他:“去!你安的什么心我会知道么?休想!再象上次,脱成那样在丹师院里走来走去,让人看到了告诉王上,你就死定了!”
“很热哎!你看我这袍子都汗湿了!”他可怜兮兮的道,当初为什么要将这丫头给他做什么宫女?这哪是宫女?根本就是一老妈子,什么都要管!
“去,不跟你瞎扯!”青燕瞪他,咬了咬唇忽然有些扭捏的轻声道:“你说王上的病现在怎么样了?”
寒凛一愣,连忙避开她的眼睛,喏喏道:“大概……大概快好了吧,只是风寒而已。”
只是风寒……虽然是盛夏,那人在花园里吹了一夜冷风,不病才奇怪,要是再加上他的心事,只怕这病要好,不是那么容易吧。
“你怎么也不去看看王上?”少女突然问了这么一句话,把寒凛吓了一跳。
“啊?我为什么要去看他?”
“咦,你们平时在丹房里不是话很多的么?王上很少跟人这么谈得来。”少女咬着唇看他,眼中透着点试探。
寒凛捕捉到她闪烁的神色,忽然笑,伸手在少女额头上轻轻一扣:“呆燕!外面的人瞎猜倒也罢了,怎么连你也会那样想?我跟他不过是因为恰好两人都是丹师,所以才谈得来些。”
青燕眨眨眼,算是接受了他的话,叹了口气:“那我们都是习武的,他怎么就不跟我谈呢?”一脸不解,让寒凛笑不可抑。
“去!就算都是习武的,他要谈也是跟拙政兄谈,怎么可能找你这个小丫头!”
“可是,灭鹰去四城了啊!”
“那也轮不到你!好了好了,你还拣不拣药?不拣的话去睡个午觉吧,可烦死我了!”寒凛挥手,赶苍蝇似的将小怨妇哄出门,还故意呯的一声将门关上。
丹料库里恢复了宁静,却不知为什么心却再也平静不下来,手指单调的在各种炼材上挑拣,思绪却又飞到那个月色迷蒙的夜晚,悲伤自渎的男人……想不到他喜欢的竟然是那个人!完全出乎意料啊!
咣!一声沉闷的响,有人踢开了丹师院的门。
寒凛皱皱眉,从来没人敢在丹师院这般无礼,放下手中的炼材,出库房。便看到一个酒气醺天的男人跌跌撞撞的进来,一个站不稳趔趄几步,好不容易靠在廊柱上才没有跌倒,一张脸上泛着病态的潮红。
“王上!王上……”几个宦官宫女跟着进来手忙脚乱的扶。
“滚!都滚!”天穹国主眯着醉眼,凶狠大叫,将伸向他的手吓得都缩了回去。“谁敢碰我,我就砍了谁的脑袋!听到没?”他抱着柱子指着身后的宫人吼。
“怎么回事?”寒凛不去理正在发酒疯的男人,问后面吓得一个个跪在地上动也不敢动的宫人。
一个小宦官带着哭腔飞快的道:“奴婢们没有照看好王上,王上,王上还病着!奴婢求寒大人劝王上回宫休息吧!”
寒凛看了一眼正在皱着眉头似乎在泛恶心的人,叹了口气道:“罢了,你们扶王上到我这寝殿里先休息着,一会叫太医过来看看。”
宦官为难:“大人,王上……王上不让奴婢碰他啊!”
皱眉:“他喝醉了,说的话不能做数的……”话还没完,再一看一干宫人伏地叩头,几乎个个都哭出来了,就是没有一个敢动手的,叹气,这个暴君……无法,挥手道:“你们先去请太医过来吧。”
看着一群宫人如蒙大赦般瞬间作鸟兽散,摇摇头,转身拉烈熵:“喂!起来!”
“你敢碰我,我要灭你全家!”他怒,一双醉眼怎么也瞪不圆。
“已经被你灭掉了。”寒凛冷冷道。
将他的胳膊搭在肩上,半扶半拖的走了两步,烈熵开始反胃,伸了几次脖子,苦着脸道:“我想吐……”
“忍着点,你要是敢吐在我身上……啊!烈熵!”寒凛抖着袍子怪叫,声音未落,烈熵又吐了第二波……“我靠!你去死!我的袍子……”把手一松,任烈熵倒在地上,他飞快的脱下沾满秽物,散发着难闻的气味的玄袍,随手往地上一扔,再看看烈熵,叹气,三下五除二,把他身上被吐脏了的锦袍也脱下来,丢在地上。
好不容易将人扶到寝殿的席榻上,安顿好,就听那人叫:“我要喝水!”
寒凛看了看门外,心里一个气,青燕这丫头死到哪里去了,到用着她的时候就没影了!无奈,起身给他倒水,慢慢喂他喝,手扶着烈熵的背,感觉到他身体散发着不正常的热度,不由得生气:“你这又是何苦?”
烈熵喝了水总算消停下来,渐渐进入半昏迷并没有回答寒凛的问话,也许根本连听都没有听到。
外面有宫人唤道:“王上、寒大人,徐医师来了。”
寒凛一听知道来的必定是徐清然,心里一喜,站起来想出迎,没想到身子刚往上一探,被榻上的人扯住小衣的衣角,悠悠道:“别走……”
又是那般戚戚哀哀的语调,寒凛心里一惊,回头看,他闭着眼一脸不堪一击的脆弱,忽然不忍心,坐下来任他拉着衣角,自己朝外面招呼:“请徐医师进来。”
徐清然的表情有些古怪,按此刻两个的官品分差,他给寒凛弯腰施礼,寒凛连忙站起来想伸手托他,不想一站起来,身上小衣一紧,又被拉住。烈熵看起来已经睡着了,鼻息灼热,显然还烧着,手却还是死死的拽着寒凛的衣角。
寒凛尴尬的朝徐清然一笑:“徐大夫,不必多礼。”
徐清然点点头,上前刁起烈熵的腕脉微微凝神,皱眉摇头:“胡闹,胡闹!”转头自随身带的药箱里取了纸笔来迅速写了个方,递给身后跟着的小僮:“去,马上让太医院的人照这方子将药煎了给王上服下。”
“呃,要不要送王上回寝宫休息?”寒凛问。
徐清然看了他一眼,淡淡道:“不用了,路上再吹冷风更不好,让王上在这里待烧退了再说吧。”
“哦——”寒凛应了一声,不再说话,衣服给烈熵拉着,又不好动,只能规规矩矩的坐在床沿看着睡死过去的人发愣,郁闷,你拉着我干嘛?
“呃,寒大人……”徐清然看着面前的青年,宫中两个多月舒适的生活令他苍白的脸上多少有了些淡淡的血色,眉色并不浓重,也不是硬朗的剑眉,微微的弯成柔和的弓形;一双眼眸漆黑明亮,所有的生机都映现于此,使得苍白的人显得神采飞扬;鼻形则显得刚毅如刀削,棱角分明;唇形饱满,淡淡的唇色乍看温和,但微微下沉的唇角却显示出骨子里清冷的性情……
想到进门的时看到丢弃在地上凌乱的衣物,进入殿内,他只着小衣,坐在床畔,而国主更是衣带松散的半躺在他膝旁,见他想站起来迎自己,却被国主恋恋不舍的拉着衣角不得解脱,他低头看着那拽着自己衣角的手,眼中流露着怜惜之情,难道宫里传说的竟是当真的么?徐清然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徐大夫不要这么生分,寒凛不是个不知恩的人。”寒凛叹气,徐清然的眼神让他无奈,果然又被人误会了。
“小寒……”徐清然叹一声,还是叫了在王府里早已叫惯的称呼,“皇家之事纠葛杂乱,你……好自为之。”多了也不能说什么,若是国主当真钟情于他,想叫他离开,那也要国主放手才行啊!
寒凛挑起一抹无奈的笑:“寒凛知道,谢谢徐大夫关心。”不解释,有些事越描越黑……结果这个笑容在徐清然眼中看来异常萧索,回视他的眼神也透出些怜悯之意来。
服下药后烈熵的烧渐渐褪下去,呼吸也渐显平缓,沉沉睡去,病情控制住了,徐清然便离开了丹师院。
寒凛被烈熵拉着衣角,走又走不得,坐着也难受,折腾了半天不禁也累了,想了想,把烈熵往床榻里推了推,自己挨着床边躺下,不知不觉竟然睡着了。
梦里,又是那座熟悉的小楼,年幼的自己捧着一本画着各种灵石、异矿的书看得入神。
楼下有个幼稚的声音在说着什么,但是自己只是用淡淡的,冷冷的笑,回应着……
在说些什么?不记得了,那个声音是谁?不记得了……
唯一记得的是一双满含着骄傲和愤慨的眼神。
还好,还好不是恶梦!他睁开眼,映入眼眶的是一双星子般明亮的眼睛,以及一张毛茸茸的小脸,黑亮的绒毛在他脸上蹭着,微微发痒。
“啊!小怨!下去!”他猛的坐起身,拎起趴在身上的小黑猫叫。
小怨“咪”的叫了一声,很不情愿的被他丢下床,绕着床不甘心的转,寒凛啼笑皆非的看着它,自从将这小家伙领回家,由于它长得实在可爱就一直很是宠爱,也时常让它睡在床上,现在可好,它好像已经将床榻当成自己的窝了,不让它睡居然这般委屈。
“不行啊,有个很可怕的家伙睡在上面呢!让他看到你,会把你吃掉哦!”他笑着吓唬小妖物。
“哦?是吗?不知道味道如何?”一个略带倦意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寒凛身子一僵,回过头,便见烈熵皱着眉头瞪着自己,“你醒啦……”寒凛笑着道。
“啧,我的头怎么这么疼?”揉着太阳穴,他喃喃道,开始努力回想自己睡着之前发生的事,但却只换来阵阵宿醉带来的头痛,突然一只清凉的手抚上他的额头,凉而不冰的温度奇迹般的令钝痛昏沉头脑一下子清醒了许多,忍不住闭了眼,轻轻叹息一声,忽然觉得不对,睁眼看到到寒凛一脸复杂的看着自己,不由一惊。
啪!打落他的手!怒道:“放肆!”
寒凛没有生气,捧了被他打落的手,指间留着他额头上的余温——很好,不烧了。
“我怎么在这里?”他冷冷问道。
“你喝醉了,自己跑过来的。”寒凛站起来,抱起小怨,将它放到一边早已为它准备好的小窝里,轻轻的逗了一小会儿,转身倒了杯水递给烈熵。
“呃……”烈熵看着递过来的水,实在也拉不下脸来怒了,神情一松,喏喏道:“谢。”
寒凛笑了笑,很奇怪,这个人明明喜欢的是男人,为什么自己一点也不觉得厌恶呢?只因为他这张妖娆的脸么?看着他小口的啜着杯中的水,思绪明显不知又飘到何处去了,叹了口气,坐到他面前,烈熵有些意外的抬起头,目光与他相对的瞬间避了开去。
“我……刚才有没有说什么?”烈熵低垂着眼,悠悠的问。
“没有。”
“哦。”
无语,气氛莫名的尴尬。他偷眼看寒凛,却遇到他玩味的目光,心惊,他说自己什么也没说,可他的表情是什么意思?没来由的心底一阵慌乱。
寒凛看着他偷偷地看自己,一脸做了坏事怕被发现的心虚表情,可笑又可怜,曾几何时那个桀骜不驯的男人变得如此脆弱。
“徐大夫说你烧退了就没事了,不过——你的心病,他医不了。”他淡淡道。
猫眼突然瞪圆,死死的盯着面前的男人,唇动了动,却发不出丝毫声音。
“我,在王府门外看到你……”斟酌再三,没敢说出数天前的事,这样说,他心里会好受点吧?
因为病醉而显得苍白的脸蓦的涨红,他低垂着头,半晌,笑了起来,寒凛看不到他的眼,听着他吃吃的笑声和轻颤的肩,忽然想——也许,他是在哭吧?
抬手,不由自主的想说点什么安慰一下眼前的人,不料手刚一动,烈熵突然抬头,身形突起,手象毒蛇般探过来,寒凛不防,立时被他压住,感觉到咽喉处紧紧的被卡着,呼吸困难!看着他眼中暴露出的凶光,心头一冷,苦笑,他想杀自己灭口。
肺里再也吸不进一丝空气,一阵阵的眩晕袭上来,眼前的景象渐渐沉入黑暗中……寒凛陷入深深的恐慌中,不想死,不想死!!猛的喉头一松,一股新鲜的气体疯狂的自口鼻涌入身体里,桎固解脱!
寒凛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眼前的黑雾渐渐散去,就看到烈熵捂着肚子,一脸凶狠、痛苦又惊愕表情看着自己。抚着象火烧过般灼痛的咽喉,丢了个邪恶的笑给他:“我该让你醉死,烧死!你个没良心的家伙!”
“你的武功恢复了?”烈熵眯着眼,确认。
“差不多,你让我做丹师的那一刻起就应该想到,会有这一天。”寒凛喘着气回答。
“你敢打我。”烈熵眼中的有一抹血色闪现。
寒凛笑:“你活该!”话一说完,就见那人疯了一般猛扑过来……
这不是高手搏击,也不是生死决战,两个人滚打在一块儿,用尽一切办法给对方饱以老拳。
从床榻滚到地上,跟菜市上的痞子斗欧没有丝毫差别,两个人脸上一如开了染坊,鼻血与乌青横飞……
嘭!一声闷响,寒凛揪着烈熵的衣领将他死死的按在地上,而烈熵一手撑地,另一只手掌扣在寒凛脸上,将他的脸扭曲成一个可笑的表情。
僵持着,像两只斗得两败俱伤的公鸡,两双充血的眼狠狠的瞪着对方,一副恨不得将对方吞下去的样子。
寒凛一只眼肿得象鸡蛋,鼻头挂着血,红色的……
烈熵眼眶上蒙了两片乌青,唇角裂开,血渍在扭打中抹得满下巴都是……
不知道是谁先开始笑起来,看着对方,看着对方眼中的自己,两个男人闷闷的笑了起来,指着彼此哈哈大笑,松开手,一起躺倒在地,一边喘气一边笑,很久都停不下来。
笑声渐渐停下,院外的知了聒噪着,殿堂里静得可以听到两人的呼吸声,此起彼伏。
“我喜欢煊。”烈熵的声音有些沙哑,或是因为病,或是因为醉,又或因撕打的累,悠悠的开口。
寒凛没有接口,他知道此刻自己能做的只有听。
“从小就喜欢,父王体弱多病,不生病的时候又忙着朝政,母后忙着处理后宫诸妃的事,我是太子,可我没有爹娘。只有煊陪着我,从我记事起,他就陪在我身边……”他看着天顶的雕花,不知道为什么眼前一片模糊。“煊教我写字,读书,我说我要习武,他替我找天下最好的武师教,我说我要学丹师,他帮我请丹师,搜罗丹料,遍寻丹方,这个世上再没有一个人像他那样宠我……我想我是被他宠坏了。父王驾崩时我十岁,其实我不怎么伤心,对于一个一年见不到几面的父亲的去世,我伤心不起来,我什么都不懂,母后替我执掌朝政,我觉得也挺好,反正跟我做太子时没有什么区别,顶多就是不能继续睡懒觉了,如此而已……我以为会一直这样,直到母后有一天对我说:熵,我不想再坐在你身后了,从今以后我要坐在朝堂上,让那些人知道是我!是我在执掌这个国家,而不是你!我的儿子……我知道那碗茶里有毒,母后是个言出必行的人,当时煊推了婉儿一下,婉儿撞到了我,茶碗落在地上,将地板融出一个深深的洞,我突然发现我一点也不想死,呵呵!煊吓坏了,死死的抱着我,结果本来不想哭的,却在他怀里哭了整整一天。煊说要我亲政,要我做个比母后、父王更好更强更贤明的王上,所以我努力去做,这样煊就会很高兴的说我长大了,是个有担当的帝王,是个出色的男人,可是不论我如何好,如何出色,他都不要我,他喜欢婉儿,当然,婉儿也一直很喜欢他,他们本来就是从小指腹为婚的未婚夫妻,为了给婉儿最美好的回忆,他来求我,要我在自己大婚之日给他们赐婚,我就这样把我最心爱的人送到别人手里……你知道为什么宁王夫妇成亲十四年一直没有子嗣么?因为我,那几年我不停的到处打仗,要么让他替我征战,要么将国事丢给他,让他几年回不了一次家,无法跟婉儿团圆……我总觉得只要他们没有孩子,我和婉儿在他心里的地位就永远是一样的……现在,则不一样了,我要永远失去在他心里的位置了。”
听他娓娓道来,语声低哑,寒凛几次有打断他的冲动,终究忍了下来,这故事光听已是心酸。
“宁王……他不知道么?你的心意。”
他笑笑:“煊的眼里除了婉儿和国家,什么都没有,哪里会知道我的心意?他不是还一心劝我跟皇后合好么?那个傻瓜!我的后宫住着的是一群活寡妇。”
“呃……你为什么不试着告诉他?也许……”
“我是国主,管理国家是我的责任,生下继承人也是我的责任,就算我什么也不在乎,可是煊在乎,如果告诉他,以他的性格,估计他会自杀,绝了我好男色的念头。”
“可你不是好男色,对不对?你只是刚好喜欢上一个人,而这个人刚好是男人,对不对?”
“嗯。”
“你很可怜。”
“……”
“我同情你。”
“你想继续打架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