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古长江,浩荡逝水。燕三与凌秋波在临近江边,找了一家清净的小客栈住了下来,解开了凌秋波的穴道。凌秋波醒了过来,发现已不在花轿之上,看着陌生的地方,瞧见面前的燕三,似乎明白了什么。她一声叹息,目光涌出了无限幽怨,道:“三哥,是你把我劫来的。”
燕三点了点头,他告诉了凌秋波发生的一切,当然还有江上的凶险、蓝晶灵的殒命。燕三止不住对蓝晶灵的深深内疚,想到此番与她从洛阳一路走来的欢笑,想到她的乘巧与可爱,可她生命的灿烂就如此地消失。
凌秋波听完了燕三的诉说,陷入无言的沉默。她既没有劝慰燕三,也没有因为当不成新娘复仇计划被破坏而对燕三面呈愤怒,更没有那种燕三冒死救她出火坑而心生对感激。她只是淡然地看了燕三一眼,便躺到床上,缓缓地盖上被子,紧紧地闭上了眼睛。
燕三默然一叹,也不想说什么,回到了自己的客房。一个人坐在房内,他没有猜测秋波的心思,而是眼中总是摆脱不去蓝晶灵那可爱的笑容。燕三长吸了一口气,他怎该让蓝晶灵这样一个小姑娘与他一起以身犯险?一种深深的后悔萦绕着他,他的心灵更是陷入无限的痛苦之中。
客栈本小,两人客房只有一墙之隔,可渐渐地燕三很少再走到凌秋波的房间。因为两人对面的时候,大多是静静的对视,有时一天都说不上一句话来,有时燕三话到嘴边,却只能黯然一叹。吃饭,睡觉,生活过的很单调,燕三的脸上没有笑容,凌秋波的脸上也只有淡淡的漠然。
十天,二十天,日子就这么过去了。可燕三住在客栈中,依然没有离去。也许他想住在江边,或许还能等到蓝晶灵的音讯;也许是洛阳燕园已毁,长安原是客途,他本就无归处,不如在这江边多看些江景、多吸些江风。凌秋波也没有急着离去,她偶尔坐到江边,远眺金陵,不知想象着什么。
仲夏已经到来,蓝晶灵又走到了江边。江滩的沙石在烈日下显得异常炽热,秋波的脸上滚出了汗珠,可她还继续向前走去。燕三静静地跟在凌秋波身后,他还要看守住她,不能让她再溜回金陵去。
江风吹来,稍稍带来了一片凉意。燕三行走之间,忽听江面传来一声畅笑,一人朗声歌道:“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银鞍照白马,疯沓如流星。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燕三遥遥闻来,不觉心中一寒。李白这首《侠客行》,写得是战国时期侯赢和朱亥故事,本是满含豪侠英锐之气,而此番纵歌声中,却是更透着一股冷酷的寒意和森然的杀气。
燕三寻声望去,只见江水边的一块礁石上,一位青衣人面江而站,却无法看清那人的面容。凌秋波也听到歌声,她感觉到了异状,望了燕三一眼,便无言转身,踏上归途。
燕三目光从那青衣人身上扫过,又是江湖人!他不想再去招惹江湖事,转过身去,跟着凌秋波准备离开。谁知此时,那青衣人猛然停了歌声,冷诮一声,道:“燕三少,世事万般,皆有定数,既然相遇,何苦相避?”燕三闻言,不由一叹,道:“看来阁下是久候于此了。” 回过首去,那青衣人也转过身来。
燕三乍见那青衣人面容,颇为吃惊。只见青衣人面戴一个青铜面具,貌如鬼魅,面目森然。而他手握一对乾坤日月轮刀,轮成日月相交,交错放在胸前,十只刀刃寒光阴冷,不只饮了多少人的鲜血,隐隐地散发出一股血腥味。
青衣人目光一闪,却落到燕三的长剑上。虽然燕三的剑还在鞘中,可那青衣人似乎捕捉到了什么,道:“云天之剑,如云如幻,剑随心动,心随意行,意融天地,万物自然,果然是剑道魁首,天下之冠!”
江水涌来,淹上礁石,湿了青衣人的鞋裤,可他神入燕三剑中,一直浑然未觉。凌秋波瞧清楚了那礁石上怪异的青衣人,也止住了脚步。可她依然无言,只是静视着面前的一切。
燕三对视着青衣人,他透过那诡异恐怖的青铜面具,看到了一双冷酷嗜血的眼。面对着这样的眼神,就好像面对着一只择人而食的凶猛野兽,让人心生一种莫名其妙的惊悚与恐惧。
燕三明白什么样的人才会有这样特殊的目光,叹道:“阁下定是来自七杀了。”青衣人听到了燕三的询问,目光这才从燕三的剑上移开,傲声道:“七杀,那是很久以前的名字了,自我天杀无名加入七杀以来,七杀只会有六杀。”
天杀无名?无名亦是有名!难道那青铜面具下隐藏着什么?燕三道:“昔日大宋名将狄青,每战必披头散发,戴青牙铜面具,所向披靡,留传青史。阁下效仿古人,面具之后,恐非无名吧?”
青衣人冷声一笑,道:“名利身外物,快意一笑间,血色染夕阳,极乐是大悲。三少爷,前世因缘,后世虚幻,何来寻根问底?”他身影一动,飘过江水,踏到江沙之上,立到燕三面前三丈处。足迹过处,依然是沙平如故,没有留下一点浅淡的脚印,只是从湿了的鞋裤渗下几滴水渍,浸入沙中,瞬息不见。
燕三只觉杀机涌来,直压胸口,甚不舒服,退来半步,这才稳住心绪。他的脑中浮出所遇的前五次劫杀,虽然惊险万分,但远远不及今日这般让他心神不宁。面前这个青衣铜面杀手到底是何出身,居然让他心中产生了一种对杀手的惊惧?
燕三的手紧握着剑柄,只有将剑与他的身体融为一体,他才恢复了与杀机对抗的信心。燕三无法窥出青铜面具下的面具,其实看清楚了又能如何?他唯有拔出剑来,道:“阁下既是来自七杀,多说无益,请动手吧。”
青衣人狂傲一笑,道:“我虽然是杀手,可向来不对没有准备好的人下手,三少爷既然准备好了,那就受死吧。”他一声暴喝,飞身斩劈。顿时乾坤日月,轮刀飞旋,十只刀刃,寒光大胜,绞向燕三长剑。
燕三只听破空一声锐响,杀浪滚滚,卷将过来,势不可挡。但他却见势不惊,出剑甚慢,凝重一剑,蕴上千钧之力,以硬碰硬。瞬时之间,杀浪四溢,轮刀振动,长剑回弹,两人谁也没有占到半点上风。
青衣人一声狂笑,吼道:“真是痛快!”轮刀舞花,撩挂刀、云拨刀、格拦刀、推架刀,四式连出。只见江沙之上,十刃幻百刃,百刃幻千刃,刀刃幻化,青衫飘动,刀影无数,杀浪更炽。
那乾坤日月轮刀果是一件奇器,它嗜血已久,攻守相宜,摄人心魄。燕三置身凶残刀海之中,应对着那奇刃幻光,居然心受波动,隐隐约约有一种胸口窒息、疲惫欲呕的感觉。
燕三心中愈惊,多年来,何曾有这种感觉?他长剑纵横,江沙飞起,似又回到大漠时代。只听剑鸣声声,无数次的刀剑相击,黄沙之中,刀光剑影,辨不出谁能胜出。
凌秋波在旁相瞧,正看得惊魂不定,忽听那青衣人阴森一笑,又道:“燕三少,尝尝我的乾坤搜魂!”凌秋波只觉心中一紧,顿见空中血光一线,不由呼道:“三哥——”那青衣人手中轮刀居然有一刃划到燕三肩上,鲜血溅出,留下一个深深的血槽。
燕三生平从未遇到如此强敌,失意一招,心情更加压抑。云天之剑,天下之冠,以我的剑道修为,是绝对不会失败的!燕三心中呐喊着,一声低吼道:“无敌之剑!”剑如雷前之闪,灿烂一线,凌空而出。
青衣人又是一声冷哼,道:“日月争辉!”十刃化作骄阳冷焰,与燕三长剑一遇,炸裂开来,变成两弯新月,绞住长剑,分别划向燕三的咽喉胸腔,要将燕三割喉剖腹而死。
新月得势,长剑变幻!燕三喉头没断,可胸前所有衣衫尽破。轮刀一刃从他胸前划过,胸腹血痕长约尺半。然而燕三没有死,这一刃入胸不深,仅伤皮肉。因为燕三的无敌之剑,蕴含了剑道的最高境界。
剑之极至,岂是一件奇兵能挡得住的?长剑突破那轮新月,就在寒刃划入燕三胸口的那一瞬,挑开了青衣人的青铜面具,剑尖抵到了青衣人的眉心。生死存亡之间,让青衣人那必杀的一着,只能成为划肉的一击。
燕三的胸口在流血,可他的剑没有刺入青衣人的眉心,反而收回了剑,叹道:“怎会是你?”凌秋波见燕三胸腹血流,一声惊呼,扑到燕三身前。燕三淡淡一笑,道:“我没事。”凌秋波瞧清燕三伤口,这才放心了许多,低声道:“你怎不杀死他?”燕三一叹,微微摇了摇头。
那青衣人怔怔地看着跌落在地的铜面具,眼中目光变幻,脸上表情复杂,久久之后方才情绪渐定,悲声一笑,道:“三少爷一定想象不到,我会成为七杀中的杀手。”燕三唯有叹息,道:“道闲大师,虽然我少礼佛门,可你我同是洛阳人,还是曾有数面之缘的。”
青衣人无需再掩,他拽去假发,露出秃头,头顶戒疤赫然醒日。谁会想到中国第一古刹白马寺住持智德大师的首座大弟子道闲大师会是天杀无名呢?青衣人面色惨然,道:“洛阳花都,三少风流,道闲一直仰慕已久,今日一战,也一了我昔日心愿。”
燕三心中慨然,道:“白马驮经,佛之释源,大师心居佛门,何苦身入江湖呢?”青衣人神色越加悲伤,叹道:“佛无凡心,僧有凡念,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大千世界,谁愿默默而终?”
燕三想不到佛学高徒,居然耐不住清修寂寞,叹道:“大师深得智德大师衣钵,即将主持白马寺,为何还堪不破佛之真谛呢?”青衣人一声苦笑,道:“道闲本是世俗之子,只因天荒之灾,家中无食,才被卖入寺中,幸有几份悟性,逆心苦修,才被师尊看重,何时心中有佛?”
燕三不由一愣,想不到道闲侍佛多年,不知接引过多少善男信女,居然毫无佛心,道:“大师既然心中无佛,早有入世之意,何不还俗?身在佛殿,身在诡道,为害江湖,终究引火自焚。”
青衣人目光深沉起来,默然良久,道:“佛门逆徒,天下之大,何处存身,何颜对人?人生一世,不过白驹过隙,短短一瞬,既入佛门,自当守之而死。寺中生活,虽然枯燥,杀手生涯,却是惊险刺激,每当杀机狂泄,我的心中所有积郁亦将随之而释。”
说到此时,青衣人脸上居然浮出了绚烂的笑容,接着道:“地空、水空、火空、风空,四大皆空,人生亦空!今生何求,欲行天下,快意长歌!今年无求,灿烂一辉,转瞬成空。”
燕三看着青衣人,只觉得他有几分疯癫起来,叹道:“佛曰‘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不管你是天杀无名,还是道闲大师,今日你我对绝已了,阁下也无需在此多留了。”
青衣人脸上笑容绽得更加灿烂,只是他的眼中却涌出眼泪,道:“三少果然仁慈,可惜天杀无名,道闲浮图,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他双手猛然轮动,乾坤到悬,日阴月阳,十刃皆入胸腹。顿时之间,血流肠出,惨不忍睹,可他却吟道:“生命璀璨,昙花一现,剖开胸怀,接引如来……”
燕三想不到青衣人会自杀,其实杀手的失败只有死,他本该能预料得到的。鲜血从青衣人的胸腹流到江沙上,在沙地积成了一滩。忽然青衣人身体一颤,他猛一挣扎,鲜血更是爆出一片,几乎溅到燕三身上。而就在此时,青衣人却倒仆在地,顿时寂然无声,他的生命终于在痛苦与疯狂中消亡了。
凌秋波看着倒在地上的青衣人,被那血腥的场面惊得心神不定,好久才安下心来。她抬道瞧向燕三,见燕三胸上伤口皮肉卷起,鲜血不时往外渗出,下身衣裤也被鲜血染红,显然也血流了不少。可燕三却静立在那儿望着青衣人出神,似科根本没有注意到身上的伤口。
凌秋波忍不住一叹,她伸出手来,寻出金疮药,敷在燕三胸腹伤口上。可惜燕三身上那伤口实在太长,一时之间却无法包扎。凌秋波轻拽燕三手臂,道:“三哥,你伤得不轻,我们该走了。”
燕三叹道:“我们是该走了。”本来清新的江风,却玷污了血污,迷漫了浓浓的死亡气息。燕三再看横死江沙上那青衣人一眼,江湖无处不在,杀机无处不存,他感到了深深的窒息,长吸一口气,抬脚离开这血腥的江滩。
燕三回到了江堤之上,江潮涌来,淹到青衣人的尸身之上,鲜血融入江潮,随着潮退而去,尸身仍在江岸之上,可已被江潮涤得干干净净。燕三心中一阵凄然,道:“秋波,我们把他埋了吧。”
燕三不顾身上伤口,又走入江滩,将青衣人的尸体拖到江岸之上,寻到一个青山小坡,掘土挖坑,将青衣人埋入其中,道:“人死为大,入土为安,道闲大师,你安息吧。”
燕三回到了客栈,脱去身上的破衫,凌秋波吩咐店小二送上热水,搓个热手巾,细心地擦去燕三身上伤口边的血渍,默默地将燕三的胸背擦得干干净净,重新为燕三的伤口上好药,绑上绷带,让燕三换上新衣。
燕三望着温婉的凌秋波,忽而叹道:“秋波,我将你从金陵掳来,你还在怪我吗?”凌秋波眼中涌出了晶莹的泪珠,颤声喊道:“三哥——”燕三心中一怔,道:“秋波,你怎么哭了?”凌秋波伸手擦去脸上泪珠,强忍着泪,道:“三哥,我明白你的心,可我……你……唉……”
燕三心中一颤,道:“秋波,你还是放不下心中的仇恨,可舍身复仇值得吗?”凌秋波幽幽一叹,道:“三哥,我知道你对我好,我不会怪你的。”燕三接口道:“秋波,不要再犯傻了,把所有的仇恨交给我,我会把一切都解决了得。”
“三哥——”凌秋波神情一阵激动,她不由自主地靠向燕三怀中,碰到燕三的伤口,引起燕三一阵巨烈的疼痛。凌秋波连忙让开,燕三的手按在了秋波的香肩上,凌秋波泪眼凝视着燕三的脸,露出了温柔如水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