旭日将升,东方红光一片。秋晨凉风,穿窗而入,带来秋天的凉意,袭入燕三的肌肤,侵入毛孔,刺激肺腑。燕三一个喷嚔,一连串剧烈咳嗽,呛着他捂住胸口,挣扎着坐起身来。
一股浓痰咳出,燕三肺腑稍稍舒服,咳嗽渐渐平复下来,这才发现坐在地上,自语道:“这点酒就醉了,怎么这么不济了?”只觉头痛如裂,不由双手紧按脑门,使劲摆头几下,痛疼不减。燕三迷迷糊糊,立起身来,又是一阵头晕目眩,几乎站立不住,张口深吸几口凉气,这才有点清醒,完全睁开眼来。
燕三目光一扫屋内,身体不由剧烈一颤,双眼猛瞪,双脚钉地,眼中惊骇万分,如见鬼魅。摸向怀中,玉匣仍在,燕三长吸一口气,眼神渐渐游动起来,又仔细巡视室内一遍,眼中惊惧更浓,面色更加阴沉,身影一闪,掠出门外。
燕三举目四顾,屋上秋霜,巷边衰草,小巷还是原来的小巷,木屋还是那间木屋,连木墙中那几块腐朽老木仍像昨日一样在秋风中摇摇欲坠。可室内的一切——燕三目光越加地迷惘起来,自语道:“难道我酒还没醒,还在做梦?”
燕三目光投向了朝阳,晨曦染红了天边的云霞,东方一片绯红。红日照亮了他的脸、他的额、他的皱纹!“啊——”燕三一声惊呼,他突然盯着自自己的影子,审视着自己。燕三发现自己变了,晨光卓立,玉树临风,长衫飘扬,白衣胜雪,腰间玉佩,汉玉辟邪。
“这不可能!”燕三身影一晃,飘入室内。室内的一切都已改变,燕三的目光最终落到面前的青铜古镜上,这是昔日燕三少卧室内的武士斗兽纹铜镜,古镜被擦的干干净净,连镜边雕镂的花纹都不留一丝铜绿,镜面更是光鉴照人。
燕三盯着镜中自己的身影,长发玉髻,不现一根乱发,玉面光洁,那脏乱不堪的胡须早已不知去向。燕三怔怔地望着镜中的人影, 镜中人影似乎陌生却又是那么的熟悉,这是少年得志、剑冠天下燕三少的英姿!
燕三凝视镜中的人影,他终于发现了差别,镜内的人脸颊削瘦了许多,深刻了几分人生沧桑,镜内的人眼神空濛了许多,多了份人世苍茫的悲凉。燕三抬起右手,展开手掌。掌心平坦,手指修长,五指匀称有力,指甲已被修剪的整整齐齐,不留一丝污垢,手心恰好存留几处久握剑柄的特殊老茧。这是一只沉稳的手,这是一只握剑的手!
燕三心中一阵苦痛,右手击在青铜古镜上,铜镜裂成无数碎片,像枯萎的花瓣,跌落下来,却没跌在地上,地上不知何时已铺上地毯,猩红的地毯一看就知道是远从波斯运来的珍品。
“这不是梦!”燕三环视小屋,旧塌不见了,木桌不见了,小灶不见了,连他平时换洗的衣也不见了!小屋一切都改变了,墙壁杂物尽去,新嵌壁板,装饰一新,小窗换颜,帘垂碧绿。室内粉卧锦账,红木桌椅,光润景瓷,晶莹古玉……小屋虽小,昔日三少爱物,尽揽其中,燕三如入三少故居。
“一觉醒来,怎么什么都变了呢?”燕三本以为这是梦,可这不是梦,本以为进入了别的地方,可这还是他的小屋!一切变得太突然,一切变得太古怪,一切变得太离奇,燕三无法适应这一切,他想逃出去,可他的目光被一样东西吸引住了!
燕三的目光凝结在剑龛上,他看到了一柄剑,燕三少的剑!白玉的柄,白玉的鞘!燕三飞身,玉剑在握!剑出鞘,剑已断!剑刃七寸,余者已断!刃如蝉翼,冷气内敛、寒光吞吐,,精华四射,皎洁如一泓秋水。燕三左手曲起中指,轻弹断刃,目光瞬间万变,心中无限往事。
洛阳燕氏,剑道之首,傲立江湖、雄踞武林百余年!燕三少,十五成名,云天之剑,纵横江湖,天下第一!近百年来,有多少剑道高手想击败燕门,取而代之。
自从八年前,昆仑一役,燕二少剑毁人亡,燕氏只有三少一木独撑,无休无止的挑战,无休无止的决斗,无休无止的搏杀,无休无止的流血,燕三想起了洛阳牡丹,想起了那个残月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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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阳地脉花最宜、牡丹尤为天下奇!”四月初七,洛阳燕园,牡丹花开,姚黄、魏紫、豆绿、洛红……红、黄、白、、紫、墨、绿、蓝,五彩缤纷,姹紫嫣红! 曲径深处,百花丛中,柳如梦静静偎依在燕三少怀中,遥望夕阳渐隐,聆听花飞花落。
一阵春风吹过,吹散一朵黄牡丹,黄瓣纷飞,落入如梦怀中。柳如梦拾起花瓣,聚在手中,悠悠一叹,抬头远眺,落日西斜,残霞红天,不觉轻吟道:“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怎么呢?”燕三听到这略带伤感的吟诵,目光落到怀中娇妻,见如梦花瓣,轻轻一吹,花瓣四散,飞入百花深处。柳如梦目光随那花瓣游动,望碎瓣落地,应声道:“我只是担心……”
燕三目光飘向百花丛中,双臂收紧,紧搂怀中如梦娇躯,柔声道:“不要多想了,我会好好回来的。”捉住如梦玉手,轻吻如梦额头,唯有柔情安慰如梦那颗不安的心。柳如梦心中一荡,如梦呓语,道:“三哥……”双手紧搂燕三少脖子,身体依到燕三少的胸前,玉首垂燕三少怀里。燕三少的柔情并不能化解她心中的担忧,如梦仍心情低落。
“如梦,瞧这花雨!”燕三少双手一晃,无数花瓣落入手中,幻成一只彩球。燕三少一声轻笑,彩球向空中抛去。彩球飞天,空中散开,花瓣纷飞,从天飘落。花瓣落到如梦发上,滑到如梦鼻尖,轻润如梦面颊,沾满如梦罗衫。
柳如梦偎在燕三少怀中,仰视满天花雨,任由花瓣砸在脸上,钻入领内,眼中无限痴迷,脸上无限幸福。燕三少嘴已游至如梦耳边,轻啄如梦耳垂。柳如梦搂的更紧,似生怕他的所依所靠突然消失。她期盼着永远能够这样坐在花丛,相抱相依,再不分离!
燕三少拾起一片花瓣,放到如梦鼻尖。柳如梦嗅到那沁人清香,微微一笑,接过花瓣,放到唇上,含在嘴边,吹出一声柳哨。一首家乡曲,忆起江南。江南春风,江南细柳,采莲江南,湖水碧波,如梦脸上一片温柔。
燕三俯下身来,道:“如梦,让我们听听我们的小宝宝在做什么。”耳朵贴到如梦高高垄起的腹部,静静聆听着,似在聆听一曲高山流水,脸上洋溢着欢乐幸福的微笑。柳如梦静下心来,俯视自己腹部,脸上泛起圣洁的光辉。
“哎哟,三哥,宝宝在动,好调皮的小家伙,他在踢我。”柳如梦忍不住嚷道,语音中略带一股幸福的□□。她双手轻轻扶摸自己小腹,目光柔和起来,瞳孔却放出摄人的光亮。
“听到了,这么淘气,一定是个男孩。”燕三少兴奋道。柳如梦脸上的光彩更甚,她陶醉在一片兴奋喜悦之中。燕三捉住了如梦的手,握住她的手背,引导着如梦的手一起去感触她垄起的腹部,与她共同感触那腹中的小生命。
燕三少的脸上忽而露出孩子般的笑容,道:“宝宝知道爹爹在想他,他想叫爹爹了——对了,宝宝一定想爹爹抱他了!” 俯到如梦腹间,又道:“乖宝宝,别闹了,爹爹抱你啊!”柳如梦轻啐道:“你啊,宝宝还在腹中了,怎么抱啊,别闹了。”
燕三少轻轻一笑,忽而凑到如梦脸边,向她耳朵吹一口热气。柳如梦只觉耳根发痒,身体一酥,已被燕三少抱入怀中。“居心不良!”柳如梦娇嗔微怒,笑骂道,像个没出嫁的大姑娘。燕三少看着怀内娇妻,越看越爱,如梦一声娇笑,面色越来越红。
柳如梦挣扎欲起,低声嗔道:“老夫老妻了,被人撞见了,不怕人笑话。”燕三少大笑道:“怕什么,谁管我和娇妻……”将如梦紧紧抱在怀里,俯下身来,在如梦耳边低语。
夫妻情话,无限缠绵。如梦颔首深埋燕三少怀中,眼中柔情,脸上红潮,时而一声低吟,时而一阵轻笑。燕三少心中荡起无限温情,轻啄如梦饱含着甜蜜笑容的嘴角,一阵长吻,两人沉醉百花丛中,享受那份宁静,那份安逸,那份柔情,那份蜜爱。
“我该走了。”燕三少忽而道。今夜子时,龙门石窟,燕三少还有场生死决斗。柳如梦闻言,心中一颤,抬起头来,仰望燕三少,仰望天空,不知何时天边已升起一轮残月。月光浸入百花中,洒到大地上,花上清辉,□□清幽,如梦感到心中一片清冷。
“不去好吗?”柳如梦双臂如柳,缠在燕三少脖子上,没有丝毫放松。她张了张口,千言万语,却又说不出口,唯有满眼期盼的目光凝视着燕三少,期盼着他能答应她的要求。
燕三少痛苦地摇了摇头,他目光落到百花丛中的小径,落到怀中为他担心的娇妻,心中一阵绞痛,无限愧疚。他何尝不想花前月下,伴着娇妻,逍遥自在?可身为燕氏子孙,他有肩负的责任,有许多他不愿意做的事他必须去做!他只能又将如梦紧紧地拥在怀中里,用温暖的胸口多给她片刻的依靠。
“我不想孩子刚刚出世就没有了父亲。”柳如梦声音哽咽道。她明白燕三少的无奈,可她无法排去心中深深的忧虑。她低下了头,她不想也不忍让三少看到她眼中的那份幽怨,可越是积压在心越是难以排遣。
燕三少想到了孩子,他的心不由颤动起来!他想起了自己的童年,他又想起了那漫天的黄沙,无穷的漠野……那是怎样的生活?他还要自己的子孙也去经历他所经历的生活吗?可他是燕氏子孙,燕氏的子孙能够逃脱燕氏世世代代相传的生活方式吗?祖宗的遗训,燕氏的辉煌,家族的荣耀……
柳如梦凄然道:“永远的决斗,永远的流血,无休无止,不死不休,这是我们的生活吗,这就是我们孩子未来的生活吗?” 燕三少默默拭去如梦眼中的泪水,每一次决战,都是一场生离死别,他怎么不了解如梦的悲伤呢?孤灯夜守,对窗垂泪,他能想象出如梦等待他归来时心中的焦虑和担忧。
燕三少沉默了,想起了父亲的教诲、父亲的期望,他必须沿着父辈的轨迹前进,可想起父亲的离世、兄长的早亡,只觉得远处一片空洞、一片黑暗。他又何尝不厌倦那无休无止的挑战?胜了又如何,败了又如何?喷出的是血,种下的是仇恨,留下的是痛苦!他早已不想应付这毫无意义的决斗,可他是江湖中人,他是燕氏唯一传人,他又如何摆脱这份纷忧、逃脱这份责任呢?
洛阳燕氏,剑道之首!三少之剑,天下之冠!这是燕氏的声誉,这是燕三少身上永远的袍袱!天下第一剑,谁不想得?练剑之人,谁不想击败燕三少?他必须游剑江湖,维护家族的荣耀,他必须长剑饮血,接受挑战!
“这是最后一战,从此退出江湖!”燕三少忽然沉声道,声音无比坚定,目光坚硬如铁!他是燕氏子孙,燕氏的威名,燕氏的荣耀,可燕氏的子孙流出的血太多,燕氏子孙付出的生命太多,用燕氏子孙世世代代的热血和青春去换取燕氏的这份声名值得吗?
人活着为了什么,就为祖宗的遗训吗?生命的意义在于什么,就在于保持一份世代相传的荣誉吗?人为什么不能抛去颈上的枷锁,选择自己喜欢的生活呢?人世间的生活的方式有很多种,为什么不选择一种快乐的生活方式,让自己幸福生活呢?
燕三少拭去如梦眼中的垂泪,接着道。“从此以后,我陪伴着你,陪伴着小宝宝,我们快乐地生活!”他忽而感到一种豁达、一种释然、一种充实,眼中泛起一种兴奋的光辉,心中顿时无比轻松起来。
“真得能离开江湖吗?”柳如梦抬首问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如梦心中一份喜悦,更多的却是无边疑虑。燕三少握住如梦的玉手,道:“能,一定能!你在家里等我,今晚决斗之后,我们生活将有新的开始!”
“三哥,我送你!”柳如梦看着天边的月色,知道时间不早,燕三少必须踏上决斗的征途。两人立起身来,燕三少望着月下的如梦,轻拂如梦飘逸的长发,柔声道:“不要担心!”
两人相依而行,走出花园,穿过前厅,来到府门。老管家早已备好马匹,手捧长剑,侍立门前,随时伺候。燕三少从老管家手中接过宝剑,起身上马,回首道:“如梦,回去吧,我很快就会回来!”
柳如梦翘首相送,高喊道:“三哥,我等你回来一起回江南采莲。”燕三少应了一声,催马绝尘而去。柳如梦耳听蹄声渐远,终不可闻,痴痴遥望去路,空空荡荡,再无一人,一种不祥预感涌上心上。
“玉溆花争发,金塘水乱流,相逢畏相失,并著采莲舟……” 柳如梦口中轻吟,想起昨日,忆起家乡,能够夫妻同心,再回江南吗?江南风光,江南旧梦,如梦目光痴迷,满脸泪水,期盼着燕三少快快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