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道黄昏,红日渐落。凌秋波突闻凶讯,心神俱痛,大哭一场,方才情绪稍定,强忍悲痛,问道:“杜大哥,我爹娘到底是怎么死的?”杜天鸣答道:“我领命回镇江,一路兴奋,急着回赶,告诉老爷喜讯。谁知刚到皖北,就遇到了少爷与陆总管,闻得噩耗,深恐小姐冒然回去,又恐再遇追杀,便日夜兼程护着少爷,赶来与大小姐会合,幸好大小姐尚在此处逗留,能够及时与大小姐相遇。”
杜天鸣侧目,向那大汉望去。那大汉满怀悲愤,接口道:“上月十七,金陵南宫世家派人突袭,我们全庄上下拼死搏杀,可惜寡不敌众,形势非常危急。老爷知道大势已去,为保凌家血脉,便命我率数名高手护少爷突围,可老爷夫人为掩护我们,双双遇害。幸得老天保佑,少爷得以安然渡江。渡江之后,我们不敢逗留,便按老爷指示,查访大小姐行踪,恰好遇到天鸣,随他一路寻来,终于找到了大小姐。这儿有老爷亲笔书信,请大小姐阅览。”
那大汉取出手书,书信血染,封面模糊。凌秋波不知上面沾得是陆总管的血还是父母的血,接在手中,不由双手发颤。她忙了半天,好不容易才把信打开,低首细读,泪落素笺。
燕三见凌秋波泪落,伸手轻去拭,可帕巾湿透,凌秋波仍不止泪。燕三忍不住问道:“秋波,信中写了些什么?”凌秋波双眼模糊,右手一颤,信笺脱手,随风而坠。
燕三一惊,连忙出手,空中一抄,将信笺接在手中。凌秋波含泪道:“我们凌家被喻为江南财神,信上说南宫英杰窥视我们凌家财产,早存夺取之心,几次威逼利诱,都被父亲严辞拒绝,终于恼羞成怒,起了杀心,我爹娘她们……”
凌秋波泪流满面,又泣不成声,忽而紧咬嘴唇,目射仇恨,恨声道:“杀父弑母之仇,不共戴天,南宫英杰,我一定要血债血偿!”燕三望着怀中悲愤激动的少女,她那双眸燃烧着炽热的仇恨火焰,她的心中深埋仇恨的种子,而秋波的弟弟呢?
燕三一声长叹,仇恨就是这么可怕,任何人一旦沾上了它,所有的一切都会变得痛苦。他不愿望着怀中仇恨少女那痛苦的表情,他遥望秋山红叶,遥望那遥远的江南。江南是个美丽的地方,可江南为何又要飘荡起血腥呢?
燕三想到了南宫英杰,想到了南宫世家。南宫世家,它蕴含着什么含义?武林?江湖?英雄?逐鹿?……南宫世家代表半个武林!天下谁是他敌手?只有一个——七霸盟!
四十年前,江南南宫世家崛起一位人杰——南宫英杰!当时他只有二十岁,可他一出道,就象天空升起了一颗耀目的明星,他八年时间统一江南武林,二十八岁便有北渡长江,一统天下武林之势。江北武林为之哗然,惶惶恐不安,为逃避来亡命运,举行泰山大会,共推泰山派掌门向天明为盟主,结成七霸盟,共拒南宫世家势力。
中原武林,顿成南北争霸之势。双方一战十年,直到二十年前,两大势力在采石矶大战,双方损失严重,而七霸盟盟主向天明大战重伤,不久身亡,七霸盟由盘踞湖北、安徽一带的天水帮帮主蓝大先生继任盟主,双方谋和,七霸盟退出蜀中与鄂南,于是罢战。江南江北,顿成均衡之势,对峙至今!
南宫,北霸,丐帮走天下!而在这四十年风雨争斗之中,唯有丐帮代出英主,又人多势众,游乞为生,侠义江湖,不与两大势力为敌,因而独能超然于两大势力武林争霸之外。
南宫世家独霸江南,他真得会觊觎凌家财产,谋害凌氏全家吗?凌秋波一个弱女子,又何去面对南宫世家这等强大势力的仇敌呢?南宫英杰武功盖世,凌秋波又有什么手段去复仇呢?
燕三凝视怀中少女,他们已有姻缘盟约,他又该如何办,去为她复仇吗?又要到江湖中去,又要面对血腥,又要去制造血腥吗?燕三心中长叹,一场江湖争斗,也许会除去首恶,可倒在血泊中的呢,大多是无辜的人。燕三又似乎看到了那无边的血色,嗅到了那弥漫在空中的浓厚血腥气……
凌秋波止住了泪水,她满脸只有仇恨,目光扫向杜天鸣,道:“杜大哥!”杜天鸣忙躬身道:“大小姐有何吩咐?”凌秋波道:“杜老伯他老人家……”杜天鸣不见父亲,心中已有不祥预感,听到此言,顿时脸色转白,道:“我爹他……”
燕三接过话道:“在双旗镇至潼关途中,我们遭人劫杀,杜老伯以死相护,不幸身亡,遗体现寄放在香山寺中。”杜天鸣惊闻噩耗,颓然跪拜在地。燕三轻拍其肩,出言相慰道:“人死不能复生,杜兄节哀顺变。”
凌秋波双目含仇,恨声道:“我一直不明白为何自出长安,一路受人追杀,原来是南宫世家派人潜入西北,要将我们凌家赶尽杀绝。”燕三想起途中经历的搏杀拼斗,心中却是另有疑虑,可是既然厌倦了江湖,他也不愿深想。
凌秋波目光转向陆、杜二人,道:“为保我凌家一条血脉,我决定暂时定居龙门山下,依照先父遗言,将小弟扶养成人,五年之后,再作复仇打算。陆总管,杜大哥,两位对我们凌家恩重如山,请受我们姐弟一拜!”她拉着小弟凌子飞向陆、杜二人拜去,二人连忙避开。
凌秋波拜毕,又道:“两位深恩,凌家子女永铭于心,只是现在凌家已散,只有血仇,两位还是自谋生计吧。”陆总管伏跪到地,道:“我已孤身一人,再无去处,请大小姐收留,让我留下来照顾少爷吧。”凌秋波见他为护小弟突围,痛失左臂,自然不便将他强行赶走,颔首同意。
杜天鸣此时却道:“危难之时,我本不该离开大小姐,可大小姐既然决定客居于此,我留着也无用,特乞命扶棂护先父遗体回乡。如有可能,我定要伺机血刃南宫英杰,如无可能,我将去南宫世家打探消息,恭候大小姐南归。”
凌秋波道:“杜老伯因我而亡,杜大哥,你可千万要保重。”杜天鸣颔首,挥泪而别。凌秋波遥望杜天鸣而去,江南已成梦影,几时才能还乡?想起父母双亡,姐弟成孤,不由心中凄苦‘
凌秋波轻拍在凌子飞肩上,道:“小弟,父母之仇,不共戴天,姐姐终究是一介女流,这为父母报仇的重任就在你身上了。”凌子飞握住凌秋波的手,脸露坚毅神色,道:“姐姐放心,我一定要为爹娘报仇。”
凌秋波瞧着凌子飞,眼中又蕴泪水,她忽而拉着凌子飞,跪到燕三面前,道:“三哥,秋波父母已去,唯有你是我可以依靠的人了,现在我只有将小弟托付给你,请授他绝顶剑术,让他有能力承担起我们凌氏复仇重任!”
燕三心中一沉,江湖中生命是多么脆弱,他能教凌子飞剑法去江湖中生死搏杀吗?伸手去扶凌秋波,凌秋波伏身在地,跪求不起。凌子飞也跪立在燕三身前,双眼泪落。
燕三看着凌秋波凄容,想起她突然之间,父母双亡,此时此刻,又如何拒绝她呢?燕三仰天一叹,道:“秋波,不要这样,我答应你授予子飞剑术就是。”双手托向凌秋波双肩。凌秋波这才没有挣扎,被燕三扶了起身。
凌秋波低首向凌子飞道:“还不拜谢。”凌子飞伏地拜道:“多谢燕大哥。”燕三又将他拉起,向凌秋波道:“天色将黑,我们今夜是进城还是露宿于此?”凌秋波道:“山野之中便于学武,今后我们就定居在龙门山中吧。今晚也不必去别处了,就在山上找个地方住吧。”
燕三别无异议,四人乘着天尚未黑,来到龙门山东岭,寻块平地,燃起篝火,露宿一夜。次日,找到一块向阳山坡,铲平地面,伐来山木,搭成屋架,又割来荒草,铺在屋顶之上。陆总管也不顾伤痛,爬上爬下,四人忙了一天,终于结成三间茅庐。
燕三又下得山去,买些米菜,购些用品。再用快刀,做了一张桌子,几个凳子。又将茅舍隔成三舍,布置一番,凌秋波与燕三各住一间,凌子飞与陆总管合住一间,四人就这般在龙门山上定居下来。
这日清晨,凌秋波叫来凌子飞,道:“小弟,你继承凌家血脉,凌家的复仇重任也全落在你肩上了,南宫世家势力庞大,你只有练成绝世武功,才能有复仇的希望。三哥之剑,乃天下之冠,你一定要听三哥的话,练好剑术,为父母报仇。”又对燕三道:“三哥,小弟从此就交给你了。”
燕三凝视立在面见的凌子飞,见他经过数日休息,虽然精神恢复了许多,但脸上仍是凄容未退。燕三心中一叹,面转肃穆,道:“文武之道,虽有相通,却大不一样。世人皆言,文难武易,更是大谬。世人误以为文者用其脑,武者用其体,故智者从文,鲁者从武,对于平常习文从武者的确如此,但如想成武之圣者,却比文之圣者却更难,因为武之圣者不仅要有超人体魄,更要有大智慧。”
凌子飞听得认真,燕三接着道:“武学之道,绝非易事,而常人大多有三种误解:一是以为只要云流四海,走访名山,寻得世外高人,拜得武学名师,就可练得绝顶武功;二是以为只要寻得几本古人武功秘笈,练上一番,便可天下无敌;三是以为练武必须寻得灵丹妙药,方可事半功倍,取得大成。其实更是大谬而不然,武学之道,绝非一朝一夕,亦非一蹴而就的。”
燕三顿了顿,又道:“曲不离口,拳不离手,武功之道,不是看的,而是练的,武学之道,不是教的,而是悟的。以为寻得一本什么武功秘笈,翻上两三页,练上几天武功,吃上两三颗什么神丹妙药,就可天下无敌,那只不过是武林神话。要想学得真正武功,绝对不能迷信武林神话,而是要一点一滴,不断修炼而成的。”
凌子飞听着,眼中不由升起了几分迷惘。燕三看在眼中,仍继续道:“修炼武学,首先要把握住三大要素,即力量、速度与机变。因为不论什么武功,没有力量与速度,就成了花拳绣腿,只会好看不堪一击。而武功练得再好,如果不懂得机变,那么在千变万化的实战中,只会破绽百出,为敌所乘。只有三者协调发展,恰到好处,才能化腐朽为神奇。”
凌子飞问道:“那如何才能将力量、速度与机变训练得恰在好处,成为绝顶高手呢?”燕三道:“你虽然从前也学过些武术,但真正练武之道你却还没有踏上,当务之急,是打好基础,从今天开始,你每日早晨捉空中飞鸟,上午劈柴两个时辰,挑水一百担,下午跑坡爬壁,晚间演招练气。”
凌子飞一脸疑问地问道:“这样能练好武功吗?”燕三道:“劈柴挑水、跑坡爬壁,是锻炼你的体能耐力,空中捉鸟,是为了使你身体灵活敏捷,而晚间练气,正是让你在休息中领悟,融会贯通,发掘自身的潜力。你现在去捉飞鸟吧,记住只能用手捉,不可借助暗器器械。”
凌子飞听了半天说教,心中早有几分不耐烦,一听此言,便立刻接话道:“燕大哥,那我去了。”燕三点首,凌子飞跳跃着向山间树林中跑去,又恢复了少年人的活泼。
凌秋波遥望凌子飞远去,久久无语,忽而叹道:“小弟自小富贵中长大,几曾吃过苦。虽然过去也随武师学了一些武功招,那只过随着兴趣练罢了,现在让他身背血仇,我真有点怕他练武不成。”
燕三道:“要想练成武功,除了天赋之外,更重要的是毅力,没有坚韧的毅力,是无论如何成不了武林高手的。当年先父为了让我成为剑道高手,将我带至大沙漠,无论白天黑夜,无论严冬酷暑,面对漫天黄沙,苦练八年,才有今日这番成就。小飞若要练好武功,不下苦功,是不行的。”
凌秋波仰起脸来,望着燕三,道:“三哥,小弟能够练成你的一身剑法?”燕三道:“小飞资质很好,只要他狠下功夫,按照我的要求认真训练,三年之后,我授他剑法,五年之内,定让小飞剑法小成。”
凌秋波目光阴冷,恨声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南宫英杰,就让你逍遥几年。”燕三闻言,不由一叹,道:“江湖险恶,能不入江湖最好。我教小飞剑法,只想他能够护身保己,并不想你们用来拼杀报仇。秋波,小飞还小,你要让他自此就生活在复仇的痛苦阴影之中吗?仇恨除了痛苦,除了毁灭,还有什么意义?仇恨只会毁了你,毁了小飞,人世间还有许多美好的东西,人活着还有很多事情可做,忘记仇恨吧,做些快乐的事,也让小飞去过他喜欢的生活。”
凌秋波目光闪动,道:“我的小弟,我怎么会不爱护他?我也想小飞幸福生活,可人之肤发,受之父母,身为子女,父母之仇,怎可不报?我若不是女儿身,一切复仇重任,自有我来担当。可我是终究女儿身,无法练成绝世武功,让南宫老贼喋血五步。”
燕三见凌秋波心思沉浸复仇之中,听不进其他话语,知道再劝无用,道:“秋波,不要多想了,你放心,我会尽心尽力教好小飞剑法的,复仇的事,还是等小飞成人以后再说吧。”
凌秋波情绪平稳了一些,靠到燕三怀中,道:“三哥,多谢你。”燕三凝视怀中少女,仔细一瞧,这几日来,她沉浸伤痛之中,显然憔悴了许多,轻掠她额头上几根乱发,道:“秋波,你瞧,太阳升起来了,我们去看日出好吗?”凌秋波抬首头东望,见红日初升,绚丽异常,脸上渐渐浮起一丝笑容。
燕三轻拉凌秋波,两人山间漫行,远处凌子飞林中穿梭,正在捉鸟。燕三摘起道边数朵□□,扎成一把,献给秋波。凌秋波捧在面前,轻嗅花香,心中顿升一股温情,暂忘悲伤,愁脸含笑。
两人行至山涯边,坐到一块石台上,眺望东方。秋风清冷,凌秋波一颤,身体后仰,紧紧偎依燕三怀中。红叶风落,跌到凌秋波身上,凌秋波拾叶在手,忧愁又起。燕三想起凌秋波痛失双亲,心中孤苦,不由对她又多了一份怜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