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剑起何堪为故颜
苏蘅却突然露齿而笑,“叶大叔又岂是随便传扬小道消息之人?若是叶大叔口才很好,怎可能有那般多奇怪传言?”她似觉露齿笑不甚雅观,掏了扇子掩口,却又因想到烦心事而收了笑容与扇子。叶青看那小少女表情阴晴不定,却想那是小孩心性,也并不在意,只道,“再向东走便是海了,苏姑娘,你却见过真海没有?”
他唇边浮出依稀笑意,抬了头望向东方,日头刺得他有些睁不开眼,“记得惠宁与弓月城之间路途上日落山中,那海子连太阳也要歇息呢。”
话音方出,那日头突教云给遮住,身前小姑娘扯了扯叶青的袖子,“叶大叔,”她笑着开口,总是改不掉叫人大叔的恶习,“我是见过海子的,那样蓝蓝的一大片水,小时候与家母从惠远回弓月的时候,走的就是日落山那条道哦。不过大叔啊,我突然想起件事情,能不能帮我个忙啊?”她抬眼望叶青,尽管她的语音一直轻松而快乐,她那双铁蓝色的眸子依旧一直带着伤怀的光华,“因为我苏城月要去挑战剑之神哦,”她笑着开口,“阿隐下了战书,他自己去不了,只得我去。”
叶青听他话语,却是一惊,“你要去挑战那个人——你可知道那是什么样的人?除了苏柳二人,从没人能全身而退!”
“我知道。”少女的眼明亮起来,“但是我不去不成啊。小萧和阿隐本来也不让我去,但是他们两个小孩怎可能拦住我呢?”她又笑起来,“所以,叶大叔,我要打败你。要不然我不会有信心去找那老头子——虽说你曾经说过,他是天下第一美男子,但你也不是有断袖之癖的奇怪人,所以我也不能太相信你那句话。”
“你不要胡闹!”叶青正色,“在那里送了性命,你友伴会怎样想?你可不是还有在故乡的亲人么?”
“我抢了小萧的剑来。他的剑真好,可平时也不见他用。”少女顾自道,向着叶青展颜,“那一柄剑,有个大得不得了的名字呢,什么抗天——”
她忽撩衣,单膝下屈,是邺地最重的跪礼。叶青向边避开不受她礼,少女的声音忽清冷起来,“向七绝之剑的叶先生出剑,原本便是不智之举,然今日苏蘅在此乞受先生指教,望先生莫再推却。”她礼毕站起,从肩带上取下了剑鞘。叶青看那剑鞘便略细,想剑也是细巧,却又想到那原剑主萧梦蝶,不由又想笑,却只是叹了口气,张手立着,“苏姑娘,这一次我怕不会留情。”
他微皱眉,抑住咳嗽,连颊边红晕也褪去了。蓝衣的年轻人安静地站立在路边,一手持剑鞘,另一手张着。他面色苍白,眼眸却愈发明亮。
少女后退一步,拔出了剑。那是一柄青青如碧的剑,纤细修长,在她指间作一声不经意的轻喟。苏蘅左手弹动剑脊,那轻喟便立时转了龙吟。少女抬头,微笑,“我和小萧不是阿隐那样的剑客,不是最常用剑的人,所以我可以用小萧的剑。”
叶青静静苦笑,却也已有了打算——让那小姑娘打消那个可怕的念头罢,她不是柳断影那样的绝顶天才,不可能这么年轻就——他也记得那一日,那比起胜利更光耀的失败。他不是一个长于忘记的人。
只要风还在歌唱,一切就不会结束。那么到了某一天,当风都只剩下不尽的呜咽呢?
而少女的剑便在那一刻动了。青青的剑带着温柔而痛苦的低叹,在她转手之时缓缓刺出。少女的剑很慢,叶青也不抽剑,仍然连鞘举着,他的声音愈发像叹息,“你想看剑神的剑吗?我让你看到。”
话音方落,他左手剑转之间格住了七下攻势。这时他右手方抬起,握住了剑柄。他抽剑之时,剑上几点泪痕忽地闪了闪,便被他卷进剑光一并刺出。他刺那一剑,面色愈发白,然他眼里又开始发蓝——“你看着。”
他身子只是立在原地,并未移动分毫,而手中的剑也只是向前微递,少女却忽惊叫了一声,向后跳了一大步,“这……这是什么?”她叫道,“怎么会这样——阿隐说你以前打飞他的剑不是这样——算了,我再来!”
她轻叱一声,剑势又转,青青长剑被她双手举过头顶,便如同刀斧一般直斫下来。叶青猛然收了长剑,右手伸出,食中二指夹住剑尖,借力向后掠出一丈,方化解那一式——他看出了那式的来头,那本就是他熟悉的——他甚至连作梦的时候都梦见过那样一刀,从那个喜爱歌唱的姑娘手中挥出,那样斩落下来。“这是蝶影刀客的洗月诀?”他落地时问,咳嗽起来,面色发青,“你见过她了?”
苏蘅咯咯笑起,“柳姐姐知道叶大叔光会使坏,就教我这一招,说能破一切剑技。”
“你都叫她姐姐了,为何光叫我大叔?”叶青苦笑,“这样以后若还见得到她,定学小顾叫她小影儿!”
“你尽可现在就叫。”忽有女子笑声自一边树上传出,叶青无可奈何地抬头望上去,罪魁祸首便坐在树枝上,背负着雪亮长刀。她向下望着叶青和小苏蘅,溜出来的一缕长发半遮住一只眼,笑得面上露出两个酒窝,“叶青,你还是自认技不如人好了。这小丫头也是个不世出的天才,你若是不用绝学,她现学现用的洗月诀肯定会把你痛快赢下——你那半吊子的剑神一剑,形神都没有!”
“……柳姑娘。”叶青低声叹息,向树上女子作揖。女子忙跳下了树还礼,然后摸了摸小少女的面颊,“城月,别再嘟嘴了,苏诚阿姨捎信给我,要我看好你,你别光跟那两个小鬼头混在一起,他们那些小贵族不求上进,还不如你呢。”
“柳姐姐又拿我玩笑。”苏蘅撅嘴,收起了剑。她挽住年轻女子的胳膊,向叶青吐舌头。叶青只觉无奈,也实在拿那小姑娘没办法,不由叹了口气,向柳断影道,“柳姑娘,别来无恙。”
柳断影又笑,“看你破洗月诀一式,武艺又有精进。这么久不见,你反瘦了——你为何要从邺国回来?”
“我在找萧荷,他曾允诺过我一件事。”叶青轻笑,咽下了未完的后半句。他知道柳断影不会问他为什么,是什么事情,他们那些长成了的人们都知道不去问别人私事。
那年轻女子果然转了话题,“阿怜姐姐前些日子还看见,说要找你。她可找到你了?”她轻笑着,一手拽着小少女苏蘅,“叶青啊,我还听人说你有女难呢,你自己可听闻了?”
叶青又苦笑,用手背抹抹额头,额上的汗有些冷,抹在他的手背上。年轻人咳嗽着,唇边有了点血迹,他重抱住了手中的长剑,微笑道,“叶某相知之人没有几个,连这也要拿来玩笑的话,便太促狭了。”
“你总是那么不开心,若我不取笑些你,你都不会笑出声。”柳断影口中说着,又将苏蘅拉到面前,看了她一眼,叫道,“哎呀,这小丫头又晒黑了,怎和苏阿姨交待呢?”一面捏那小少女的脸。
小少女苏蘅打开她的手,想要开溜,却又被拽了回来。“叶大叔,”她终忍不住求救,“柳姐姐欺负我,帮我啊。”
叶青不由又笑,“小影儿,放了苏姑娘罢,你看她怪可怜的,脸都被你捏肿了。”他走上一步,忽想起正事,神色蓦地凝重,“苏姑娘,你可记得刚才那一剑——那样起手势,是剑神非鄞的招式。而我的剑术,不及他十一。”
“呀,对了,城月你说你要去和剑神比试?”柳断影似刚刚想起这些,手中还揪着少女青衣一角,“你可别去,当心死在那里。那人虽长那样一张俊脸,却丝毫没有人情可言,对女孩子可也不让分毫的。”
“但是我若不去,阿隐又会——他定会觉得我和小萧只是他的拖累,”小少女眼里已有了泪光,面色,“我比他们两个都强,所以我一定要去!柳姐姐,你和叶大叔都欺负我,但是你们——”她话未说完,柳断影左手已轻叩在她后颈,她不及惊呼一声便软软倒在女子怀中。柳断影微叹口气,“我关起你来也不能教你去——否则怎能向苏阿姨交待。”
女子垂下眼帘,长而弯的睫毛在眼上投下细细的影子,“叶青,这小孩我带走了。你要去找萧二公子的话——”她又望了一眼叶青,“那你就去找好了。还有——下次相见,怕你我不得不亮出兵刃。”
“你还在歌唱么?”叶青忽问,“五年前那曲歌谣,你还记得么?”他问着,然后咳嗽起来。听见自己的声音也遥远了,这件事让叶青略惊,按下心神,压住喉中温热上涌的血。他眼中柳断影的脸也有那么一刹模糊了,那一切是梦还是真实,他自己也不清楚。
“歌,自然还在唱着。我有那么多北地的歌,为什么不唱呢?”年轻女子稍愣,便笑着回答,抱起了那小少女,“我要回去金陵了,你就去找萧二公子吧,这一日,当你我不曾见过最好。”
叶青沉默地点了点头,转过身子朝远方走去。他走了不久,便在路边俯身吐了几口血。那样稀薄的血色——他真的没有留下什么血气了呐。——那一个声音,带着戏谑,那么,你要在这里死么?
妖精。他想要开口,却没有人可对之言语。妖精,你又在哪里?
我已经遵从了我的诺言,从那万里之外的他乡归来。风的歌唱早早就成了哀鸣,而剑的生命也本该终结了。那就是早已死去的运命——你是知晓我与我爱着的一切的,所以我能够托付你的那一切——
日头又从云后跃了出来,让年轻人有些睁不开眼睛。路上很少行人,他穿的靴子也快要磨出洞了。那些却并不重要,对他而言,重要的东西,早已失去很久了。
顾卿怜,柳断影,她们都是值得信赖的友人,但是只有那唯一的一个人,他会对那个人托付一些事情——他回想着那个少年的音容,那比同龄人略为高挑的身材,疏朗的眉目,那在泪河边上的相逢——
只是相遇终究意味着相离罢,他以拳叩唇止咳,一手抱剑,他的一生都在相离,相逢和相聚只是那条路上短暂的片断,倏尔又走向相互背离。他平生在意的一切都那么早便离去,即使他变得玩世不恭,那一切依旧那般匆匆。
他一直朝着太阳的方向前进,穿过田野河流,不觉傍晚,他却又看见了金陵城门。叶青觉自己走错,却也只得自认倒霉。在城中又绕到入夜,他找了户人家借宿,那户老夫妻二人愉快地接待了他,还让他宿在自己儿子的屋中——他们说孩子今日方进京赶考去了,也想房里有个年轻人。二人言语之间无尽慈爱,让叶青也觉暖意。
而叶青虽年轻,在夜中失眠已是常事。他有时会想到过去,那常常是在他抱着剑坐在床榻上之时。夜逐渐深了,叶青有些困意,火光却突照亮了屋室。
叶青大惊,冲出门去,却被烟呛得咳嗽不止,那房屋已燃烧了起来。他撞开老夫妻的屋门,不由分说将二人一手一个挟起,不顾剑鞘磕了老人的腿骨,奋力冲出屋子,本想将老人安放在街道上——他看见整条街道都起了火,只得继续跑出去,到一片空地,他将老夫妻放下,安慰几句,刚直起身子,右臂忽地一麻,他看见一根透骨钉钉在右肩上,血已染湿蓝衣。他朝旁边唾了一口,没什么办法,左手抽剑弃了剑鞘,反手挑出右肩透骨钉,剜去旁边血肉,血流得愈发多了,他咬了咬牙,“要取叶某性命的,勿要扰了无辜百姓。”他冷声道,闪身远去,一面用牙咬住剑,封了右肩穴道。用左手——他有些后悔过去没仔细练左手剑了。只是这时后悔又有何用?他不会输与死在此处。只要他不想死,他就不死。
他止住身形之时已有些立足不稳,听身后来人之声也觉不少,回手持剑,微侧身,数来人数目——七个人。
叶青些微苦笑,他长长吸了口气,定下心神,调稳气息,道,“叶某不顾江湖道义,却有人更不顾。”
那来人们也并不多说什么,只是将手中武器朝他招呼了过来。年轻人左手持剑,那些记忆之中的招式,他一直以为已经忘却的过往,在他月色的长剑挥动之时流淌出来。那些旧事,他自己早已不愿再想到的,那些属于他自己的回忆……
他不愿在这样时候乱了心绪,便微叹了口气,道,“残光。”
而他的眼也在深夜,火光映照之中微微发了蓝。
因右肩伤势不轻,又不常用左臂,叶青出手之间颇有疏漏,即使残光一式,也只让那斑驳泪痕的剑上染了鲜血,尚不知是他自己的还是别人的。他气力有些不继,剑却依旧被稳定地握在手中。
“你们些人,太过放肆!”忽有少年声音,三声细小破空,七人之间三人已然倒下,颈项上停着一只蝴蝶,蝶翼微颤,在火光映照之下有依稀血色。倏尔又有剑气破空,带着死的声音的风。
叶青记得那是谁。
白衣的少年就立在不远处,手中长剑洁若冰雪。他见叶青,便行礼道,“这些宵小太过可恶,在下与小萧在酒肆之时,他们也敢烧屋。”火光映照之下他的面色也很是苍白,显是受伤未愈,那双与夜同色的眼中却有笑意,“先生受伤了,快快包扎为好。让小萧帮先生罢,他可是行家。”
他向一边挥手,那一个小少年也从夜色之中走了出来。还未现全身形,便已开口道,“门主,小萧一个人其实就可以——”
而那和记忆中人非常相似的少年出现在眼前时,叶青也似忽有些恍惚了。——那是妖精么?他右肩的伤痛着,而他早已习惯了痛楚。年轻人望向那两个小少年,微笑道,“此次承蒙相救,叶某感激不尽。之后若有用得着叶某之处,某必尽微薄之力。”说着从地上拾回了剑鞘,拭净剑,纳了回去。
“先生多礼了。前日先生救了苏城月,已是我们的恩人。我等才应尽微薄之力。”少年邵隐开口,“只是苏城月抢了小萧的剑说要找人打架,不知去哪里了,让我们却有些担忧。”他挥手让那小小少年快上前,萧茧却似有些迟疑,久久才上去看与裹叶青的伤。叶青微叹息,“因为我的关系,又毁了那么多——而我只能救两个人,看来杀孽又重,注定回不去了。”他说着,不觉剧咳,朝一边吐了两口血,用手背擦嘴,久久也不再开口。
邵隐却盯着他,“先生意思,是要依旧礼……风中,那么先生的出生地又在何方?”他言语直接,叶青也不觉什么,只是淡笑,“我注定不能回还了。就算把我的灰烬洒在风里,也根本回不去了。何况——”他的笑容里带着忧伤,“我本就不知出生在何地。”
“那样的话,确实麻烦。”邵隐若有所思地道。
叶青叹了口气,却忽听见少年萧茧在他耳边轻轻开口,“萧荷要杀你哩。”
“我知道。”他回答那小少年,却连邵隐也当是回应——那白衣少年微皱了眉,思索之时眼睛更亮,小少年却又在叶青耳边道,“那是你让他杀了你——对不?但你不应让他那样做,这是对你不公,也对他不公。”
叶青忽大笑起来,不仅让萧梦蝶朝旁边跳了一大步,连邵隐也被吓了一跳。白衣少年问,“先生这是缘何发笑?”
“不,没什么。”叶青止了笑,听远处燃着的街道之中的火声与人的哭声,笑容逐渐黯淡,“他在哪里?”他问那小少年。
黑衣的小少年跳到了白衣邵隐旁边,二人并肩而立,“少兄向东南方向去了。”小少年开口,“他追随着一曲沉默的歌而去。”
“小萧!”邵隐轻斥,“别对叶先生打这种哑谜——你那少兄本也是鬼祟来的,就说出来又何妨?”
小少年萧梦蝶微笑的时候,眼里的茶色淡化开来,清浅明亮,“门主,我也只是说实话呐。家兄性子最是怪诞,和我也没什么干系。何况那些事情是叶先生与家兄的,在这里插话可不大好。”
叶青望那小少年,“你说得对。”他平静地道,也并未去关心自己的伤,“有些事情,你们这些年轻人并不应涉及,那是旧时代的事,旧时代与我之间的纠葛,和你们年轻人无关。”
肩头伤势作痛,年轻人的面色苍白,然他唇边依旧停留着微笑,“二位相救,在下感激不尽,然还有事在身,在此告退。”
他怀抱着长剑,掉转了身子。走了两步,忽听那身后白衣小少年邵隐的声音,“叶先生,在下却有个不情之请。”
“是什么?”叶青没有转身,只是问。
“叶先生,那件事情在此地不便说出,想请先生去客栈一叙,不知可否?”
叶青微微一怔,又咳嗽起来。唇齿之间有血的气味。他沉默良久,终转回了身,淡笑道,“无妨。”
他并未听见那两个少年的互相耳语,只是淡然而安静地随着那两个少年踏上路途。他已经干了他要干的,剩下的事情让那些巡捕操心好了。天色依旧很暗,叶青寻思,那少年邵隐的眼睛也是和最深的夜空一样的色泽罢,那个白衣的小贵族公子,背井离乡过这样的生活,看来故国的人即使和风一般不羁,却终究不能得到平静与安宁罢。
叶青一面思忖,甚至忘了肩上的伤。他自己的脚步声在暗夜之中回响,让他又想起了六年之前,在卫国的土地上,那背负长刀的少女唱起的北地歌谣。
叶青那样走神的时候常常会想起很多事情。那些他曾经在意和不在意的,六年前直至今日并且无法结束的长久逃亡。他逃了那么久长,一面回身战斗着。战斗与胜利又有什么用处呢?在那漫长的流离之中,却连希望都消失得了无踪迹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