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有话要说:改错字。
改了一句话……主要是神话体系的关系。 第六章歌诗旧日踟蹰念
并且他也忘不了,永远不会忘记,当年师傅看自己剑舞之时露出的笑容。那一切即使他在很久以后用他的第一次杀戮让师傅成了他心中的伤,他还是不能忘记。
那么如果那时死的是他,一切是否就不会如此?风的狂吼之中,叶青又露出了笑容。现今回顾本已无用,连怀念,也早已成了笑柄。他的眼中蓝光闪动,但他放开了手,让手中的长剑落到地上。
随着长剑落地之声,那同样的一刻,女子的剑已然穿透了他的心口,将他钉在了城墙上。那时三伏,他觉得身后有些烫热,胸中却只觉冰寒。随即他又微笑了,那是和过去,如今直至未来一模一样的微笑。他笑着,唇边溢出血,却只觉被剑刺穿有一种奇妙的快意。
无论如何,他还了这一剑,以后是否拖欠,也不再由他承担,即使要他承担,他也不会承担。
城墙烫热,但他却仍觉得寒冷。但是这样的剑是杀不了他的,因为他的心太小了,即使一剑穿透了心口,他还是不能死去。女子的手握着剑柄,抵在他的胸前,年轻人又笑了笑,艰难地抬起手,示意她拔出长剑。那时的痛楚一如以往,但他早已熟识了那种痛,他惧怕的已经不存在了。
叶青靠在城墙上,伤口没有流太多的血,他半边肺早已烂掉了,这一剑也就是皮肉之伤——但是他觉得很累了。风逐渐平息之时,他开口,“斩下我的头颅罢……师姐。”
女子却道,“我知晓我杀不了你,活下去罢,我的小师弟。”
她青色的眼眸里终于多了丝暖意,“对师门的债,你算还清了……今后你与我们没有任何关系。”她撕下自己一角衣襟,擦拭了剑上的血,重新纳入剑鞘,“只是……”她的声音淡下去,“你大概,还是……因为你无法释怀。”
“为什么?”他依然依靠着城墙,眼眸发蓝,“师姐,为什么不杀我?”他不再笑,几乎喊了出来,“如果你不是为了杀我而来,那么你我为什么到这里来?”
“傻孩子。”女子转过了身子,离去之时,声音随风飘来,温柔而恬淡,“你听那风还在歌唱,你死什么死。”
叶青徒步前行了一夜,却没有什么困倦之意,只他步伐不快,自然走不了多远。如今妖精的存在和诺言,分明是让他继续向前的最后一点力量了。年轻人一路风餐露宿,朝东南方向行了十余日,便看见了一座小城。那小城掩藏在树林之中,城墙几是如树叶一般的青青色泽。
那就是叶青近三年前曾去过的地方,他在那里遭受了生命中最大的一场失败。他本想绕过那座城池,只是看见城门之时,他又想起了那个人,有了与故人一叙的念头,便往城中而去。守门兵士见了他,便拦住,道,“汝非贵胄,不得入城。”
“邺家之子,六国之外。”叶青回答,微笑欠身,“吾曾与剑神一剑之缘,如今至此,只为拜会故人。”
“若汝与主上有剑缘,怎得如此模样。”另一名士兵白了他一眼,“汝当知晓,凡进城者,非主上之命不得离城。”
叶青微笑,“吾知晓,早在三年之前。如今只一人来此,意欲与剑神相叙。”他的声音很安静,让那二名士兵放了他入城。他进得城中,举目四望,一切还是与他前次来一样——他前次是逃亡而来,而此次,也不过是在归途之上流离。
他进了城,城中没有什么人,也没有人注意他,都安静地继续着自己的事情,似乎新来的访客并不存在一般。所有的建筑物都为青色,而正中宫城之内,宫殿的色泽却苍翠如碧。那湛碧的宫殿矗立在天地之间,只为了那一个人立了一千年的宫殿。
以一己之力一统分崩离析之六国,传说中从天上下来的剑之神灵——六国君主自命为王,却均尊那人为帝——那就是他的宫殿。
只是那之后剑神再也无法回到天上,只得在此小城之中一代代传承力量,并且终其一生,被囚禁在这华美的牢笼之中。
叶青走向宫城,走近那翠色的宫殿,忽有小少年细细的声音将他的脚步止住,“站住,你想要做什么?”
叶青转头,在侧方站着的是一个很漂亮的白衣小少年,袖口衣襟都镶着紫色花纹,那小少年看起来十五岁上下,一双眼眸如翡翠一般碧绿。小少年看叶青看他,便又叫,“你新来此,又是何人,是为何事?”
“在下叶青,四海为家的闲散人。”叶青回答,“小兄弟又尊姓大名?”
“我?我姓紫,邺护国将军少子。”小少年似乎有些漫不经心,“别的我不会告诉你。”
“独目美将军之风仪,某始终不曾见得,实为一憾。”叶青微笑,“更兼传闻护国将军武艺深不可测,叶青布衣乡民,无缘相逢。”
听面前年轻人夸赞自己父亲,小少年只浮出了冷笑,“你看得起将军,是他的荣幸。他早在很久以前,便已经被所有人唾弃。”
他不再说什么,只是侧身给叶青让出一条道路,“若你我可再相逢,我会和你说。”他伸手递出一样物事,“你是唯一一个敢于重返这里的人。”
“唯一一个么,”叶青苦笑,“小兄弟,你却在城中几年了?”
少年没有表情,只是用他翡翠色的眼盯着叶青,“我十岁入城,如今已经十七岁,若无他意,便得终老此地。邺家子死离故乡,分明是最严厉惩罚,”他望定叶青的眼,眸中翠色安静寒冷,“无论我们被羁绊在什么地方,我们都将不是我们自己。——你眼睛的颜色那么忧伤,你是自愿承受罪的人么?”
“在下仅仅是一个普通人,”叶青淡笑,“一个甚至不知故乡何方的山野草民。承担些什么,并不是我能够定夺的。”
并且即使放弃又有何用,罪那样的东西。他依旧微笑,并且他还不能放弃一切,在命运行至尽头之前。
小少年带着郑重的神情,他的眼眸清澈明亮,“不知为何,我觉得你是活着的。”他道,“这城中所有的人其实都和死了没有区别,大家每日只是重复前一日的事情,就像被他的美杀死了一样,但是你却还活着,拥有我们都没有的生气。”
“但是你们都比我更能活下去,”叶青轻叹,“那么,我要去了——有缘的话,或许可以再相见。”
他走进翠色的宫城,内城没有守卫,他虽只进过一次,却知晓其中一切。悬剑廊依旧挂着各色佩剑——那些败亡此处的人留下的剑。叶青经过长廊,沿途也没有一个人。他看见尽头的碧色门扉,便有声音缓缓传来,“不知故人前来,孤失迎之过。进来罢。”
随那话语,青青门扉开了。叶青走进去,大殿之中亦颇安静,让他脚步的回音显得突兀而怪异。年轻人进了大殿之后只走了三步,便又停下,撩起前襟,以邺的跪礼下拜,“邺人叶青冒昧来此。”
“来者为客,请起。”那声音淡定温雅,却又如含着漫漫的疲倦与伤怀一般,那并非叶青第一次听见那个声音。他站起,继续走向殿内。剑神的宫殿只是一并碧色,却颇简朴。叶青看见他去拜访的人,长袖大袍,坐在一张木桌后,双手支着下颌。那人穿着青色,与槿国的贵族同样,眼也是黑色的,但他眼眸的黑和六国中人不同,那是极深沉的黑色,吸引了世间所有的光华。
他的容颜姣好有如女子,那一双漆黑的眼却让他更加神秘莫测。
“三年不见,剑进境否?”剑神又开口,“之前汝剑技已可与吾儿阿蘋相较——”他的声音如一声带着惆怅的叹息,“吾觉汝可造,故准汝出城……如今汝归还此地,是有意与孤相试否?”
未等叶青答话,他缓缓站起了身子,从桌上取了一柄剑。叶青暗自叫苦,因他根本无意如此,且右肩伤势未愈,更兼他早见识过剑神之剑——那种起手,他想来,只有洗月诀可破,他的剑,包括残光,都无法抗衡——他忽有些恍惚了,不觉又抱紧了剑。
极远的地方有什么在呼唤么?那样一曲沉默的歌罢!
叶青沉眉,微咬嘴唇,便见一片蓝光将翠色的屋室吞没。细看之时,那蓝光却只是剑尖三颗蓝色宝石的光辉。那已过不惑的男子持剑而立,如少年时分一般。
叶青低叹。也缓缓抽出了剑。月色的长剑上几点铅色泪痕。他抚着剑,眼睛开始发蓝——但他只是安静而低沉地开口,“如今剑中有障……不知如何方得解脱。陛下若能帮我破解此障……”他微笑着,握紧了剑。
风还在歌唱么?不要死是罢。他轻轻地挥出了剑,那不是任何一招一式的剑,只因他的心而起,因他而生。他不需要去刻意控制自己的招式。他就是一柄剑。
但是他也是他自己不是么?如果他只是剑,何妨真沉湎魔道?
对面长剑之上三颗蓝宝石凝一道流光,微点在他的剑脊之上。月色的剑微一长吟。叶青咳血,但剑势不曾改变。他是那样想知道答案,却也了解,连问题本身,都早已遗失在岁月的洪流之中了。
那么引领着他,让他继续挥剑的又是什么呢?他不像那凌烨之,有着被背弃的悲哀和痛失所爱的惆怅,也不如邵隐怀着家国的血仇,他自己曾经欠下的一切都已然还清,又是什么在引领他继续向前?他的剑风微转,不知为何。
终了半生叹,旧游今在否?他轻轻问出,双剑相击——不知为何,在那一刻,他反是愉快的。
“汝之心,太过柔弱。”对面的叹息安静地传至他的耳中,“若汝自求一死,剑怎会强大——虽汝之剑渴盼保护。”
“保护?”他喃喃问,“您说的是……”
蓝色的剑击中他的剑,他手指发麻,剑几乎脱手,但他努力稳住。肩上的伤口又开始流血了,血的颜色愈发稀薄,“您言叶青柔弱,只是——”他的声音亦略带叹息,“在下早已——”
“汝早应死去,只汝必然存活。”叹息随着剑光而来,叶青侧身闪过,衣服已然被划破,“汝自亦知晓。”
“为什么?”他挥剑,追问,甚至忘了敬语,“为什么我必须活着?我爱的一切都死了,为什么只有我必须活着?”
“因汝即是剑本身。”杜泠的眼眸比夜更深,比死更深,“汝命定为世上最锋利的剑,与汝命运相交者,必因汝而死。”双剑再次相击,叶青手中长剑脱手而去。杜泠立定,道,“汝之剑诉于吾汝生平——既汝定负此罪,吾不杀汝。”
叶青后退,又咳嗽起来,却将口中鲜血咽下,“为什么?”他笑着,却比之前更多酸楚悲凄,“为什么我注定是剑,要毁坏一切才罢休——我的剑神,你告诉我,什么才是剑?”他声音愈发急切,“那样的话,我曾经的约定——我存在于世是为了什么?”
青衫的男子拾起了地上的剑,递给叶青,他的叹息如风远去,“因汝是剑,不通人情世故。汝本为守此世而生,只生不逢时。先祖统一六国,是为护六国无辜之人,那时七国战乱,苍生涂炭。”他望着叶青,“剑本不应多情为人。剑如此,剑神亦如此。否则,他怎不得回还?”杜泠的笑疲倦而冷淡,“汝可归去。汝终结亦在前方。”他回到了自己的桌前,“冷月光寒之下,汝之梦将终结。若汝生还,便再无世事可奈何汝。”
“冷月?您所说的是……”叶青问,他心中回响着模糊的声音,似乎要告诉他一个可怖的答案,但他面前的人只是坐回桌前,闭上眼,没有言语也没有表情,如同一个曾说出不吉卜辞的神官,再也没有回答他只字片语。
叶青走至殿外,胸中忽剧烈的痛了起来,那痛楚让他无法喘息,连咳嗽都咳不出来。那样一小段时间之中,他几乎以为剑之神的预言已然错了,他可以终结在此——虽然他并不想。
片刻之后,他方发觉自己半跪在地上,手中却还紧抱着他的剑。他终究是不能从这样一场梦魇之中离开了。
他站起身子向前迈步,步履却已有些不稳了。自从很久之前就连续不断的伤,即使是铁打的身子,也终究受不了了罢。走了几步,他便又在悬剑廊边坐下,努力平息胸中翻涌血气——他方闭上眼,忽听有喊声传来,“杜泠老头,我就是前日下战书的,若你有本事,就和姑娘比试一场——”那声音直让叶青吓了一跳。他睁眼看时,小少女苏蘅大摇大摆趋进廊中,见他模样,露齿笑笑,“叶大叔,你又如何落到如此境地——呀呀,看起来好狼狈也是。”
“姑娘无需喊叫,不似个女儿家。”忽有年轻声音,自叶青身后出现。声音沉静而温和,随声音出现的便是声音主人,叶青背对他,看不见他面容,却见小苏蘅怔怔朝那声音处张望,脸上还有奇妙的笑,眼里闪着亮光。他不禁也回头望了那人一眼,看了之后才觉后悔。
他本知自己并不英俊,见那人却更有些自惭形秽起来。那是个二十岁上下的年轻人,长发以玉冠束起,有着一双沉静而吸取了所有光华的黑眸,那是个比大殿中的君王更美的年轻人,如玉似剑,然他此刻却不是神,他太过年轻,还并未拥有剑神那样绝世而孤高的睿智。
他又开口了,“剑神累了,今日不欲再见客人。姑娘或是等至明日,或可会会劣者。若姑娘击败劣者,剑神怕是会出门相见。”
“蘋公子。”叶青忽开口,“许久未见,不知君安否?”
那年轻人并没有露出太多表情,只道,“三年后又见君抱恙在身,劣者不胜唏嘘。”
小少女这才叫出声音,“好……好漂亮!叶大叔你果然说对了——他真的好漂亮啊!”一边说着,她忽拔剑出鞘,那略细而修长的青青长剑随着她的手指向那边杜蘋,“喂,你,虽然你很漂亮,但是我就会会你,怎样?”
“在悬剑廊之下挑战劣者,姑娘胆识值得敬佩。”年轻人依旧沉静而温和,“劣者不惧挑战,亦不会相拒。若三年之后依然会失败,劣者本便没有资格承继。”他伸手向上,廊顶的一柄剑跃入他的手中。剑色泽浅灰,看似厚重,“请。”他开口,握着剑的时候,表情更冷而凝定。
少女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呼出,“我出招了。”她回剑半弧,左手轻拂剑身,“我会胜过你。”
“劣者不会低估姑娘。三年之前,劣者也曾败过,那是这边这位公子,和一位柳姑娘。”杜蘋道,“尘世之中的人,亦有他们的力量。”
他开口之时,少女的剑已到了他的心前。年轻人的动作轻柔而优雅,格开她的每次出剑。叶青坐在一边看着——不过半月,苏蘅的武艺又有进境。她已非那与他初次见面时靠暗器方伤了他的泼辣小姑娘,只爱花巧而非实际——此时她已然是有了高手风范的年轻剑客。叶青看得清楚,二人至少在百招内分不出胜负。
那少女的剑路不很快,她刺出剑的时候带着笑颜——但是她的剑却愈发忧伤。那样一个无忧无虑的孩子,又会为了什么而悲伤?
叶青并不知道那是为什么。杜蘋的剑路很优雅,那年轻人一直格挡,浅灰色的长剑在他的手中却明亮如同星辰。但叶青远望见那年轻人的眼,杜蘋墨色的眼里依旧没有透露任何事物,他却似也注意到叶青的远望,便忽开口,“……看此一剑,与神相较何如?”随着话语,他右腕轻送,剑出攻势。
苏蘅却毫无防御之意,在杜蘋转守为攻之时,她却忽地左手抓住剑柄,双手以剑为刀横空一挥,却连杜蘋也为她逼退几步——叶青有些诧异,那半吊子洗月诀本还有漏隙,她又如何在此时使出?然他终什么也没说,只是冷眼旁观。
小少女见逼退对方,便笑道,“看罢,还是我厉害!”
那年轻人却也只是笑了一笑,那却是叶青第一次见到他的笑容。杜蘋微笑之时,原有的沉静与温和都消失无形,那笑容并未让他接近尘世,反让他更冷淡而矜骄,为他绝世容颜带上隐隐煞气。
“这些都不是你的。”杜蘋安静地开口,“无论剑,还是剑法,都不是你的。他们和你并不同心,你只是在控制这柄剑。”
叶青本以为小少女会跳起来,却没想到她敛了欢笑神色,对那年轻人欠身一礼,“指点得是——苏某资质浅薄,请公子不吝指点——可莫要像叶大叔一般藏着。”她收了那青青细细的剑,从袖中取出了一把小扇子,打开扇了扇风,“我来了。”
杜蘋敛容,右手一扬,那灰色剑已然飞回原处。他淡淡道,“不必再比了,如今你还太年轻,无法胜于劣者,只十载春秋之后,你将天下无双。若再下去,若赢了你之后你一蹶不振,那是劣者的错。……并且姑娘并不喜欢剑,缘何学剑?”
少女脸色飞红,却依然直率答道,“自然是为了我喜欢的人。如果没有力量,怎能不相离呢?……我也还要保护我的国度!”
“爱或者责任,劣者并不懂得。”杜蘋淡淡道,转过身子,“劣者会将姑娘之意转付剑神,请回还姑娘重要之人身边罢。”
他走到叶青身旁,又停住了,“而至于你,叶公子……”他望向叶青,墨色的眼里没有一丝波澜,“死去的人抑或活着的人——你如今,是为了什么人而悲伤?”
叶青愕然,杜蘋却什么也没说,只是远远走了,身影也消失在长廊尽头。叶青胸口又痛起,不由吐了一口血。
悲伤什么的,叶青大魔头怎么会有呢?他想要笑,却忽笑不出来了。转头的时候,小少女苏蘅也不见了人影。他一个人坐在悬剑廊侧,念起那首旧诗,眼睛觉得很干。他就是这样的人了,无论如何,都无法停息脚步,但他此刻停留此处,只是为了继续向前。
他有时回忆起当时在函谷关,在那本以为绝无生还之机的时刻,那一个年轻女子出现在他的面前,将他驱逐而非杀死——他甚至记得,很久以前他们第一次相见,那时她正在歌唱,那一首属于旧日的歌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