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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月光寒之梦 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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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旧识成雠云自翾

“是可笑得很。”云碧也道,“你自己也知道可笑——你现在回来,除了死,我却不知你还能做些别的什么。”

“呵,就在我死之前,杀尽天下自命英雄之人罢!”叶青道,他又大笑,几乎无法自制,“来一人我杀一人,总可以杀尽!”

说着那些话的时候,他自己都知晓自己的眼已然蓝了。他虽一直笑着,但心事也大多写在面上,想掩藏都掩藏不得。他有着邺地的血,那样奇妙的血统,但他也是他自己,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并且连现在都几乎也失去了的年轻人。久久,他又开口,“再见。”

叶青并不想再见到故人,除了妖精。那些故人总是要让他伤怀,用着各自完美无缺的理由。而他自己也不得不承认她们的正确。

叶青抱着他的长剑走在街道上,那时已然夜深。那是个奇妙的夜晚呢。他寻思的时候又下起雨,冷雨淋湿了他的蓝衣。那时腊月,年中最冷之月。不久雨又成雪,他站在屋檐下看雨雪交织落下,天气很冷呐。他轻轻对着手心呵气。如果这时有人来,他的剑会不会握不稳呢,无论如何,他自己并不想在这样时刻动手——他忆起小师姐,在这雨雪霏霏之时。他不知道那是为什么,但他开始想念。

他的衣湿,身上微冷,但他不曾咳嗽,就在深夜临安望远远一座小楼上几点灯火,忆起那些华年旧事。

叶青站起身子,却几教痛楚又压倒下去。他看着面前两具尸体,唇角些微上扬——总之他不能死在这里,无论如何,决不。

“师傅,我为你报仇了。”他喃喃,对着散尽繁星的天空微笑。没有力量再向前了么?过去的一切已然死去,云忻,习骏,他们所有人都沿着自己的宿命前进,“对不起……”他喃喃念少师兄的名字,咳嗽着,血从嘴角滑落,“如今,叶青已然无憾……无论是否被原谅。”

他步履不稳,扶住树的时候,手下的树也似成了柔软的。如今连这样一点气力也没有了么?那若有一名仇人来,即使只是一个孩子,拿着生锈的刀——他努力抱紧他的长剑,无论如何,他还不想在此时死。

年轻人跌跌撞撞向前,城门处守门的兵士说了什么?他不太记得了。无论如何,他记得的,只有那少年萧荷所在的地方,以及——

东天发白,但他无法注意到那些。他只知道他怀中还有剑,并且——“叶青?你怎么,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他抬眼,果然是妖精罢,还是改不了那大呼小叫的性子。不过不要再叫了,他又不是要死。这还不是他的死期。

但他也几无力开口了。只叹了一口气,他便再无法支持自己的身子,任其如一片枯叶滑落。他倒下去,但依旧抱着他的剑。

那剑毕竟是他在世上最后的依靠了,甚至比友人离得更近。自他记忆的开端,那柄剑就一直在他的怀中,他连睡觉洗澡也不会放下它。

醒来的时候,长剑仍然在怀中。床头趴着自命妖精的少年,那孩子熟睡的时候打鼾的声音也不小。叶青笑笑,方想起身,又一阵剧痛,让他跌回榻上。他的响动惊起了少年,少年睁开一只眼,阴阳怪气地开口道,“喂,医生姐姐说你要准备好后事了。”他茶色的眼闪亮亮的,“你好可怜啊。”

“如果我死了,”他低声开口,“我的剑你拿去——她是你的一位祖先所铸,帮她找个主人。然后,随便把我埋在哪里都可以。”

“这是在托付你的剑的后事么?”萧荷眨眨眼,“随便埋在哪里?你的意思是,将要寄心于剑,永不回还?”

叶青低叹,“我本以为靖的习俗不同。”

少年道,“族中若有人死,我们会带他的灰回琅轩,纵使要经过邺也是一样——”他的声音安静而认真,“所以,我们一直都是靖的孩子,死后也会怀抱那片土地。我们一族太过怯懦,不似其余的几家贵族一直想着复国。不过这也没有办法。”

“我知道了,妖精。”叶青低声,“不过,这一次我不会死——决不。我要江湖见我的喜悦如他们之前。”

“你快意么?”少年忽问,他仍然趴在床头,眼睛闪着光,“叶青,若你快意,何不让我分享——其实你是很痛吧。”

叶青望着远远小楼上的灯火,安静地回答,“痛又有什么法子,除非没有活过,还有谁可以不痛呢?”

他忽又咳嗽起来,腥咸的气味,又咳血么?谁在乎!叶青忽在夜中大笑起来,拊掌而歌,“终不忘誓言同日死,抚剑余怅惘。风卷阳关外,情系伊人,愁断枯肠。指颤误落朱笔,起身空彷徨。问何时归期,路途茫茫!作甚浅斟低唱,憾今世英雄,难得楚狂!长歌且长醉,点曲水流觞。一朝醒,半分心凉,只道我不解鬓头霜?”

他歌唱,却不曾终曲,只是生生止住,拔剑起舞。他没有一世情深,更遑论半生义重,他只是舞他的剑如前一般。剑气在雨雪之中更易让人见到罢,他什么也不在乎了,那妖精呢,你在哪里?既然在城中——为何不来?

“看剑!”忽有声音破风而来,剑在雨幕之中曳出冷冽残光。那一柄剑便自夜的最深处徐徐而来。叶青抬眉,身形转过,那剑刺空。他抬剑转攻,那寂寞的剑却忽也消失在了寒夜之间,让他剑意不觉用老。侧身有风声,他举剑鞘格去,自己腕子也有些发麻。

无论如何,他的武艺退步了——若不勤练,剑技本也会退步罢。叶青冷笑,然他并不知晓那与他相抗之人是谁——他便冷声道,“来者报上名来,叶某剑下,不添无名之鬼。”

那句话其实也是瞎说——很多人他事实上到最后也并不知道是谁。来人却当了真,“清鋆楼,林煜若离。”那是淡淡回答,攻势却忽有疏失。叶青见准破绽,一声响亮,那林若离的剑便已脱手。

叶青收剑,依旧咳嗽,“好剑术,可与宇内英雄一论。今日雨雪,不宜出行,回去罢,我与叶楼主曾有一面之缘,不想杀你。”

“我并不是孩子,我已二十一岁。”那年轻的声音道,“你为何手下留情?”

“国安无事,缘何自寻刀兵。”叶青淡淡道,“年轻人,回去罢。”

而那林若离在夜中的声音冷而讥诮,“那你为何回来?叶楼主倾她之力保临安平安,你又为何来到这里,是想看天下大乱不成?”

“若离,不得无礼。”女子的声音自长街另一端传来。叶青望过去,那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女子,撑着油纸伞,站在雨雪之中。那年轻人听她不悦,便收了声,女子又道,“是叶青么……若是,可否到清鋆楼一行?有一盘残局,望君相助。”

“我不懂弈术。”叶青道,“叶楼主请另寻高明,别过。”

他笑笑,抬步欲走,那林若离又拦在了他面前,“请给叶楼主一些面子。”

“叶某若是想走,谁也拦不住。”叶青冷笑,眼中又有蓝光闪烁,“叶某并不欲此都城流血,然若有人欺我,只得拔剑以对。”

那远远女声又传来,“何必如此,若离。若他要走,便让他走了也好。你我不过临安平民,阻不住他的脚步。”女子撑着伞踏水而来,木屐的底踩在水上发出细微声响,“今晚你独自出来,我就觉你有什么不对——莫非是?”

叶青忽觉得这样的夜很冷了,他抱紧了剑,望向那年轻女子,“你友人的剑很好,比我见的大部分都好。”他静静道,“但他的剑没有烈气,是宜守业而非争天下的。”他又笑,“他自矜骄,我不在意。”

他觉得那样的冷,连手也要略微发抖了,但他又浑然不顾,只是仰头朝着前去。雨水落在他的眼里,冷而涩,模糊了他的眼。

那一个雨夜,雨雪的声音如轰鸣在他的耳中回响。他全身皆已湿透,那深入骨头的寒意让他不停咳嗽,唇边却有了温热的感觉。不过即使如此他也要活下去。他决不能死,直到那个誓言应验之日——但是风却不再歌唱了,他也不似从前那样,会在夜中听风的歌。

后半夜时雨停了,叶青也找到了一家客栈。他住进去,却习惯不了屋子和人声。不知他是何时才变得如此的,他因那自度而微笑,那如他少年时一般的笑。擦干头发,他暗忖,还有多久呢?他这条命剩下的时日。他不知道,但他或许已随时可能倒下。

在一两年前,他记得,那时他在邺,曾拜访过阳谷的筱桐公子。那个邱在邺的质子,一个安静而优雅的中年男子,替他的挚友守着那四座城池。他是因夜中的笛找到那个人的,那时那黑眼的中年人看到了他,问他是否只是一个亡灵,因听到他的笛声而来——那一曲夜中的挽歌如此悲伤,连死去的人也会回来听的。

但是筱桐公子吹了那么久的挽歌,却从不曾等到他要等待的人。他们第一次相见的时候叶青刚二十岁,那时他也刚认识柳断影。

不过或许那样的一切都是奇妙的巧合罢,阳谷的人永远是快乐的,但并不包括那些从远方来的人。阳谷可以给之中的居民百年安乐,却无法保护来自异乡的人。惠远,惠宁,宁远,那三座小城均是如此,邺的人一向相信运命。

那种东西,他自己也是一样相信罢。那永远无法止歇的命运走到尽头的时候也应到了,只是他不过是一个过客,跋涉在七国的土地上。从邺的沙,卫浚的黄土,邱的黑土,他踏足过每一片土地,但他终究已然厌倦。不论是战斗,还是——

“妖精,我要你答应我一件事,我要你发誓。”他再次开口,看着少年的茶色眸子,“记得我上次说过的话么?”

“嘘!”少年立时将一根手指放在他的嘴边,止住他接下来的话,“不准说,你什么也不准说,我不会发这种鬼誓!”

“我是认真的,萧荷。”叶青微微皱眉,唤那少年名姓,“我并不认为今日必死。”他声音安静,“只是,如此时候,将事情说清楚总比较好,往后万一不查,也不致慌乱。我会拖住他们,只要蝶影刀客来,一切都不会有事。”

柳姑娘不会让人伤害你的,他并未说出那句话,“如果真的必须打,答应我,不论是之前还是今后。”他忽道,“我必终结这旧时代,而我自己,请你协助我。”

“我们是朋友。”少年叫道,“从一开始就是!我相信你不是传闻中人——但是我不会答应你这样的事情,我有我的私心!”

“你在说是。”叶青微笑,“那么,到了那样的时候,我必找寻你——在那之前,我会背离。”他忽抬头望天,“之后我会回还,在需要你帮助的时刻。那时请擦亮你的剑,妖精,然后告诉我,你是为了终结而来。那时你应已长大。”

而如今,就是我回来的时刻。他无声地自语,我回来了,而你在哪里呢?请不要再躲避了。

他微合上眼,快要入睡时,有人踢开了他的门。他依旧半躺在榻上,手指微握紧剑身,甚至不曾睁眼。有风铃的轻响,劲力破空之声。叶青直剑轻格,却震得自己腕子有些痛。他身子依旧没有动作,格住几下来袭,他方睁眼,便看见另一剑破空而来,刺下了黑衣少女发上的珠花。那同时攻他的人也似忽失去了力量,只是呆呆站着。那美艳的黑衣少女煞白了脸,随之只有一柄剑,青青如碧,握在一只手中。那只手很大,握剑的人却只是个小少年,黑衣束发,“叶青先生对我们有恩,我们不会让姐姐欺负先生。”他的声音柔和而温雅,“阿秋,莫要再闹。”

“小萧!”她气得脸色发白,紧咬着嘴唇,“这个人是人人得而诛之的败类,我为何动不得?上一次他就调笑我!”话音未落,她已拔出了剑,青色的剑在空中划过微光,刺向那少年,少年剑尖微压,以阻止少女进攻——叶青却懒得再看,他闭上眼睛便睡熟了,甚至忘记了胸口隐约的痛。他睡得很熟,连谁为自己盖上被子都不清楚。他很疲倦,无论如何,那时他只想睡,纵使长睡不醒也无所谓。他就是这样的人。

如今他似乎已晨昏颠倒。叶青醒来的时候是黄昏,屋外阴沉,雨却已经停了。屋中昏暗,却无凌乱之迹,他却有些不明白方才那是否真实了。或许他只是在这江南槿都的一间客栈里,做着一个长长的梦?

叶青坐起身子,发了一会呆,窗外的天渐黑了下去。他叫了饭送进房中,却全然不想动箸,只是顾及气力,强用了一些。那之后他又继续发呆,往事件件涌上,浑不知是梦是真。

他望着窗外的时候,似有人敲了门。他望向门口,那里站着一个人,年近而立,邺的束发,邺的白袍镶着金边,那样一双蓝宝石一样的眼。他有些怔住了,脱口道,“伊……”

却似是因他叫破名字,那人如水泡一般消失了。叶青擦擦眼,这果然是一个梦罢。这样久的跋涉,不过是等待一场无涯梦尽罢了。他身上的蓝衣有些褪色,现出淡淡的灰。叶青望着远方,隔河两座小楼上点起了灯火,他恍觉又入夜了。

入夜了,他那样思忖,从窗子跳了出去。他在槿都城的街道上漫步,因有宵禁令,长街上只有他一人的足音,传出百十丈去。叶青在城中漫步,希望能在某处找到那个小少年,昔日他们曾经共同战斗过,却又不得不别离因世事所迫。

前行不久,他怀中的长剑忽微有鸣动,叶青一手按剑,身形凝定。他听着风中声响,那是什么人,在什么地方,那人是否他所认识的,他不能十分确定。剑告诉了他危险,剩下的只有他自己去发觉。

没有声音,他忽见从夜的最深处伸出一把小扇子,朝着他的头拍击下来。叶青未避,便被啪的打个正着。随即有小少女脆脆的笑声,“终于打中你了,叶大叔,现在可以认输了吧。”

叶青忽道,“收声!”剑鞘前顶斜挑,小少女惊叫一声,被他剑鞘拨到一边,那同样的一刻,天地之间忽闪过一道光,那是最后一抹安静而清冷的光华,带着血色,自叶青出鞘剑中流淌出来。剑光映着他蓝色的眼,和面前那张未曾惊呼出声的脸。

苏蘅不过是凑巧碰上,而那个人才是——他想要收剑,却惊觉左手剑鞘已从手中滑落。

他的小臂上有一道浅浅的伤,只流了很少的血。那样一处伤——或许是什么喂了毒的暗器罢?他自嘲地笑笑,封住左臂穴道,“帮下忙,苏姑娘,帮我捡一下剑鞘。”

他看小少女不情不愿取了地上剑鞘给他套上,少女仰头嘟着嘴道,“大叔一直只是逗我玩,方才那样功夫从未试过,是看不起苏蘅吗?”说的时候,眼里还有泪花忽闪忽闪。

“不要叫大叔啊。”叶青带些疲倦地道,“你们还是孩子,我不会如对敌人般对你们——我很喜欢你们,有那样朝气。”他对小少女微微一笑,“你们不是也未用全力么,点到为止的话,两边都会这样,所以不用在意。”他开口,“好了,不要玩了,方才你差点被杀。”

“我?”小少女仰头问,“为什么会是我?他不是来找大……大哥哥麻烦的吗?”她因微仰着头,额上发丝落在眼上,便吹着气想把它弄开,“并且我武艺天下第一,还穿着阿妈给我的护身甲,他如果捅着我,我回头就能把他射成筛子!”

“果然还是小孩心性。”叶青微笑,“好了,槿国的宵禁令不是玩的,苏姑娘还是勿再在街上游逛,快些回去。”

“我方才打趴了三个要找我麻烦的小捕快,现在已经没人巡夜了。”苏蘅咯咯笑道,“叶大叔,不要每次都着急赶走我啊,我还有件事要找大叔呢。小萧说前次看大叔睡得太熟不敢打扰,又忘了留条子,他那样害羞的人,也不敢再去,所以让我给大叔留条了。”她伸手递出一个蜡丸,叶青怔了怔,因他只有一臂好用,却终用握剑的手接了蜡丸。不知为何,他已暗暗知晓那是自何而来。

“那我走啦,大叔多保重!”小少女挥挥手,笑起来的时候比起从前更为俏皮可爱。那个小姑娘一直是倾心于邵隐的罢,叶青有些无聊地寻思,两个孩子彼此倾慕,将来会是一对好侠侣的,不过那也要看他们自己——只要他们不分离。

然而他自己并没有心思继续在街上了,只是回到了客栈,借屋中如豆烛光检查小臂上的伤。伤口很浅,已不流血,之中有隐隐黑气。他知是毒,却也不知如何是好。抬头时,叶青见桌上立着一封短笺,取下打开,见是一行字,隐隐有破纸飞去之势,“流华之毒,至死无救。燕逸秋字。”

他看了短笺,面色依旧不变,只是又拿出蜡丸,取出了里面的字条。那字条上是蝇头小楷,甚为娟秀,“与兄别过,不觉三载。往日历历,无尽可言。待寒食日与兄聚于临安城外,些时再叙前事。弟荷字,再拜上。”

还要等到那一日,是否太不似真呢?叶青又微笑,就着烛火烧了那两封短信,顺便解了左臂穴道。忽的,那一种不可抵挡的痛直冲上来,他咬了嘴唇,眼愈发蓝,但那无法杀了他,在他命运结束之前,没有任何东西能杀死他。

窗上咯咯响了几声,叶青望过去,面色因痛楚而发白,然他依旧带着笑,“燕姑娘,不用遮掩了,请进。”

依旧是那美艳的黑衣少女,眼清清的,唇边的黑痣在她笑的时候显得更俏,那如从壁画中走下的少女道,“那个人和苏蘅都是幌子,那时我在一边,用小萧的血蝴蝶掺上流华,打到了你。”她仍然带着笑,“很痛么?这才是刚开始。流华这东西,若是涂在武器上弄进了你的血里,是杀不了你的,但是你会很痛——和我的心一样痛。”她拍拍心口,“纵马高歌均往事,轻书漫笔迩今缘。流华不解怀乡意,只怨孤身棺椁还。”

少女仍然笑着,眼眸愈发明亮,“所以,请尝试这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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