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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红尘之梦 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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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风沙涤尽怀乡泪

在一些不真切的恍惚之中,蓝槭似乎听见樱在说些什么。那是什么?他努力想要听清楚那一切,但是它们太模糊了,让他根本无法捕捉——是了,那时也是那样的。那一日樱不曾簪那朵白花,站在他的面前,眼睛如同冰一样。那一次也是这样的香气。她——她是要动手了么?太好了,我已经累了。

他听见师傅的声音,有些哑,“你们二人之中,我只要留一个。活着的那个,我将授他绝技。”蓝槭又看看樱,白衣的少女提着裙裾,露出双丝履来。她似是未曾听见师父的话语一般,只是安静地望着少年。蓝槭暗忖,现在怎么办?闭气是闭不了太久,呆下去一定会死得很难看——他可不想这样死,但是他也从来没有想过对樱怎么样。

不过樱依旧没有表情,就以那种带着童稚的声音道,“绝技?我都这样了,要什么绝技呢?槭是我的,要杀他也只有到我想杀的时候,我还未曾玩厌。”

蓝槭目瞪口呆。那女子对他笑了一笑,又敛了表情,只是道,“槭,杀了师傅。他能教你的还有什么?你想学什么,我教给你。”

蓝槭几乎要为她的话而绝倒了,方一乱了气息,又一阵子头晕目眩。樱又道,“呵,突地想起,今日解药是未带出来了。槭,你若是不早些杀了师傅,会教我毒死也说不定。快点罢,若你死了,我可是会不开心的。”她说话的时候面上又绽出一朵微笑,“槭,你可不要让姐姐失望,否则——”

“好。”少年简要地回答,一手便握了怀剑,凝神于风中动静——那老头是被樱吓跑了不是?他听那最寂静林中树叶沙沙一响,左手便掏出怀中竹笛,向着那处投掷而去,右手怀剑却朝着相反方向。他身子甫一跃出,忽觉背后风声袭来,他再也躲不及,便教樱抚中穴道动弹不得。樱的声音悠悠地响起来,“看见了么?师傅,你已不能再教他什么了——他现在是我的。今早的茶中我已下了药引子,与我的血毒一混,根本是无药可解——所以你就慢慢自己死了罢,我会自己告诉帮主的。”

樱是为了什么才做那些?蓝槭有些震怖,但身子已经软了。她是为了什么?权力?她在帮中向有特权,应不是那些——游戏?或许是罢,那个女子虽是冷冷的,却也颇爱玩弄外物,无论如何,她也不过是比他年长三岁,根本未曾长大——他有些害怕,而什么细软的东西在他足踝上绕了几圈,接着他就被头下脚上吊了起来。

樱离去之时不忘再加一声,“寞於没有虎豹,切勿担心。明日回来找我便可,记住,之前之后你都是我的,绝不准你为了任何人死,为了你自己都不行。”

脚步声远去之时,他不知道,除了苦笑,自己能作出什么样的表情。

他听见有人轻声吟唱着一首歌谣。那么古老的歌,从什么地方来的?故乡么?他不甚明白,那么远的地方直至此地,有着几千里与经年的岁月。我们流浪了那么久,如今在世间的风雨之中,可以逃脱那些旧日的梦幻么?

他不是早就死了么?如果死了,为什么还会做梦呢?这又不是他的梦,是谁的,他根本也不知晓,毕竟世上有那么多的前尘旧事。

他想过了这么久,那些前尘也应该会被忘却才对,为什么还会一次次在眼前浮现呢?或许是他醉了,之前从未饮过酒的人,初次饮酒定然会醉的——只是原有的愁,却更加愁了。

蓝槭醒来之时已是正午,客栈里依旧有酒的气味,他头痛欲裂,若此时有仇家找上门来,定然会死得不能再死罢。他坐起来,用手撑住前额,却全然记不起昨夜,只能依稀想起樱最后留给他的微笑。其实连那微笑都已经只剩下一丝余晖了。他的头真痛呢,让他想要找个东西敲一敲他疼痛的头壳才行。少年下榻,推开窗子,从那小楼上往下望去,金陵不曾变过,红袖烧了也只是一家店子烧了,其余的一切都不会毁掉。

那惠宁呢?他回忆起那永再无法归还的故里,却发现自己已想不起那里是什么样子了,不由苦笑。有一些需要记住的被忘记了,还有一些却真的一直噬在心上,越钻越深——就如他的死一般。蓝槭擦擦眼睛,它们依旧是干的,没有一点的泪水。他已失去了哭泣的能力,在这么多时日流水一般过去之后。男儿不流泪,不后悔。他知道那一些说法,也努力尝试,但是不行,真的全然无法做到。他可以再不流泪,却不可避免地一再退缩。

他对自己说了一遍又一遍:现在可以不回头了么?可以不后悔了么?你知道你可以做到,但是你只是不再这样去做。他望着窗子,很远的地方,有什么东西在变大——是飞来的什么吗?

蓝槭微一怔时,觉大力袭来,伴着痛楚将他撞到后面墙上。那从远方而来的东西已刺穿了他的手臂,将他钉在墙壁上。蓝槭这才看到那是一支羽箭。从什么地方射来的?废了他一只腕子的话,这江湖之中最好的一张琴可就回不来了。他抽着冷气,掏出怀剑斩断前后两边箭杆,一个透明窟窿?他握紧了怀剑,会是谁呢?穿云箭乔乔?若劳动了副帮主,还真是兴师动众呢——这无所谓罢。他想笑,但是手和头都很痛,让他笑不出来。

远处人影渐渐近了,高髻帔帛,半臂长裙,足登重台履,正是貔貅帮副帮主乔乔。蓝槭见那乔乔来处,不由又笑起来,“乔副帮主出门穿这么多不嫌厚么?”说笑着时听那女子在远处长声,“貔貅帮弟子槭反叛本帮,特此诛杀。”

她一扬手,又是弯弓搭箭,“你若识相,速速受死。”

蓝槭见那是弓箭,暗道不好,因他一目失明,对弓箭怎样都无法避开之故。他只得叫道,“要杀我的不是血樱大堂主吗?”

“血樱堂主办事不力,更兼庇护叛徒,罚回帮中,闭门思过。”女子的声音平静而悠长,“如今已无人再能助你。”

“长裙子,你这句话就错了。”忽地一个声音自长街响起,“小飞是我兄弟,谁要动他我都不会同意。”

蓝槭一惊,朝下看去,正是永恒蓝蓝筠清。蓝筠清的眼他看不见,但那双眼如今看起来不会再那么凄落了不是?蓝那家伙总是那样。他想要叫一句,头又重重痛了一下,让他有些发晕。

宿醉真是可怕的感觉,有些恶心,耳鸣,脑袋里面有他不知道的什么东西在嗡嗡作响。蓝么?不要掺入了,虽然副帮主不一定是你的对手——你根本只是个半调子,快走罢,不要在这里——

他探出半个身子去,却不稳,头一晕就自上栽下楼去——可不要还没打死就摔死了。他尚有些自嘲之心,已有人将他接住,稳稳放在地上。蓝槭抬眼,看见莫三,不由喜道,“夜,你没被抓走?”

那高大年轻人淡淡一笑,“他们怎捉得住我?若不是那个过路的砍了我一剑——那才真是个厉害人呢,怕是叶青也不定——才不慎被抓了。如今还是出来,无人能栏得我,你且放心。”

蓝槭见那莫三右臂缠着绑带,面色有些发白,不由担心,耳边却听那乔乔笑道,“午夜门三高手果现其二,此次我是头功!”一面又弯弓搭箭,“槭,你是要我先杀哪个?”

“只可惜你谁也杀不了。对于在下而言,近处的穿云箭和根朽木并无区别。”冷淡的声音,容颜俊秀的灰眼年轻人抱着双臂,“反正我们不是什么好人,四对一自然也玩得起。乔副帮主,如今可是你占劣了,还不束手就擒?”

蓝槭抬头问,“你们怎么会都到了这里?”

蓝筠清笑了笑,“血樱对火猫说的,你有难。”

“樱,她居然——”少年咬紧了唇,不久又笑了,“那好,一不做二不休,我们把乔乔杀掉好了。”一面说着,晃了晃他的剑,用手指擦拭,“我很久没有杀过人了。”

“你就算了罢,让哥哥们来。”三高手中最年轻的马四道,对少年挑挑眉毛,“某人可是说了,若你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们所有人都跑不了哦。所以我们还是得看好你。”

说话间乔乔已是连珠箭射下,莫三手在腰间一抚,转手已有一柄软剑。他挥剑空中,那些箭便被一一截下。蓝筠清却是安静的,他背负着那长达五尺的剑,就望着乔乔,道,“你的箭不行。还是出些别的招罢。”

乔乔并不答话,只是挽了弓,拍了两下手,黑衣的男子便从一家酒店之中走出,饶有兴味地看他们,“乔副帮主的头功怕是得不到了,就让我说,好歹也得穿身不这么正式的衣服——连走路都走不顺,还打什么架?”

“司马堂主,话说得过了。若让午夜门人听你我吵,怕是伤了和气。”乔乔道,“你不是一直想要血樱的位置么?此次若你立头功,大堂主之位,便是司马湛青的。”

司马湛青又笑,“二对四也不是什么好事呢,乔副帮主,我能不能不接此事?”

乔乔冷冷道,“事已至此,你还有推诿的余地么?”

司马湛青叹口气,抱拳道,“可惜,我本不想再与你为敌——阿槭。”

蓝槭耸肩,“谁想?这无所谓了。”

“让我来罢,小飞。”蓝筠清忽道,“与原来友人相对,感觉一定不好——正合我来一个痛快的。”他笑了笑,便拔出了剑。那柄长剑是蓝色的,剑鞘,剑柄,直至剑身都是一种介于天与海之间的澈蓝色。剑上没有龙纹,只有流水的纹路,一寸寸布满剑身。他抽出了这柄剑,眼也变得凌厉起来,“司马湛青,你可愿意与我一战?”

“我一直想知道,由蓝筠清挥出的流觞剑意会是什么样子——”司马湛青道,拔出了他的佩刀,“其实看在那孩子面上,我真不想动你们。”他忽没头没脑冒了一句。

司马湛青便挥出了那漆黑的刀,蓝筠清依旧站在原地,没有动也不言语,剑尖下指——“司马,你快跑!”一边少年忽叫,“你打不过他的,他是个疯子!快跑!”

“晚了。”司马湛青道,刀锋已到了蓝筠清面前。蓝筠清本是静止的,在那一刻他的手微微颤了一下,剑同时而起,自方才全然的静止之中。

蓝槭又叫,“蓝筠清,你不要动我师兄!有种你去把乔乔杀了!”

而他叫什么都再没有用处,蓝筠清的剑甫动,便从那极致的沉静之中荡出一抹蓝色,如春日的山泉,流觞曲水。

湛蓝一剑,剑出流觞。

蓝筠清就安静地一点点展开剑意,蚕食着麒麟牙的空间——少年蓝槭忽掏出他的笛,放在嘴边就吹了一声——那一声高亢尖利,触动人心,随即自己又一跺脚,朝屋上就扑过去。莫三马四吓了一跳,乔乔被蓝槭扑个措手不及,险些掉下房去,二人交手几式,却是蓝槭退下来,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喊,“我不玩了!你们能不能也消停些?”

正那一刻蓝筠清亦放了手,司马湛青倒撞出去,唇边挂下一抹血渍。他抬手擦去,冷笑道,“正品果然不是一般货色,这午夜门三高手还真了得。槭,你为何——”少年忽叱,“还多嘴?”他短剑丢出,正擦过司马湛青颊边,“我不为何!你不要再说什么!”

他觉自己失态,又看莫三马四,撇撇嘴道,“什么也不要问,因为我不会回答的。我不是你们想得到的任何人,因为我只是我自己。”

“我知道,”马四道,“不用再说了,我知道的。”

蓝槭止了许久,方道,“谢谢你,猫大哥。”他一面爬起来,“蓝,你又长进了啊。”

“那一件事,不想再发生了。”蓝筠清低声道,“那件事情——”

“得了得了,你不要再说了。”蓝槭止住他的话头,“就算你把司马湛青杀掉,那件事也不会再发生了。我是有点蠢,但还不至于一件蠢事要次次干才开心。”他说着又笑,“乔副帮主,你是准备自己走还是我们欢送你?”

乔乔面色变了几变,许久道,“是我预估错了,司马堂主,你与我先回去,之后再细商此事。”

她言毕转身,飘然而去。蓝槭望着女子的背影,叹了口气。“其实他们都不坏,他们自己也不想杀人,只是有个借口就可以走了。虽然他们表面上话很大,其实这样都好罢——”他轻声道,“又为何要有门派之分?这样隔阂下去,又什么时候才会有结束的一天?——我怕是看不见了。”

“谁都看不见了罢,不过这些隔阂本身并没有什么,你可以看见的只是一小部分,还有更多看不见的——这么多年人都还活着,以后也都会活下去。所以这些尽可一留到大多数人都不再希望的一刻——那时也许是盛世,也许是乱世,但那都不要紧。你记得韩钰常说的不?世事本是无端,所以做好自己便可以,”答话的却是马四,那少年面上微有笑意,“所以你也不要整天小孩脾气了,不论怎样,也该长大了罢。”

“是的,那样长大,一直到老。”少年扭头一笑,“可是老了呢?给儿孙讲过去的故事?那不是我要的,我不要变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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