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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翔天宇之梦 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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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还得旧语乱新诗

他如今似愈发喜欢沉浸在那些回忆之中了,如若如此,怕也是要老去了吧。凌昀望向天空,阳光刺痛了他的眼。青衣凌昀立在街道拐角,仍是不知应何去何从。他因这几日间见了太多江湖人士,更担心金陵治安起来。——却只愿他们不伤无辜便好。他所指望的也只有这些,然那貔貅帮连金陵红袖招都烧了,怎叫不伤无辜呢?

若是城中良民因此死了,金陵府尹不知是否又要向下面捕快们大发雷霆,且将事端都归咎他们——凌昀轻微地叹了口气,右手微微抚上腰间长剑。剑在他手下微微鸣动,让他的心里那丝微薄的不安也扩大起来——都这么多年了,恩怨什么的自可去那些只要不污人眼官府就不管的国度,却何苦来这槿国金陵呢?不管是那魔头叶青,还是中原第一人柳断影——他们为什么要来江南呢?

他不知晓,剑鸣却更甚,他怔了怔,回手拔出了青青长剑。凤翔,剑是凤翔,然他却不能翔于九天之上——他只是凌昀,过去的年轻剑客,如今的年轻捕快,纵有神捕之名,也不过抓些宵小罢了。他想要不要离开呢,这是离开的时候了。

忻瑞既然约了地点,便应去都城临安一行。

他转手纳回了剑,唇上也有了丝笑意。

凌昀走出了城南门,走在江南秋日的小道上,安静地一直走了下去,金陵城中发生再大的事情,今后也与他无关了。

安庆,江州,隆兴,信州,凌昀一路走下去,途经许多城池,却均只在城中吃一顿饭,便继续上路。他走得很慢,如普通平民一般,而他离金陵之时也未带他物,只有一点银钱,身上衣衫和怀中长剑。很多时候有老人叫住他因问他是否流浪之人,并言可让他留下,可供他食宿及活计。凌昀却只微笑默认,然后继续走上自己的路途。

他手头的银钱不久便用尽了,遂每至一个村镇便作几日小工以赚些盘缠。村中平民见这清秀年轻人不似能做苦力活计,也都有些不放心,凌昀却轻松地帮王家大婶李家大叔去山上打了几百斤柴火,得了几百钱,都买了烧饼,便揣在怀里又上路去。

每至深夜,阴雨抑或晴朗,他却都会思念云碧,那两年来都不曾思念的相思一日更甚一日,让他喘不过气来,那时他胸口的旧创总会隐隐作痛——因为那是她曾刺过的。

那昔时清歌早已旧了,玉笛也不再作声,为何至今却仍然会思念?情到浓时情转薄,那是否是因为我还不够爱你?他这么自问,仍是没有答案。这情浓情薄,却谁有答案啊。若他情浓,却也不会抛下她来,但若他情薄,这少年时的思恋又怎得如此持续十年?他在人生最绚烂的时候渴望让她分享自己的绚烂,却在失败之后自己藏起自己的失败。而她——她却曾思慕过他吗?他有些时候会那样想,她是爱自己还是爱忻瑞呢?抑或她谁也没有爱过,只是将二人都当成友人?他这么想,总是一瞬,那时他会觉得这夜太过寒冷,宁愿加快脚步,而不教人发现他曾颤抖过。

十一月初四那日,凌昀赶到了临安,那时他已风尘仆仆,青衣也甚是破旧,因他常餐风露宿之故。凌昀并非第一次来临安,而他往日来此却从未如此寒碜。往日他鲜衣怒马,歌诗仗剑,近年虽隐了声名,却也以捕快身份来此一两次。今日如乞丐浪客一般来此,他只觉颇为有趣,城中人尽以鄙夷目光看他,他却浑不觉自己已污了王城。

终有一老者看他不下去了,将他拉回家找了自己儿子两套青衣给他,还告诫道,“小伙子,好好找份工,别整天在街上胡混,你这么漂亮的小伙子弄得脏得不成,若你父母看见了,定会大怒——”

凌昀只是微笑谢了,换了新衣出去之时,他已摘下了佩玉,放在那家人桌上——那块带着伤与血的佩玉。既然不久便当相见,再留着它又有何用?他知晓这点,然他摘下佩玉,却如把他破碎的心也留在了那里,而他自己只是青衣佩剑,静静行进在临安城中。

临安是槿国王城,本不许人佩剑而行,夜间宵禁也甚严,若人在三更后走动便会被带入衙门关一夜。凌昀知此荒唐规矩,不免行事小心许多,而他这些日子还是在查谁人盗了钱塘人家——他却还没忘此事,也不知是否他太清闲。

他也开始在临安城外练他的剑,他觉受过伤的右腕不太灵活,便练左手。他练剑的时候会回想叶青那一夜挥出名为清影的剑式,还有更早的时候——他也回忆忻瑞的剑,甚至他早年行走江湖之时那些败于他剑下的对手挥出的剑,他回忆那些剑式,回忆他的破剑之诀,也回忆他自己的剑,还舞他的剑在那冬日漫漫长夜之中,第一缕晨光照亮大地之前。

腊月初八那一日清晨,凌昀为他做小工的饭馆挑完三缸水,生好灶火,因天气颇冷,他弄得一脸漆黑才生好火。那时有一个人踏入了饭馆,只要了三大碗白饭。凌昀那时擦了手还没擦脸从后堂出来,看到那人便怔住了。那人并未认出他,只对那掌柜大声道,“对小客如此怠慢可不行呐,店家。”

凌昀正在那里许久,因那是他——他张开嘴,却无法作声——那是他,忻瑞,忻瑞——

那人只是随便坐在桌前,头发挽起系一条青色头巾,他双肘支着油腻的桌子,双手交叠在面前托着鼻子,似在沉思。他面容俊秀,眼神却是冷漠的。那双漆黑的眸子扫凌昀一眼,让凌昀觉得冰寒彻骨,忙缩回后堂,继续他的小工。

然凌昀的心却跳得很快,剑也在鞘中鸣动不休。他用手指压住剑,那种欢喜与痛楚交织的感觉涌上来,让他透不过气——然云碧却不在这里,那么她会在哪里?她却为什么不曾前来?

他的剑鸣动在鞘中,他问凤翔凤翔,是不是因天宇在附近才这样低诉呢?

凌昀走至后院,打井水洗了脸,他从手中掬着的水中看见自己的面容,眉间确实已经有了深深的刻痕啊,他想,那些刻痕,怕是永远无法抚平了。然那时他又有些心烦意乱了——云碧,你在哪里?

那时他又听见笛声,和他几个月之前在金陵红袖招之中听见的曲调同样,一曲哀歌。他从围墙上眺望过去,他目力颇好,便看见在那河畔一座小楼的一线窗沿上,一个白衣的身影,消瘦而伶仃,斜斜坐着。他知是谁在吹笛了,近二月来江湖中却未曾发生什么大事——而那个孩子来临安是为了干什么呢?凌昀也忘了云碧与谌忻瑞,好奇起来——莫非,那个孩子所谓的大事,是他要刺杀槿的王主不成?

他蓦地有些悚然了,却因此为无端猜测,他也不好去做什么。饭馆老板这时唤小凌去集市买些大白菜回来,他便从后院翻墙跳了出去,因他不想见到忻瑞。

在集市买到了老板要的菜,凌昀交付了银钱,忽有人自后拍了拍他的肩。凌昀回身,便看见谌忻瑞站在那里,清冷的眸子锁在他的身上。

他怔了怔,谌忻瑞却先抱拳道,“一别二年有余,不想今日竟又再相见,见凌兄落魄至此,兄弟见了当真不忍。”

“我们本不应今日相见。”凌昀沉默许久,方道,“三月初三,清鋆楼前,抱剑而往,相聚一谈——谌贤弟飞鸿在下,本是那般写的。”他扛起那捆白菜,“如今在下还有活计要作,告辞。”

他再不看谌忻瑞,径直走过那年轻人身边,走回小饭馆去了。他甚至没有理那本可能指在他心口的长剑。

但他心口的旧创为何会突然痛了起来?那一剑明明是她曾刺下的,为什么在忻瑞站在他面前时,他也会那么痛?

他记得——他与忻瑞很早就认识了,那时他们年仅六岁,拜在同一门下学剑,彼此相知直为挚友,他们曾不分寒暑苦练剑术,曾一起偷喝师傅的酒,曾在江南烟雨之中比剑较技,在那之后,他们认识了云碧,在他们同是十六岁的那年。

他们二人本是同年生的,却不知会不会因一种奇妙的巧合,在同一日死去。

凌昀却未再思量那么多,只是走回那家小饭馆。老板是训了他为何买菜那般慢,让客人等了,他也只是淡淡笑笑赔个不是。然他听得那一曲哀歌已经终了,他知那是那金陵红袖招中少年琴师吹出的哀歌,不知从何处来,往何处去,只带着微伤,含着心痛。

他又见到忻瑞了——忻瑞仍然是老样子,优雅傲岸,绝世而孤高——但是云碧呢?云碧在哪里?这个念头跳出来对他呼喊,难道忻瑞并没有和云碧在一起……那么三年之前那一战,还有什么意义?

只是凌昀早也自知他的优柔,他是那样优柔,纵不是为了云碧,忻瑞也不会甘心居他之后——忻瑞是那样的人,陷于不义也决不回头。

他择好了菜,洗干净早上食客的饭碗,这一晨工作便大多完了。凌昀洗了手,又走到后院去。远远那两座小楼隔河相对,他眺望过去,小楼上再没有人坐着了,甚至没有鸟雀停留其上。那样安静的两座小楼,他寻思,安静得一点生气也没有。

那便是江南名楼清鋆楼,王主惟一许可在王城的江湖地盘。那清鋆楼主叶氏就姓氏而言绝非槿国贵族,只是这代清鋆楼主叶鸣翮极聪敏善弈,连王主也曾赞她弈术。不过她武艺端地稀松,实远不若她手下二楼主林若离。

那时凌昀曾寻思,为何叶鸣翮不曾遭林若离背叛呢?那个念头一出,他便骂自己,遭了兄弟背叛,为何要咒别人也遭呢?叶鸣翮不是早教楼中之人背叛过,孤身一人逃亡至洛阳,方招了林若离入楼平叛——那女子那一年方二八年华,便比他自己果敢太多,让他就连想起她也有种敬重之心。

凌昀不再寻思那些,回到饭馆后堂,听得店中有个清亮的女子声音道,“金陵这场大火一起,府尹那老头可遭殃了——那些捕快们怕又要遭王主和府尹双重责骂扣奉吧——哎,这些武夫挑哪国作乱不好,偏要来这槿,临安少不得又要查人身份宵禁延时了,王主只是不嫌这些烦人。”

“那又如何?”另一名客人道,“槿地丰产,岁贡又多,剑神之城亦不远,连兵士都不愿多养。王主本便不知如何打发时间,这灾厄怕是还解了他乏呢。”

凌昀听得震怖——金陵竟遭了火劫?他遂出外对那坐在墙边的两客人抱拳道,“在下凌昀,金陵城捕快,为查案至此,却不知金陵遇了火劫,一时半会在下走不回去,直请二位指教金陵何故遇此等之事。”

他用捕快身份实已不应,只为多得些情报不得已为之,却总是有些赧然,“在下在此地查钱塘巨盗之案,也分不出身,二位恕罪。”

那二位客人之中女客是背对他的,听他话语与名姓,不由咯咯笑起,“凌大侠,往年承蒙相助,叶某方得不死,不想今日相见,凌大侠竟作了跑堂?”

那男客却正与凌昀打了个照面。他是个年轻人,眉目疏朗,神情之中却有浓重的傲气,他似见面前女子笑得太高兴,微皱眉道,“小叶,今日你比往常多话,是否因是在楼外,少了名声所累?”

“若离,休要这般取笑。”女客笑声又起,“因你话少,我往日也陪你话少,却不是我本话少——闷了这么久,谁都要说说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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