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有话要说:修改版。 燕忆枫再次醒来的时候,天尚未明,只从窗子里露出东天一点鱼白。
他许久不曾如此酣眠,这个无梦的夜晚,无端让他想起许久之前的一个长夜。燕忆枫扭头看看榻上,另一个酒鬼正抱着被子睡得很香,和上次不同的是,这次没有人的脑袋被打破,先醒来的也是他。
窗沿的风铃,轻轻响了一声。燕忆枫披衣起身,推开窗子,有微风拂面而过。清晨的风略有凉意,他听见身后有人坐起来,“不会吧,这么走运的一晚上,我居然一点印象也没有?”
燕忆枫回身,看着那个衣服被压得皱皱巴巴的家伙,“我好像一喝醉了就抱着个小公子睡觉,只不过你没有那个和平抱着舒服,还是改名叫战争吧。”
湛淇睁大了眼睛,“什么?如此艳福,我居然一点也不知道?”掏掏衣袋,掏出两口袋铜板,“我也觉得硌得慌,怪不得你觉得不舒服。”
燕忆枫笑,“现在你还敢说自己身无分文?这好歹有个两三百文,够住两天了。”
湛淇朝他翻白眼,“这是我剩下的全部家当,我还要买药来配呢,少打这主意。”
燕忆枫道,“那你也少打我的主意。”侧耳听听,“好像有人来了,心情还很不好,你回避一下吧。”
湛淇不情不愿地爬下床,“天还没亮呢,你的手下就不能等天大亮了再来打扰你么?”
燕忆枫笑,“你又不是不知道那些家伙,他们什么时候让人安生了。”
湛淇推门出去,燕忆枫看到门外站着表情古怪的紫竹,觉得那些流言说不定有一大半是紫竹传出去的。紫竹走进屋来,身侧有蒙着面纱的黑衣女子,“少主,右使已经查明了碎心剑的去向,但是不知为何,没有拿下对手。”
燕潇淡淡,“有流星门的人居中阻挠,让那小子趁机跑了。其实这件事用不着禀报少主,我已经知道了那个小子住在哪里。此次过来,是因为左使不想再待在这里,极力要求我也揽过他的活罢了。”
燕忆枫微笑看这二人互相拆台,紫竹只道,“做两份活计,自然有两份功劳。”似笑非笑地,“并且,右使一向谨慎,亦不与人交恶,此地诸事纠缠,她必不至错杀也不至错放。”
蒙着面纱的女子看不出表情,只是淡淡,“他又不是不知道你的居心,纵然谭谨是组织最大的敌人,如果让我和谭谨对上,我也是不愿意的。我便明说了吧,昨日我遇见剑舞叶君,她要我向少主交涉,让少主履行承诺,解除与流星门的敌对。”
燕忆枫淡笑,“如果要解除敌对,至少要两边的首领都同意才行。我就算同意了,谭老大可不一定能放过我未知。让她等去吧。林晰延,我昨天看到秋君了,不过她没有动手,对我尚且如此,就算她再看到你,也不一定会再像上次那样。你就继续留在扬州,右使的事务与下级也暂时交你处理。”
紫竹叹口气,“少主,你就不肯放过我么?”
燕忆枫笑,“你是唯一一个肯自己跟我来的,我为什么要放过你。右使,你既然不愿见到谭谨,在扬州的事务,暂时也不用你插手。替我去一趟落帆镇,如果她愿意的话,护送习敏去临安总部。”
燕潇道,“习敏的功夫不在我之下,足以自保。她不愿加入组织,甘于做一个渔女,这回也不一定愿意去临安。硬要保护她,或许反而会给她带去麻烦。”
燕忆枫轻声,“我昨天看到了水天叶的中间人,他也一定看到了我。水天叶与组织向有怨仇,三年前中了流华之毒,之后却比三年前出手的次数更多,我想应是水天叶的传人;我只知道习敏的母亲与他们有关,如今未知在此地,不知他们会如何阻挠。我想,最好先以组织之力将习敏保护起来,以免后患。”
燕潇道,“习敏若是不肯去临安呢?”
燕忆枫道,“若是她不肯去,你就回来吧。她有与先生一样强硬的性子,旁人是左右不得的。紫竹,你就算那么看着我,我也不会收回命令。去吧,在事情闹大之前,我得先在扬州部署好。”
燕潇点点头离开屋子,燕忆枫看到紫竹在瞪自己,不由笑,“如果你早早办妥事情,说不定秋君根本没注意到你。不过,我知道你想见到她。只要你出门去,说不定就能遇见。去吧。”挥手赶人,“记得问燕潇那个小孩住在哪里,否则你又得重找一遍。”
听着紫竹出去,燕忆枫又望向窗外,他看着太阳爬上对面房檐,轻声叹息,“似乎就没有一件事,是可以轻易止息的。”
“听起来你又要干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不过我可不想知道,别和我说。”湛淇推了半掩的门进来,打着呵欠道,“头痛头痛,早知便不抢你那一杯酒喝,或者应该留一点下来今早喝了回酒。”
燕忆枫笑道,“那又不是什么烈酒,你的酒量居然如此之差,可连我也没有想到。想当年我还以为你虽然不饮酒,要喝起来却千杯不醉呢。这样打破我的幻想,真是可气。”
湛淇叹口气,打个大哈欠,“宿醉之苦,一次足矣。想来以后我也不会再傻到去饮酒了,不过,如果喝酒就能有艳遇的话,那可另当别论。”
燕忆枫只是笑,“下次我就让你抱着那口箱子,让你梦到一个药草妖怪哭着说自己被活活晒成干,看你还谈什么艳遇。其实我一直觉得,世上比你更走背运的人也没多少,你没有天天借酒消愁可真是太不容易了。”
“酒可浇不得人愁,喝多了还有可能丢掉小命,而且死得非常不好看。我曾经遇上过,不比被你们毒死的人死得慢多少。”
“所以,毒酒的味道格外好。”燕忆枫轻声,“可惜,你们是无缘尝到的。”
湛淇皱眉道,“是你昨晚喝多了,如今还未清醒,还是你已经忘掉当年谭谨把你整成什么样子了?你觉得那杯酒好喝?”
“也许我从不曾醉,也许我从来都没有清醒过。”燕忆枫道,“我忘记了那杯酒的味道,只记得手上染血的感觉。”
“你只是不想承认,那件事情到了最后,连你自己也觉得丢人了。”湛淇道,满不在乎的坐在床上,“如果再来一次,如果我不在你身边,说不定你会被自己的血呛死。”
“可是,”燕忆枫轻声,“如果你不在我身边,我就用不着做出任何选择。”
湛淇微微怔住,无言以对。他看着似笑非笑的燕忆枫,久久轻声道,“说来说去,都是我在连累你。”
燕忆枫道,“并不是我对你有怨怼之心,我只是说,你不用担心我会因为这种小事,死在你看不见的地方。”
“这并不是小事,”湛淇道,“我说过了,你的内伤毫无起色,如果你够聪明,这几年应该好好养伤,而不是四处树敌。就像当年,你应该解释而不是拔剑;甚至更早,你根本就不该踏入临安一步。”
燕忆枫沉默,久久道,“是的,从一开始,我就不该踏入临安一步。可惜。你有后悔药卖么?”斜眼睛看看湛淇,“我后悔的事情太多了,如果你有后悔药,全赊给我算了。”
“可惜,顶多能让你睡觉,我想睡着了就不会后悔了吧,”湛淇道,“其实我有些时候也很后悔呢,比如说,想到错过的艳福,昨晚我不该喝酒……”
燕忆枫轻微地叹口气,靠在窗边,“老实说,你就不怕哪天一个大仇家来找我,顺便不分青红皂白把你也干掉?纵然那块剑神令现在在你的手上,但是你也知道,那东西没有什么实际用处。还有,到现在你还不想告诉我你到底是谁?如果你真的是个小公子的话,下次我去鑫城的时候,一定要去找那个只会玩的何凭问一问。”
“我不想说,你也不必问了。既然我已经离开,那种身分又有什么意义?”湛淇道,“只要他不再追杀我,我就可以行万里路,治病救人,根本没必要关心自己是谁。其实如果你当初不打破我的头,我可能会成为很好的卜者,结果现在每当我想排个卦,就觉得全身发冷。”
“你总是个我看不透的人,”燕忆枫盯着湛淇,道,“我一直都觉得奇怪,为什么我就是打不起杀你的念头。”他笑起来,眼神又更明利一分,“萧漠曾经问过我,会不会杀了他,那时我没有回答,就像他从不回答我的疑问一样。后来我知道我会动手,因为所有的事情总是这样结束的。以相遇作为开始,死亡作为终结。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尽管你等着我,我只是不想对你动手。”
湛淇道,“我说过,对我解释没有用,你应该直接对他解释!”
燕忆枫抬眼,“我从不解释,不管对你还是对他。你自己也看到了,他如今是我的敌人。”
“我非江湖中人,我不在意。”湛淇淡淡道,“我只在意你到底是什么想法,如果你也认为他是敌人,那么你就不必那么痛苦,如果你认为你们不应该是敌人,那么你为什么还要发起这场决斗?萧氏并不执于正邪之分,你也不是全然的恶人,你为什么一定要这样?”
“因为我所犯下的罪,我的手所染上的血,是不能见容于他的。”燕忆枫轻声,“你不必明白两家的纠葛,我不必解释。”
湛淇摇头,“你对我说过的这些话,为什么不能对他说?他如今是你的敌人,难道你们就不能化干戈为玉帛?你们两家好歹也是亲戚,那个萧澈每次冒出来的时候,你为什么没有敌对的念头?难道你就这么想死么?”
“不,我不想死,但是我疯了。”燕忆枫道,“或者,你也可以认为他们是为了林晰延而来,我不过是自以为是,认为他们有多么恨我。”
这个人每次说到这些的时候,都会以自己疯了作为结束谈话的幌子。湛淇默然,这些话或真或假,但是听起来都让人很不好受。
“你知道他们不恨你,但是你恨被人怜悯。”湛淇轻声,“算了,也别提这些。每次说下去,话题就会变得杀气很重。”
“你是这世上唯一敢这么与我说话的人,”燕忆枫笑,“有的时候,我真的会想,哪一天我比现在更疯的时候,说不定会把你也杀掉。”
湛淇摇摇头道,“那又如何呢,你救我多次,如果要将这条命取走,我并不介意。”
燕忆枫沉默片刻道,“那你就慢慢等吧,我不会承诺任何事情。”
湛淇笑,“说得好,你也慢慢自寻烦恼,我自出去卖我的头痛药。”
燕忆枫倚着窗沿,看着神色不豫的湛淇拎了箱子走出去,只是淡淡笑了笑。他回头看窗外,天色大亮,忽地手一撑窗台,已翻越出窗子直掠出去,比先一步离开的友人出门更快。
他似乎很久没有与人动手,连轻身功夫也似乎生疏了。燕忆枫跳出窗子,在众目睽睽之下足点檐上瓦片,展动身形朝城北而去,只听得耳边风声发紧。
自寻烦恼的人么?或许吧,这一切都是他自己自作自受,就像湛淇也自作自受地跟着他一样。
年轻人暗暗咒骂,未回过神来,眼前已是一片水域。这可不是戏水的好时节,也不是投湖自尽的好机会,但是他已经止不住脚,在岸边的枯枝上一点,跃起的身形,直直冲向湖心。
扑通。
既然进水,那就沉下去好了。
燕忆枫闭住气,使千斤坠身法站在水底,他在湖水中睁开眼睛,微微的刺痛的感觉,让他想起一点不大好的往事。
虽然他承诺过,不杀萧氏子弟,但是在真正刀剑相向的那一刻,他知道他会下手。
他又听见风铃声了,身在水中,这风铃声只是虚幻的,他知道那是幻觉,但是他凝神细听。
做过的事情无法挽回,失去的东西无法追寻。再无法跟随那个人或被跟随,再无法握住那双手或被他紧握。再也无法见到他露出笑容,而他甚至不想再与你有半分瓜葛——这算扯平了?不,这并不公平。而世上从来没有真正公平的事情。
你要的什么我给不了你,我要的一切你那里没有。我们彼此背叛,并且骄傲得绝不回头。
这一切真是笑话,好笑得让人想哭。
他在水里睁着眼睛,如果在这里流泪,是不是没有人会发现他曾经哭泣?不,如果在这里流泪,他自己知道自己曾经流泪么?燕忆枫闭上眼睛,挥动手臂浮出水面,微微喘一口气。这种天气满身都湿淋淋的,若是伤了风回去,说不定又会被某人瞪眼。他摘了冠,拧了拧满是水的头发,想着若是脱衣服拧水时有人来寻是非,定然不会好看,就只是抖了抖,躺在湖边草地里晒太阳。
这季节,草梢也已经黄了呢。树林子里有乌鸫与椋鸟的吵闹。他听着乌鸫学舌,声音中似乎有一声不应出现的唿哨。
听起来,这只鸟儿无意中却帮他发现了敌人呢。
燕忆枫坐起来,解下腰间剑,倒出剑鞘里的水,又将它重新系起。知道他在扬州的人可不少,还大多都是有仇的。如果要暗中偷袭,那么对手是流星门的人,水天叶的传人,抑或公子贤的手下?
不过,无论如何,公子贤上次丢人地跑了,这次也不至于自己上阵来。
乌鸫又叫了一声,有翅膀扇动的声音。那只鸟飞去了,一瞬的扇翅声,已经足够遮掩刀剑刺过来的响动。
燕忆枫起身,反手扣住鸳舞剑,冷眼看着七人合围,唯一的退路,只剩下湖水方向。
七个面貌平凡的人,七柄好剑,未知如果有这么些人,真是天王老子也能杀得。可惜,公子贤的手下,往往和他一样自大狂妄,毫无自知之明。
七剑急袭而来,七柄剑封住所有去路。反手握剑的燕忆枫剑不出鞘,只以脚步躲闪。这七剑之外,有公子贤在暗处睥睨的眼么?
猛然七剑汇成一剑,一剑平指,他仍不拔剑,却也找不到对手的破绽,他只能退。
燕忆枫身形急退,退到水上,再无可退之处,身一入水,行动立缓,左臂一痛,已着了一剑。他就看那一缕血自他的蓝衣之上摇曳着升上水面去,那一缕血色染入他的眼中,如看一朵等不及绽放的花。
燕忆枫伤臂,目中光线蓦地一冷,反手拔剑,鸳舞剑依旧沉默而出。他纵身而起,身形出水,直朝那群持剑之人而去。臂上负伤,蓝衣染血,那伤与血已激出他的杀性,燕忆枫拔剑,青青长剑剑鸣悠长,随他手指轻颤。一柄如美人眼波一样的青剑,在空中斜斜抖落几个剑花,顿时有人痛呼落水,水中染起血色。
燕忆枫冲入战团,运借力之手法,化解对方招式。十数招经过,他看见剑网中微露破绽,剑势再转守势,突破那处破绽,上了湖岸,如此看来,却像是他将那群不知名的刺客逼入水中。燕忆枫持剑而立,微笑道,“这天气,湿了衣服可不容易干透。”
他话音未落,手中鸳舞轻声鸣响,身后劲风急袭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