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这样的险恶用心惦记着的人,并没有去未知中人所驻的客栈,而是带着碎心剑,一个人到了城外。虽然剑鞘冰冷,他拿在手中,却像握着炭火。紫竹觉得这么简单就能抢到碎心剑是有些不对劲的,如果对方伏了暗着,直接去驻地有暴露的风险,而一个人出来,顶多就是丢了东西落荒而逃,以燕忆枫昨日所言,本来就没要求他们一定夺得碎心剑,东西丢了也就丢了,不过受些取笑而已。
日头初升,纵然覆霜千里,在这多日的雨雪之后,也算是好天气。经霜的草地,踩上去不免嘎吱作响,紫竹离城远了,四周安静,听见自己脚步声外,又有轻微的响动。
不,跟着他的不止一人。
紫竹猛然回身,看见有人走近前来,熟悉的容貌,熟悉的声音,当日他们曾是至交好友,如今他心之所属已成敌雠。有趣的是,未知中人大多落得如此下场,而他们先前的友人,如今的敌人也总是一起出现。
他看见抱琴的女子悠然而来,依旧是冷冷的,如她向来不苟言笑的性子,她身边的人拿着手杖,神色恬然。紫竹叹口气,“两位也想要碎心剑?”
“按照未知中人的口气,我们大概该说‘交出碎心剑,饶你不死’这样的话吧。”萧漠微笑,“不过,紫竹公子一向识大体懂分寸,也不须我们胁迫,不是么?抢小孩的东西,总不是正义之举,我等好打抱不平的人,也总得管管这闲事了。”
紫竹觉得萧漠总是这样说话也实在太过分了,而秋翎盯着他的眼睛,久久道,“要你送的信,送到了么?”
紫竹道,“翅翅,你又明知故问。”
如果立刻丢下碎心剑逃走,实在也太丢人了一点,而若他不愿放弃碎心剑,追逐起来,在平地上,他并没有能逃出去的十足把握。紫竹看见秋翎轻轻扶了扶肩上的琴匣,一手抽出一根琴弦来。
不会吧。他微微苦笑,这样性如烈火,见了面一定要开打的人,居然生了这样一张冷面。他看看萧漠,“以一敌二的话,我不如直接认输。看在我只是抢了东西就跑的份上,也没必要杀而后快吧。”
秋翎道,“未知之中,没有一人不欠揍。”
“是么?”有人笑问,“那秋姑娘想揍的人一定很多。”
紫竹侧头,看见树梢上的燕潇,刀早已入鞘,她解下了肩负的长弓,箭在弦上,“我在想,如果我对看不见的人来上一记毒箭,有谁能挡得下呢?”
萧漠轻笑道,“你可以试试,不过我觉得你的刀法更好一些。既然这里没有外人,不如打开天窗说亮话,你们为什么一定要碎心剑?”
燕潇咯咯地笑,“抱歉,组织机密,随便说出去的话,影响很不好。是叶小妹把你们找来保护那孩子的,还是那孩子终于想通,要找你们帮忙了?大家都认识的话,若是打起来,难免谁都不敢下狠手,毕竟我们可不像某个人,对吧,左使。”
紫竹狠狠瞪燕潇,“你可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小心隔树有耳。”
“那好,以免你回去说我通敌,就来试试吧。”燕潇微微一笑,离弦之箭,直射向萧漠方向。
萧漠依旧闭着眼睛,只将手杖轻轻向上抬了抬。那一箭来得迅疾,顿时劈裂了手杖,与之中的剑交击,金铁之声,不绝于耳。他放开一只手,剑鞘落在地上,“还不够快,至少,没有他快。”
燕潇的第二支箭已然离弦。萧漠手中剑轻轻扫过,又一声金铁交鸣,那支箭被拨得偏了方向,钉在一棵高大的鹅掌楸上。他神色依旧安恬,“若是真有人在背后看着,怕要认为你在与我们串通演戏了。为了演得像一点,还是拔刀吧。”
燕潇轻笑,“我怕万一用刀伤了你,少主会直接砍死我来为救命恩人报仇呢。”
“说笑了。”萧漠轻声道,“能用言语解决的事情,我多半愿以言语了结。将碎心剑还给那孩子吧,如果打起来,你们二人占不了上风。”
“何必多言呢,未知中人,不挨上一顿是不会长记性的。”秋翎冷冷道,“有些人挨一次两次还是不长记性,就让人纳闷有没有头脑了。”
树上的女子将弓箭背回肩上,“这样说来,我倒是要向秋君挑战一下了。毕竟萧君的功夫我小时候就见识过,却始终没机会和秋姑娘过招呢。”看看紫竹,“真是不好意思,拆散你们久别重逢,不过若你这次再以不小心跌断个胳膊腿子为理由逃走,也太丢人了一些。”缓缓拔刀出鞘,“秋姑娘,请了。”
燕潇手中长刀挥来,秋翎只以一根琴弦应对。极刚对上极柔,秋翎双手内合,琴弦兜住斩来的刀,并不硬对,只是一震而退。瞬而她松了左手,冰丝一缕如鞭,抽向燕潇左肋。燕潇横刀,琴弦卷住长刀的同刻,她硬生生发力将琴弦与秋翎一同挑起,并不对人,只是朝天,以一种古怪的姿势挥出了刀。
昔年天下第一的刀法,在未知中传承多年的破剑之招!
秋翎手腕一抖,琴弦松开。她身在空中已无处借力,燕潇的刀擦着她的鼻尖过去,她依旧面无表情。琴弦弹回,顺势反打燕潇手腕,试图逼她弃刀而退。二人均未立在实处,那一下也只是抽出一条红痕。再次立稳脚跟,燕潇微笑,“再来一次啊?”
同样一招,第二次攻来,秋翎却丝毫不敢大意,侧身退让,堪堪避过这一刀。她卷起手中琴弦,反手自琴匣的暗盒中抽出一柄短剑。刀剑相对,她终于唇角轻挑,“领教了。”
这边打得开心,那边紫竹拿着碎心剑,面对着萧漠,却丝毫不敢大意。萧漠手中的剑已经没了剑鞘,如果真打起来,说不定得赔上一两个窟窿。他看着萧漠,久久,倒是萧漠先微笑了,“林兄,你倒是不担心我抢走你手中的碎心剑。”
“如果你真的要抢,我也没有办法。”紫竹道,“只是,这件事情,我不能轻率决定。”
“何必妄自菲薄呢,你的功夫并不在我之下,说不定也能让我败得甘心。”萧漠轻声。
紫竹冷笑,“难道那小子的暗算让你败得甘心了?”
萧漠神色微微黯然,“因为是他,我分外不甘。”
“那你为什么还救我呢?”那一声微弱的低语,如一声辽远的轻叹,紫竹惊愕上望,看见被树尖上黄叶掩藏得很好的蓝衣身影。是他们都没有发现他的到来,还是他在这里已经等了许久?
树叶响动,树梢上的人翩然落地,站在紫竹身前,“偷溜出来晒晒太阳,居然还能看到这样的美景,按照湛兄的话,大概是时来运转了。”一声叹息之中,似乎又蕴了微薄的笑意,“身为名侠,挑他们两人做对手,是不是大材小用了?啊,我还没说别来无恙呢,萧君。”
紫竹道,“少主,你既然与此事无关,又何苦卷进来呢?”
“那我就继续上树看着他们两个把你们打趴下么?”燕忆枫笑,“我来此地,只是因为太久没出门想晒太阳,遇到你们只是凑巧。不过也正好,我想与萧君会会。”他看着萧漠,“前几次相见,时机都不怎么凑巧,今日今时,萧君倒是终于肯拔剑了。”
萧漠道,“何必用这话来揶揄,我还得让你们赔剑鞘才是。”他闭着眼,也看不出什么神情,“你我之间必有一战,已成定局,但连复仇心切的我都不急,你急什么,那么想杀了我,还是那么想死?”转向紫竹,“林晰延,如果你留下碎心剑,把他活着拎回去,也不会没法交代了。”
紫竹道,“这话说得好,我也乐于实施,只是少主会以我通敌为由杀了我的。”
燕忆枫道,“紫竹,你何不去与秋翎小叙呢?既然萧君说败给我而不甘,今日便可雪清前耻了,不是么?”缓缓拔出了鞘中的剑,“我不吝惜误伤。”
紫竹欲言又止,只是重重叹了口气,拿着碎心剑,直接找打着打着跑远了的秋翎和燕潇去了。
萧漠微笑,“他倒是不担心我一失手杀了你。不过,你们要碎心剑也无用,还不如还给那孩子,也算卖我一个人情。”
燕忆枫轻声,“你只是为燕筠而来么?”
萧漠笑笑,“他毕竟是我的兄弟。而你,还在为上次的事情介怀么?”
“谁又能忘记呢?”燕忆枫道,“老实说,你能不能买到这个人情,还是得用剑来说话。”他因着一种错综的情绪而微微冷笑,“自从你邀我相聚,你一直都在回避这场决斗,不是么?”
萧漠的眉睫颤了颤,似是想要说什么,但却什么也没有说出口,他只是沉默地举起了手中的剑,摆出守备的姿势。
他从不回避挑战,他只是不愿战斗。燕忆枫明白,但这时候还有什么比剑说得更清楚呢?
鸳舞剑首展攻势,似要重现旧日的战斗,无情之人,挽情之剑,如今还有什么能挽回?燕忆枫招招抢攻,萧漠只以左手中一柄极狭之剑格挡,甚至不曾移动脚步。挽情之剑本不是强攻的剑法,他此时用出,只是想重现旧日的情景,因那一日,他悔恨至今。
而萧漠却没有顺应他的心意,萧漠的剑只是守备,那柄比明眼人更快的剑洗却光华,波澜不惊。三年过去,萧漠销声匿迹,如今重出江湖,他是看开了,还是知道自己再无法看开?
直至最后一剑,萧漠反手刺上他的剑锷,猛然的大力,让他的手再握不住剑。燕忆枫的剑脱手飞出,深深没入那棵鹅掌楸的树干,萧漠并未再进逼,只是拿着剑,面对着他,那单薄的身影站在风中,他想伸手,伸出的手,却只是自己的幻觉。
如同那一直在耳边响着的风铃声,如同那同样的旧梦,他似乎看见萧漠的神情多了落寞,但那似乎也只是他的幻觉。燕忆枫一手按住心口,想要止住那隐约泛起的痛楚,如果让湛淇知道,不知又要被唠叨到何时,只是……这一场仗他不得不打。
萧漠依旧握着剑,因为剑鞘已经坏了,没有办法将它复原成原来的手杖。燕忆枫看见萧漠睁开了眼睛,看不清瞳仁的蒙着雾气的眼,面前的人,和记忆中的毫无二致,但是他伸出手去,却觉得再也无法触碰到旧时的友人。
“我输了。”燕忆枫轻声,“任你随意处置。”
燕忆枫看着萧漠走近一步,那柄剑上的裂痕突兀而刺眼。心口渐起的痛楚让他蹙起眉尖,但是他依旧站得笔直。萧漠轻声道,“你也没有认真打。”
一个也字,是承认自己也心软了么?燕忆枫微微苦笑,“彼此彼此。”
他转身走到树前,拔起刺入树中的剑,纳剑回鞘的刹那,忽觉有风在耳边拂过,身子不自觉地一软,直接向后倒去。有人在他身后接住他,暧昧的吹在脖颈上的气息,让他微怔,却又苦笑,“这就是你要的人情?”
萧漠道,“唐突了,抱歉。”
唐突么?这已是多年不可得的奢求了吧。燕忆枫轻声,“若让旁人看到,怕是会说你欲行不轨。”
“或许,是因为他们不知道有不轨之心的一直都是你。”萧漠道,“这么多年,你想着的,只是我总有一天会来杀了你么?”
燕忆枫苦笑,“我的奢望,不过是你能变聪明一点,不再试图拯救无药可救之人,不再试图挽回不可挽回之事。”
“我试过,可是失败了,或许只是因为我天生愚蠢。”萧漠似乎笑了笑,“我做过的错事不比你少,我错杀过,也错放过,我会试图弥补我的过失,而不是让一切变得更糟糕,或许这是我最蠢的地方吧。”
燕忆枫沉默不语,心口的痛楚绵延起来,让他的面色更加苍白。萧漠抱着他坐在地上,将剑放在身侧,“你的旧伤一直都不曾好么?”
“不妨事。”燕忆枫轻声,“你跟我同行那么久,自己也知道的。天生如此,自认倒霉罢了。”
“对不起。”萧漠道,“这三年来,是我躲着你,也是我邀你相见,从前累你至此的是我,迫你入绝境的也是我,我分明不应对你怀恨,但前些日子我见到你的时候,还是很生气。我听说你要杀那个孩子,我以为你真的会对自己的亲兄弟下杀手,”
燕忆枫觉得这句话只是他的幻觉,这似乎是他希望听到的话,他希望有人能分担他的罪责,但是他知道,萧漠并无过错,只是惯于负起本不应负的责任。“不怪你,连湛兄都觉得我会弄死他。未知主人都是疯的,做出什么事都不奇怪。湛兄那种老好人都发火了,你生气也是应当的。”他勉强地抬起头来,试图看清萧漠的表情,但萧漠只是抬着头,他的眼中,便只剩下了那骄傲地仰着头的神情。
“对不起。”萧漠又说了一声,“如果不是只能以胁迫你的方式来夺回碎心剑而不伤害任何人,我不会这么做。”
“没事。”燕忆枫轻声回答,他看不见萧漠的神情,便不再尝试抬头,只是闭上眼睛,“你我都已经知道彼此的答案了,是我对你多有亏欠,你若怀恨,那是应该的,我说你愚蠢,是因为纵然你知道我已不能回头,多次伤你至此,你还是救了我的性命。”
“再说下去,怕是得执手相看泪眼了,可惜我看不见。”萧漠笑笑,“你觉得我们是这样等他们打完呢,还是我把你直接抱到那边去,让他们别打了?”
燕忆枫叹口气,“怎么都是让我出丑丢人,随你高兴。不过你的剑鞘没了,走过去难免磕碰,不如慢慢等他们。”他试着躺得更舒服些,脖子以下却动弹不得,只好作罢,“老实说,我希望他们慢慢打,因为下一次见面,我与你说不定又要拼得你死我活了。”
萧漠的手指轻轻抚过他的面颊,“如果林晰延和秋翎私奔了,我们也跑吧。”
燕忆枫失笑,“别用不可能发生的事情说如果……翅翅若是听见,又会拿我们出气了。当年她看着我将你重伤,看透了我的忘恩负义,我实在有点对不起紫竹。”他又叹口气,“好吧,如果他们当真敢当着燕潇的面私奔了,我愿意和你一起走。”
他听见萧漠笑了,那个很少笑出声音的人笑了出来,燕忆枫睁开眼睛时,看见萧漠正在看着他,他知道萧漠看不见他的注视,但他在萧漠的眼中看见多年未见过的欢喜。
如果不是他执意要报仇,或许他们还能执手相伴,纵然离经叛道,却不会如今日这般再无转圜余地。如果他知道一切皆是假象——如果他信了小神官不吉的卜辞而离开临安。可是一切已成定局,纵然小神官能对凶吉未卜先知,也不一定算得准这一切的走向。
“小神官也来了。”燕忆枫轻声道,“她不再开心了,就像你一样。如果想要再看见你们的笑容,我要付出什么?”
“我不知道。”萧漠道,“我听见动静了,如果秋翎以一敌二战胜了他们,你们三人都是俘虏,或许你的愿望就能实现了。可是以一敌二,秋君顶多只能固守,我还是得将你交换回去的。”
燕忆枫叹息,“就像做梦一样,可是许久没有做过这样的好梦了。”
萧漠抱着他站起身来,那柄剑留在地上,“好梦易醒,你可以多睡会。他们打了许久,怕会有人伤着。都是老朋友,谁受了伤都不好看,还是现在就用你去换碎心剑吧。”他低下头,微笑,“你害我用不成盲杖,若是再摔倒了,可是你的过失。”
燕忆枫笑,“是啊,若你这次摔倒,我只会被你压在底下,没法扶你起来。”
行至远处,激战仍在继续。那边秋翎一人面对紫竹与燕潇,以短打长,以险攻强,却是毫无惧色。燕忆枫看见紫竹脸上两道红印,知道是秋翎的琴弦抽出的教训,不觉有些好笑,但秋翎一人陷入战团,此时虽不觉得,拖延下去却是有败无胜。他还未开口,萧漠已经扬声,“都住手!”
燕忆枫看见秋翎瞥过来的目光,内蕴的怒火让他觉得无端有些不安,而未知中人看过来的时候,那满脸的幸灾乐祸让他觉得得好好教训一下手下。自然三人依言住手,相隔很远,秋翎仍道,“林晰延,你若有胆量,下一次别逃。”
紫竹叹口气,“就那么想杀了我么?”看向萧漠,“看起来不怎么高兴,你不是赢了么?”
燕忆枫觉得自己知道为什么大家都不怎么高兴,但是直白地说出来实在是有些丢人。萧漠缓缓开口,“我已经制服了你们的少主,如果不想我扣下他来不还,就请将碎心剑给我。”
燕潇笑道,“少主与此事无关,何况若你扣留他,岂不是偿其所愿?那还不如我们拿走碎心剑,你带走他来得好。”
紫竹皱眉,“右使!”转头又道,“事情做到这份上,你们已是公开与未知为敌了。来日方长,请君小心行事。”一手将碎心剑抛过去,“少主负伤在身,落败也无可怨,还希望萧君手下留情。”
“两次机会都错过了。”燕忆枫轻声,“下次相见,又不知何期。多保重吧,萧君。”
他听见微不可闻的一声轻叹,继而秋翎道,“放了他吧。”
萧漠将他放下地来,解了他穴道,“东西到手,也别让别人担忧,我们回去吧。来日方长,不会没有再见的机会。”拿了碎心剑充当盲杖,“翅翅,我把剑丢在那边了,一会还了东西,再去找匠人帮我做只剑鞘。”悠然离去。
而燕忆枫看见萧漠单薄的背影缓缓远去,只是无言,只得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