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来的光让少年一时睁不开眼睛,门口的人又开口道,“对于紫竹唐突的行动,很抱歉,我也不知道他能这么快就把你带来。”
叶歌揉揉眼睛,终于能看清周遭的同时,看见了站在门口的燕忆枫。穴道受制,他也没指望能打倒对方从正门逃走,但看到燕忆枫的时候,他还是不禁跳起来,后退了一步。
前两次在夜中见到,已足够让人惊叹的容貌,在白昼里看来,简直就是硬生生逼迫所有人的目光都凝在他的身上。叶歌曾听闻这位未知主人的所作所为,但此刻却不由怀疑那些传闻——在众人之中出手的刺客更需要平凡的外表,而这样引人注目的刺客又如何能作出惊天之举?
来者只是独自一人,如果他未被封住内力,可能还有逃脱的机会,叶歌盯着燕忆枫,而燕忆枫只是似笑非笑地,“如果前几日未想通,现在想通了么?”
叶歌发现自己盯着对方的举动未免太没有礼貌,垂下眼帘,轻声道,“竟然真如传闻一般漂亮。”
燕忆枫冷笑,“漂亮又有什么用?我还没做什么,手下就一个一个逃走,背叛,还杀死他们的同僚,如果如人所说,用美色能让人忠诚,看来我漂亮得还不够。”
还不够么……叶歌暗暗腹诽,却也知道燕忆枫言语之中含着嘲讽,面上笑容不怀好意。“燕公子说笑了。”他开口道,“在下只是不愿与未知再生瓜葛,也不欲与阁下为敌,为何一再逼杀,不肯放过?”
“你没有资格谈放过。”燕忆枫淡淡道,“走到何处你都得记住,你是未知的叛徒,是习先生的耻辱。我听了玲珑转述的你的话,你以为你能偿还所欠的?十三单只是十三桩血债,你没有偿还,你只是欠得更多罢了。”
听见燕忆枫这句话,叶歌愕然之间,看见那人神色肃然,毫无玩笑之意,但这句话击在他的心口,如一记大锤,令他几乎无法呼吸。他后退了一步,又一步,直至墙根,他看见站在门口光中黑衣的人,那个容颜酷肖其母的年轻人露出严肃的神情,让他不知自己到底该说些什么。
“如果留在未知只是背负更多血债,那么我更要抽身而去。”叶歌沉默良久,终于开口。
燕忆枫冷笑,“是么?如果我放出你当年的所有单子,你以为流星门的人能放过你?你以为天下人能让你免罪?未知中人罪孽深重,我们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你想走进白昼?我今天就能让天下皆知,你夜歌手上有多少无辜者的血!”
叶歌颓然坐在墙角,听见燕忆枫又开口道,“如果你足够聪明,就该假意答应我的邀请,假意回到未知,然后将组织的事情通过那个叶弦出卖给流星门,让谭谨有机会杀了我,那时候你就可以自由。”
他从未想过这样的选择,他只是想置身事外,为什么所有人都要赶尽杀绝?叶歌摇头,“先生对我有大恩,我纵然愧对先生,不能恩将仇报。”他不再看门口的人,“你已经捉住了我,如果你想杀了我,那就动手吧,也算我以血偿还。”
燕忆枫点头,“看来你是软硬不吃,那么,就先闭门思过吧。”扣上房门,如今他的周遭又一次只剩下黑暗。
在黑暗中,他再次想到燕忆枫方才的言语。未知中人罪孽深重,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所有人都是如此吧,就算身负侠名,没有人全知全能,也就不会有人永不错杀。但是这只是借口,他知道这只是借口。
那样的话,该怎么办呢?他垂下头来,以手掩面,似是掩饰他从不曾落下的泪水。未知没有杀他,也不愿放他,他知道组织的规矩,知道他们从不停止对叛徒的追杀,杀死同门兄弟的人也不可能死得轻易,但是他们抓住了他,却替他想好理由,劝他回去。是这个主人特别的看重么?他们之前不曾谋面,他又为什么会注意一个已经长大了,改变了的孩子?
风铃声在周遭响着,一声声的风铃,如一声声责难。他在黑暗中看见被他杀死的人看着他,看见那一双双空洞无神的眼。死去的人不是散入大地永不归还么,为什么他们还会看着他?
他蜷缩在墙角,连伤口的痛楚都无法让他停止无谓的自责。如果是你该怎么办,枫华?他想起那个看似木讷却意外尖刻的少年,想起他拥抱对方时感到的暖意,刚刚结交的友人,就这么失去了的话,那丝暖意是否也不会再存在?
叶歌不知过了多久,屋门又一次开启了。光刺痛了他的眼睛,他也不想看到任何来人。叶歌转向了墙,听见有脚步声在他身后停住。
“瑶光。”他听见有人唤他幼时的名字,大惊失色地跳起身来。转身的时候,叶歌看见习儒秋,和十年之前一样的容貌,一样的神情,是这个人凝固在岁月之中,再无变化,还是他的记忆之中的先生已经如现实之中一样渐渐老去?
“先生。”他嗫嚅,拜倒在地,“弟子不肖……”
“你是谁?”
习儒秋唤出了他的乳名,却问他的名姓。叶歌不知道习儒秋这样做的用意,他不敢揣测对方的心思,但突然想起,十年之前,同一个人,问过他同样的问题。
但是如今他还是瑶光么?如今即使见到天璇也不敢相认的他,还能是瑶光么?
“我叫叶歌。”他沉默良久,还是轻声地说出了这个名字。
“你知道当初我为何唤你夜歌么?”习儒秋问。
叶歌确实不知道,就像他不知道玲珑和如意为何得到了那种奇怪的假名。他轻声道,“叶歌不是夜歌。”
“听起来有区别么?”习儒秋道,“你知道为什么你和你的少姊被分开抚养,分别成为敌对的刺客么?”
他不知道。他不知道为什么天璇会加入流星门,不知道为什么她成为谭谨得力的副手。同样是刺客,他不知为什么自己如此痛苦,而天璇总是欢笑着的。
“为什么?”他艰难地吐出字句。
“因为我和谢斛虽然早知清鋆楼有难,却都没能救出叶天枢。”平淡的话语,平静的言辞,叶歌看着习儒秋,他的恩师,在此刻为他解惑,“流星门不收稚童,且谢斛不愿透露身分,所以他的一份交给打算与清鋆楼结亲的檀瞻萧氏抚养;我这边的那一份,就由我自己来教养,现在看来,他果然不愧声名,而我高估了自己。”
叶歌惊愕地,“先生和……谢大侠?”
“他是我的老友,只不过他是侠客,我行□□,立场不同而为敌罢了。”习儒秋面无表情地道,“如今这已不是什么秘密,我要告诉你的是,我当年承诺让你亲手复仇,而谢斛也对叶天璇承诺了相似的事情,我本来想让你们两个较量一下,看谁能先做到,但是谢斛不同意,因为你们两个都无法放弃仇恨。”
这就是真相么?叶歌愕然间,想起当年终于寻到了仇家的所在,赶去那里的时候,荒寂的园中只剩白骨与坟茔。
“那么……”叶歌轻声。
“不是我,是谢斛。”习儒秋道,“如果是我的话,我会告诉你。不过如果是我的话,一个也不会放过。”
叶歌轻声,“我的仇人还未死尽?”
习儒秋冷冷地盯着他,“你现在还想复仇么?”
叶歌没想到习儒秋会问这么个刁钻的问题,一时语塞。如果仇人还活着,并不能说他是否想要复仇,而是他应该复仇……但他又想起方才燕忆枫说过的话,如今的他,还有什么资格复仇呢?
叶歌沉默着,习儒秋站在门口,等待他的回应,但叶歌只是沉默。又是许久,习儒秋开口道,“你为什么去找习敏?”
叶歌不想供出柳烟,但也不愿对习儒秋说谎。他嗫嚅道,“我的金兰义姐……想要保护她。”
“是你将习敏送入我的敌人手中,夜歌。”习儒秋道,“别以为我对此一无所知。”
叶歌偷眼看习儒秋的神情,见到那个一向不苟言笑的人神情愈发严肃。柳烟是他的敌人?柳烟比习敏不过年长两三岁,而习儒秋避世已久,柳烟怎么会是习儒秋的敌人?“先生……”
“你要成为我的敌人么?”习儒秋问。
叶歌垂下头,他听见的声音是严肃的,习儒秋从不试探,只是发问,而任何欺骗都必须付出代价。“我不愿成为先生的敌人,”他听见自己这么开口,声音微微颤抖,却无法将不安赶出心头,“我只是无法认同未知的一些做法,不愿再为之卖命。对先生的命令,我永远遵从。”
“如果我命令你服从于未知呢?”习儒秋冷冷道,“如果我命令你再走一单生意,你会去么?如果我命令你去杀了你昔日剩余的仇人,你去还是不去?”
两难的选择,师长的诘难,让叶歌觉得愈发不安,他沉默良久,终于轻声回答,“先生,纵然我会遵从,也不会以未知中人的名义前去。”
习儒秋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了。”
叶歌听见习儒秋转身的声音,抬起头来的时候,那个不苟言笑的人只给他留下高大的背影。厚重的门在他的面前关闭,在黑暗之中,他听见习儒秋最后一句话。
“我不需要背信弃义的弟子,瑶光。”
原来如此——告诉他事情的真相,重新用他的真名唤他,只因先生不愿再要已成师门耻辱的弟子。那么既然他已成为弃徒,也知道未知的规矩,先生为什么不杀了他?
如果说他是背离而去的人,那么白羽呢?她逃离了未知的眼而自由了么?他在黑暗中想起白羽最后留给他的笑容,她说要做一些只有她才能做好的事情,也说过会再重逢,他也想起习敏……如果他真的是将习敏送入先生敌人手中的人,那他犯下了欺师灭祖的大罪,逐出师门已是最轻的惩罚!
那么,他们留下他的性命,又是为了什么?
叶歌觉得肩上还未愈全的伤又开始作痛,他伸手摸了摸,似乎也没有裂开。少年坐在墙角,听着黑暗之中自己的呼吸声,默默地等待命运的宣判。漆黑之中他不知过去多久,又有人开启了他的囚牢。屋外亦是一片黑暗,只有来人手中端一支烛,芯子的火光印在墙上。他看着那点亮色,不知为何模糊了眼。
“小夜!”他身后的人低声唤道,“你怎么……”
叶歌回过头来,看见如意脸上已浮焦急,他微露出无辜的笑,“师兄是要替先生掌刑么?”
“他们竟然捉到了你!”如意低声,“你的伤……”
“无碍。”叶歌道,“只是现在先生已将我逐出,你不应再……”
“胡说!”如意低声道,“当年让你一个人溜走,现在我不会再一个人留下。”他伸手解开叶歌的穴道,“跟我走。”
叶歌惊慌地,“如意大哥!你没有考虑过后果么?”
“我早就没有后顾之忧了。”如意道,“何况,我一人看守,是先生有心让你走。不要婆婆妈妈的,你还告诉过我你能躲过!”
叶歌一手抓紧竹笛,另一手拎着鞋子,随如意走出小门。走廊拐角一盏孤灯,与如意手中的烛光相映,二人身前身后都投出长长的影子。如同如意所言,果然没有看守,但叶歌不知为何觉得有什么不对,似乎这只是一场意图引诱的骗局。廊中静谧,只余如意一人步伐之声。叶歌凝神细听,遥遥有老鸮鸣叫,一侧屋中似有人翻了个身,如意回手拽住他的衣袖,“我们得快点,过了丑时,小阮接班,他会发现事情不对,就走不得了。”
叶歌点点头,跟随如意走出小楼。沿着巷子跑了半刻时间,如意停下脚步,“小夜,你可真让人放不下心来。”他的声音里如今却终于有了笑意,“如今如意可以和兄弟在一起,纵然被未知追杀,又有何可憾呢?”
如此深夜,街上还有行人,倒也是件趣事。
燕忆枫站在客栈的窗边,透过镂花窗格朝外张望,身后灯光明灭,将他的侧影印在窗棂上。
身后有人开启屋门,燕忆枫轻声,“事成了么?”
“小娘子,这次又是什么事呢?”有熟悉的声音自后响起,燕忆枫惊愕地回头,看见微笑着的泠盈站在门口,露出如她当年每一次突兀闯入一样毫不在意的神情,“白日里我在路上看见气冲冲的尹大姐,你连她都打伤,万一有人要找湛淇的麻烦,这可不太好吧。”
“是来兴师问罪的么?半夜闯进来,倒是你的作风。”燕忆枫道。
“岂敢。”泠盈轻声,“方才我又排了一局,想知道吉凶么?”
燕忆枫莞尔,“总是大凶吧,说也不用说。”
泠盈点头,“你什么都知道,就像能未卜先知一样。”她走到他的面前,“小娘子,为什么你能未卜先知,却还是做了这么多错事呢?”
“大概天生如此,无可奈何。或许如人所说,我本就是一颗凶星,任何试图接近我的人,都会因我而死,所以你还是离远点比较好。”燕忆枫看着神色略有憔悴的女子,微觉一丝不忍,“你还在伤心么?”
“难道你已经不伤心了么?”她微笑,注视着他,“但是伤心又有什么用呢?你这人向来嘴硬,也不会因为悔恨而回头。我不知道萧君怎么想,但他是很心软的人,如果你回头了,他不会因你的所为而厌恨你。”
“阿盈,你知道世事总不尽如人意。”燕忆枫道,“你也该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我做过什么事情。我从不想杀你,但是如果你拦在我的面前,我迟早会对你拔剑,不管你是否认为我们还是朋友。”
泠盈道,“你知我从不惧死,我也知道湛淇一直在你身侧。”
“他是个傻子。”燕忆枫道,“明知从无可能却不愿放弃的傻子。有朝一日我可能也会把他杀掉。”
“那你呢,知道不可能,于是就放弃了么?”她开口道,“萧君知道么?”
燕忆枫并不讳言,“是。”
“我还没有问他知道些什么。”泠盈轻笑,“这么说,他和你是一样的喽?我就说过,你这么漂亮,谁见了都会喜欢的。”想想,“看不见也一样会喜欢的。”
“别人可不这么想。”燕忆枫叹口气,“按捺你那些无稽的念头吧,你一直是最傻的一个。”
“或许是吧。”泠盈道,她把一张纸笺放在小桌上,拿一枚钱币压着,“我一直纳闷湛淇到底知不知道,尹大姐那时候说他是大智若愚,我倒不信,我一直觉得他大愚若智。我的卜辞放在这里了,不过我猜你会扔掉它。”
“我不信神,阿盈。”燕忆枫回身,望着窗外,“把它扔了吧。”
泠盈走到他的身后,燕忆枫盯着长街,并不去看那个女子,“无论得到什么卜辞,我不会放弃现在在做的事情。已经没有哀悼与后悔的时间,拦在我前行路上的人,必然付出代价。夜已深了,我不介意你在这里毁掉你自己的名节,只不过我旧伤未愈,有点累。你不介意的话,我先睡了。”
泠盈轻笑,“不怕我趁机占了你的便宜么,小娘子?”
“上一个试图这么做的人你不是才见到么?”燕忆枫微笑,“如果你不想身上多一个窟窿,最好不要尝试。”
泠盈点点头,“也是,夜深人静,纵然是未知主人,也该到了睡觉的时候。我们暂先别过,下次有缘再见。”她推开他面前的窗,一翻身坐在窗沿上,回头莞尔,“小娘子,虽然说得多了你也不会听,但是你辜负了一个,就别再辜负另一个了,免得最后还是自己伤心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