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去拜访故人。”燕忆枫在晨起梳头时这么开口。
湛淇坐在一边擦箱子,脑袋抬也不抬,“拜访呗,你跟我说这些干甚啊。”
燕忆枫轻笑,“是啊,不用和你说这些……如果我回不来,你就走吧。”
“哦?我已经准备走了,有点事。”湛淇擦着箱子,目不转睛,“你前日那样……我就准备走了。这种事情发生一次两次可惜,多了的话,我可不确定会做出什么事情来。忆枫啊,你还真是狡猾得很呢。”
“我打伤了尹尹,你不去看她么?”燕忆枫道,“她说,如果我知道了你的真名实姓,之后大家连朋友也做不得。她为什么这么说?”
“别理那死丫头片子。她瞎说。你没不小心失手杀了她吧?”湛淇斜挑了一边眉毛起来,“杀了她的话,我可能会跟你翻脸哦。”
燕忆枫耸肩,“一时半会死不了罢。”
“那样应该无事。”湛淇道,“但是,呵,算了。”
“喂,湛老兄,”燕忆枫道,“给我算一卦怎样?你好歹当过卜者,虽然那时候都在骗人,好歹也知道一些命理罢。”
湛淇停了手不擦,瞟了燕忆枫一眼,道,“我已经不干了,给你算命我倒霉,不如不算。”
燕忆枫微笑,“你害怕了。”
“不,我才不怕!”湛淇脱口而出,想想不妥,却又不想用多余的话辩驳,便装出一副“我什么都知道我就是不告诉你”的神情来。燕忆枫叹了口气,起身走出门去。他出门的时候,身后湛淇开口,淡淡声音让他停了脚步,“命运这东西,事先说给你的话,命好你会骄傲轻敌,命不好你会垂头丧气。我还是不告诉你为好,省了你小子胡思乱想功夫。”
燕忆枫耸一耸肩,“胡说。”
他立于廊中,在长久的沉默之后,平静地吐出词句,“须君忘,这半生纠葛,一世争端啊——”
走出去的人不曾回头,屋中的年轻人沉默良久,开启了箱子。他翻动自己的手卷,纸张在有些颤抖的手指间沙沙作响。他翻到有着诗句的那一页,看了许久,又沉重地盖上盖子,用指甲在桌上刻起字来。他刻完那些字,便背起自己的箱子,走出了客栈。
只在桌上留下一行不深不浅的字,等待着不知道会不会回来的人。
雨过天晴,缘何仍如此寒冷?燕忆枫因为手指发冷而在手心呵气。既然所有人都去了那里,他只要做那翩翩来迟的人便够了。自然,不用从正门走。
如今可曾记得相见之约,可还知晓旧日之盟?被背弃过的人会相信与原谅,还是如今我们再相互杀死一次?
他抬起头的时候,看见一个年轻人。高挑而瘦削的身材,白衣,闭目,孤伶伶地立在长街正中,却似一座山。
他今日却穿了白衣,是要用血来作他的诗么?
满城风铃都在响着,黑袍的年轻人停住了脚步,白衣人不动不语,一任冷风将他的衣袂吹得紧贴肌肤。
燕忆枫看见远远站着的人,想萧漠定然听闻他的脚步。他只身前来,为的可是那只身相赴的故人?他念起曾经与面前这年轻人的初遇,不,那不是最初,他记得那真正的初识——七年了么?那时也与如今相似,只是地点不同。那时他们还年少,彼此不识,却因为相同的缘由而停下脚步。
萧漠扶着手杖,杖中之剑不曾拔出。这样的人,是已经预料到他不会首先拔剑相向,还是意图后发制人?呵,想来想去,你也都只是一把刀子而已啊。
燕忆枫看着萧漠有些伶仃的身影,觉得万事万物尽皆变得有些虚渺起来。没有杀意,没有敌意,什么也没有。他面对的人是一片空白,将他自己的所有心事都反映于上,这种感觉他很不喜欢。
萧漠依旧没有动,一手握着的剑鞘坚定地支着地面。长久的沉默之后,他终于开口,“别来无恙。”
燕忆枫知道,这个人在的时候,他是没有办法再踏前一步的。莫非是部署被看穿不成?燕忆枫神色不变,只道,“萧贤弟伤可愈全?”
“托君之福。”萧漠淡淡,“明人不说暗话,今日萧某在此,便是要阻住燕公子一程。立场不同,此刻为敌,燕公子可有觉悟?”
“多言无用。”燕忆枫轻笑道,“你并非只身,来此也不止为了阻拦在下。”
“何必在意?”萧漠道,“若你退却,从此不问此事,我也可当作无事发生。”
燕忆枫冷笑道,“依在下性子,你当此事可能否?”
萧漠抬目,声音依旧素淡,“得罪。”
那双无法视物的眼睛睁开,似要捕捉到燕忆枫的动向。燕忆枫沉默而立,甚至不愿去触碰腰间鸳舞剑。他无杀意,萧漠之剑也不会擅出。萧漠之剑本便后发制人,以守为攻,燕忆枫清楚知晓。如今事情已是不可改,而他必须前往。
燕忆枫不动,萧漠也不动。燕忆枫知道,只要一动,便可能引动萧漠掩藏在平静之中的的剑意。虽然萧漠重伤初愈,但他终究没有一击必胜的把握。并且,他听到了什么东西安静破碎的声音,在某个他自己也忘记的角落。
风又在他身后推了一把。燕忆枫立在风中,黑衣因为风而被吹响。
言语无用,他猛然拔剑。剑鸣之声,撼天动地!
但那剑鸣却只轻轻引动了白衣人的眉梢。
失明的剑客依旧不拔剑,不动,在风中的身躯静默着,全是破绽而无一丝可乘之机。燕忆枫鸳舞剑出鞘之时,忽觉什么不对——敌人并非只有萧君一人!
他因那突然的惊惧而回剑,果与一剑相击。来剑力度不小,震痛他的腕子。他有多久没有锻炼腕力了?剑将剑客向后逼退,身前身后被两面夹击。燕忆枫眉头微皱,右手持剑,左手剑指,强提了气,同时向萧漠与来人二人进击。此时若是左手有刀,那该多好?但他左手中并没有兵器。
剑在何处?
与剑相击的鸳舞轻鸣。他看见那来者是叶弦。年轻的剑舞君收敛起平日玩笑,招式之间剑意变化,式式精妙。才十几岁的小丫头,能有如此造诣,也算是天才了罢——燕忆枫默默品评,只不过,这一次,绝不能再退半步!
此事非关组织,不过是他内心所执罢了。并且——因你一直在等我与你决战,我不惜与另一个人分别。
他的指劲遇到萧漠如泥牛入海一般消失,而剑与剑相互出招,他却也未占上风。白衣年轻人默然退后,燕忆枫冷冷一笑,知萧漠亦不愿以多敌少,这种侠客的心性,是会害死你的呐。
燕忆枫冷了目光,右腕一抖,专心与叶弦相对。小少女身形娇小,腾挪躲闪之间如一只云雀,任他剑风凌厉却无从奈何,而她手中带着泪痕的剑剔挑磕打,却处处击在实处。燕忆枫不觉已入守势。
叶弦唇边含笑,叫道,“喂,乖乖认输,或许还可以留下性命!”
燕忆枫淡淡笑道,“真是会说,小丫头,这可似我应说之话,你可觉悟呢?”
“哈!”叶弦大笑一声,身形向后微掠。她将左手小指放在嘴中咬破,在手中月色的剑上自柄向尖端一抹,那伤逝宝剑之上,顿地有了一道血色,“以吾之血,唤汝之名!”她叫道,“从吾之旧国而来的风,若你听见,请回应我这一剑!”
一剑击出,长街之上北风猎猎。燕忆枫右手平握长剑,抬头之时,目光锐利,“拖甚时间,给我让开!”
双剑相击,剑鸣悠长。此刻围攻之人越多,燕忆枫也愈发放心玲珑他们——一人吸引诸多高手围攻,那厢玲珑君他们便少许多压力——反正未知这一战,胜败或皆无妨,他只是要完成对先生允诺的东西,以及,作为首领最后的责任。
然后,那张字条——他必须这么做,也只是因为他是燕忆枫。
燕忆枫回手,止剑,让叶弦一剑击中剑脊。他不刻意立稳下盘,剑到之刻身形后退,看似被叶弦一剑击飞。他在空中,手依旧很稳定地握着长剑,左手向后斜抬剑鞘,在一家人院墙上留下一道刻痕。
燕忆枫轻轻落地,唇边微露出讥嘲笑意,“萧君,为了我一人,你们来了几个?不要一个一个出来了,也让我明白点好不?”
“咦?”叶弦睁大了眼睛,很是有些不解地道,“你怎么知道不止我们两个人来了的?看我这么厉害,你已经发怵了吧。”
她笑起来的时候清澈的蓝眼睛很是漂亮,却让他想起了多年前那个哭泣的孩童。
“果然,见过了你那时候的难看样子,现在再看见一个漂亮小姑娘,怎么都叫人相信不起来啊。”燕忆枫也终于笑道,“怎样,剑舞君,加入未知如何?”
“如今还是忘不了以自己来□□么?”萧漠声音淡淡传来,“看你夸耀了那么久,连我都想要看一看你的容貌了啊。”
萧君,燕忆枫唇角轻挑,你倒也促狭。他一边听叶弦道,“虽然我们曾是旧识,但也不至于要我跟着你去做坏事吧,小苏,你可能今天就可以见到湘姐姐了。”
说我赶尽杀绝,你们又何尝不同了?燕忆枫冷笑道,“凭你们还打不倒我!燕某自矜手中之剑对手稀微,即使萧君也不过勉强可当!”
“自高自大,骄兵必败。你在怡梦轩的部署已被看破,如今你还想生还不成?”身后忽地又有清冷女声,燕忆枫一惊,侧过身形,抱琴女子目色冷然,立于身后住家院内。
燕忆枫知道秋翎恨他入骨,几欲杀之而后快,叶弦只是因为责任和好玩而来,萧漠举动却较其余人暧昧得多,拄着手杖,目中那微薄而不能视物的光,却不知如何吸去了他的视线。
“只有三个人?”燕忆枫挑挑眉毛,发现自己还是不能学湛淇只挑一边起来,“太少了,不如再加上几个人。”
“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会有人来相助我们,正如无人会助你一般。”秋翎冷冷道,“废话少说,留下命来!”
长琴一负至肩,秋翎右手一根冰丝挥洒如鞭刀,袭向燕忆枫。燕忆枫猝不及防,冰丝在他肩上烙下重重一击,撕破他的黑衣。
一半是因痛楚,一半是因不忿,燕忆枫大叫一声,手中鸳舞剑划过,青光冷然,扫退秋翎一路攻势,而背后竟又遭叶弦夹击。此刻他纵是自命剑术天下第一又如何?两个第一流的高手合力,他依旧是只有招架之功而无还手之力!
肩上火辣辣的痛,那一鞭力道颇大,而秋翎左手向后一拍琴匣,短剑自琴匣跳出,这回手中除琴弦更添宝剑,这样以多敌少,正是正派人士面对邪魔外道的惯用伎俩呐。燕忆枫带些讽刺地思忖,丝毫不考虑自己手下一群人在上门踢场子的事实。
他忽咄地大喝一声,左手凌空一扬,指间剑气直射叶弦,右手鸳舞剑只走守势,拦下秋翎攻击之时,叶弦也退后几步。燕忆枫见机回手攻向秋翎,一剑之下秋翎为他击退几步。
燕忆枫冷笑道,“既然你们都来找燕某人麻烦,怡梦轩那边你们的人还想生还不成?我家玲珑君可是剑神后人,人世间有谁能挡他轻轻一剑?并且,你们这些人却自一开始,便是燕某的敌人。”
他神色阴郁地言说那些,叶弦惊讶地道,“那个那么漂亮的娃娃?天哪,人真是不可貌相,不过我们可不会输哦,那个娃娃不是一直很倾慕你么?你的头,可是会变成让他们心灰意冷的武器啊,对不起啦!”
伤逝之剑,划过迷离伤感的剑意。剑舞叶君剑光流转,燕忆枫接招之时,身后秋翎短剑长鞭齐出,亦是相当不好对付。燕忆枫冷笑,身形直直拔地而起,二人上追之际,他自上向下挥出一剑。
在那瞬间,众般思绪如电闪过。终了半生叹,旧游今在否?如今旧游尚在,却已成仇。世界多变,如今也只有风如同从前一样了罢。
一剑惜别,带动风语。双剑交击,叶弦之剑几乎脱手之际,小少女却依旧笑道,“你若是再这么不认真,我可真的会杀掉你啊,小苏。”
小苏小苏,小苏早就死了,你提到死人这么多次,烦是不烦?燕忆枫惊觉叶弦言语意在搅乱他的心念,便凝神定心,只专心于剑,不再听她挑拨言语。激战片刻不分胜负,他的余光看见了那个人。
没有瞳仁的眼默默闭着,手中的剑从未出鞘。你从来都不关心这些,燕忆枫默默道,我恨这被迫为敌的人生啊。虽然,我们从一开始,就是敌人——是你杀了苏晚晴。
他挥剑之时秋翎琴弦游动,犹如长鞭,闪过他剑意,重重抽在他的背上。燕忆枫眼前一黑,听见衣料绽裂的声音,还未反应,那鞭已卷了他,重重摔在院墙上。他周身疼痛,肩背跟火灼一般,右臂几乎使不上劲——这种时候,或许应该逃走了罢。
不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