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忆枫不知为何紫菀夫人会将话题转向自己,并迅捷无伦地拔剑相对。他只好干干一笑道,“我不满意,当然不满意,若能让他和我不再为敌,我才会满意这一切。”
紫菀夫人鸳舞剑指着他的咽喉,他不动作便觉得喉前剑气逼迫,几乎无法呼吸。紫菀夫人道,“阿漠虽然不是我的亲生儿子,但他毕竟是萧家的长子,你们必须一生为敌,因为你的姓氏负着檀瞻萧氏的东西,世代也无法偿还。”
燕忆枫咳嗽一声,露出无害的笑容道,“既然有所负,就必须以相互为敌来回报么?”
燕紫菀也微露笑意,“或许……你也可以入赘萧家?”
燕忆枫撇撇嘴,觉得剑意略歇,让他能够舒一口气。他注意到杜瑷,小少年不慌不忙地束好头发,抬起头,又是往日漫不经心的笑意。他微带蓝色的眼中微有一点跳动的光泽,燕忆枫皱眉道,“小杜瑷又要开始说谎话了。”
杜瑷笑道,“大哥哥还是想要杀我?那件事情终结以后随便你杀,但是如今阿瑗不能死,我也不可以死。”
燕忆枫道,“他就得死?”
他并没有说出那个名字,他指的也不是那一个名字,这一路前来,因为这件无聊至极也无耻之尤的事情已经死了多少人了?燕忆枫看着不变神色的少年,紫菀夫人却先开口,“不论如何,你把萧澈还给我,我就走,也不会在这里让你们吃苦头。”
杜瑷轻轻一笑道,“他在非鄞之侧,估计正在向剑神询问这个大哥哥的下落。”
“卑鄙。”燕忆枫咬牙切齿。
紫菀夫人轻笑道,“你被这个小娃娃耍的团团转?看来你真的爱上人了,未知之主是不能爱的,这样她们才不会有弱点,幸好我家燕潇的良人才不会被胁迫至此,呵。”
燕忆枫道,“真假参半很难辨认。”
紫菀夫人又笑了起来,将剑收了回去。她将剑平放于手上,轻声道,“暌违至今,已有二十五载——呵,你又爱你现在的主人么?”
她忽地一手翻转,合上剑锋。燕忆枫看着剑上的黛色如潮水一般退去,恢复了往日那青葱的色泽。紫菀夫人轻弹剑身,听那剑鸣之时,笑容之中微微淡薄了一点感伤。“如今,这剑才能用来逼供。”
鸳舞再扬,燕忆枫竟看不清这一剑的轨迹——方才她竟是处处留情!杜瑷惊呼一声,燕忆枫见那小少年双肩上忽地涌出血色。杜瑷毕竟年幼,负痛之下一双漂亮眼睛里也渐渐有了泪水。紫菀夫人道,“或许你们听说过我昔日一败涂地,我只是输给红叶那个疯女人,那之前,我可也是目无对手,毫不留情的女魔头哦。”
燕忆枫此时却觉得杜瑷很可怜。他自己此时等待紫菀夫人将剑还给他,想紫菀夫人不至于会把他的剑抢走——但是见到燕紫菀如此对待一个小孩,却也不敢期待紫菀夫人什么了。
杜瑷道,“我,我这就带你去。”他声音颤抖,想要抚双肩的伤处,却抬不起手。一直冷冷的杜瑗推开了杜瑷,道,“方才我并未败北,你多说何益?”
他又伸手,剑入手中。白衣年轻人眉间微有戾气,一剑挥出,却是直朝着燕忆枫而来。
燕忆枫早有防备,是谁都一样,他一矮身形,一脚取杜瑗下盘。他这样回击毕竟缩手缩脚,杜瑗翻身避过,一剑由正袭转为背向,燕忆枫只好展动身形绕圈子逃。如今剑在紫菀夫人手中,真是让人头痛——只是绝世的剑,会不会用绝世的鞘来装?
他心念一动,转手抄出剑鞘,又怕被砍断笑话,便对正了方向迎上杜瑗剑尖,他眼疾手快,正巧套住刺来长剑,但他气力不及杜瑗,手握之处又光滑而不着力,剑鞘滑脱了手,依旧重击在他的胸口。
燕忆枫决定装死看紫菀夫人会做出什么事情来,便刻意被打飞撞上柱子,然后顺着柱子滑下去。他此时觉得气血翻涌,但是至今也没有多少血能吐了。燕忆枫半闭着眼睛看着,紫菀夫人的身形却也动了。鸳舞剑一丝剑光,如美人眼波,直刺进白衣年轻人右肩。杜瑗竟然全无抵御之力——若是换做自己,又能在紫菀手下过几招?
燕忆枫看见杜瑗抽身,血光之中入鞘之剑生生格上鸳舞剑,紫菀夫人神色不变,燕忆枫才知道这绝世之剑的剑鞘,也只是一只普通的鞘。
因为剑鞘和之中的剑,在鸳舞剑一挥之下,断作两截。
紫菀斩断了剑鞘,只是无关己事地耸耸肩,道,“自己来找死,我就给你个痛快。这个家伙好歹也是我妹妹的不成器儿子,怎么能给你们欺负?”
燕忆枫躺在地上似笑非笑道,“话太多啦。”
他这才看见剑神二子皆白衣染血,伤没有看起来的重,却也甚是不轻。白衣年轻人杜瑗淡淡道,“夫人要杀便杀。伤城之人,生死无憾。”
“若是我的儿子还好,杀你们做什么?”紫菀夫人又用了那种似嗔还喜的口吻,“我连这个小鬼都不杀,怎么舍得杀你们呢?”
“嗯,”燕忆枫有气无力地道,“你跟红叶到底恩断情绝没有?夹在你们中间很难做人啊。”
紫菀夫人道,“好像人人都这么说。世人妖魔我如此么?罢了,真是让人无奈,你起来罢,别装死了。红叶若看到你这样子,定然愿意先一箭射死你,把你挂到那棵树上。”
燕忆枫不情不愿爬起来,道,“不止你厌憎,这种事情我也厌憎啊。但是厌恶又有什么用处,还不是得继续走下去。”
紫菀夫人淡淡一笑,“话是这样说没错,但是继续走下去似乎没有那么简单呢。你来这里,是来送死么?”
燕忆枫道,“我是来做贼的,但是似乎常有人发现我,没办法。早知道的话,就叫紫竹传授我做贼的秘诀了。”他拍拍身上的土,道,“把我的剑还给我,好不?”
“我总觉得我比你更适合用这剑啊,毕竟鸳舞也曾是我的佩剑。”紫菀夫人似笑非笑地道,“红叶那个死丫头,分明是用刀的,还把我的剑抢了去,给你这么个娃娃。燕家真是后继无人啊。”
燕忆枫道,“我跟燕筠不成器,认了,不过你不是还有燕潇和萧澈么?若想让他们改姓,以你之力,说服城主应当很容易。”
“男孩归他,女孩归我,可惜了我的长女,若她还活着,若她还有一点称霸江湖的念头,事情都不会是这个样子,你也根本不用卷进这件事情。”
燕忆枫默然,道,“外人在场不必多言。快找到萧澈然后你可以把剑给我——啊,我想湛淇一定和他在一起,那么那时候给不给我剑都无所谓了。”
“非也。”杜瑷又笑了起来,“那位湛先生一直在剑神身侧,而萧公子——我们没有亏待他,他就在某间房里。”他轻轻向一个方向努嘴,也是因为双肩被伤之故,“他的伤并不重,夫人大可放心。”
燕忆枫看向杜瑷的时候,小少年也朝他看了过来。杜瑷那种似笑非笑的神情让他不知怎地觉得不安,有什么地方不对劲。燕忆枫道,“萧澈和湛淇都被你困在此处,才引来这么多人揍你。你当初可没有料到萧公子的母亲护犊,会来这里要人罢?”
“人力岂能算尽,我认栽。”杜瑷淡淡道,“从一开始,我就没想过紫菀红叶这样真正的强者——我以为她们也没有空闲找到这里来。”
紫菀夫人又笑了起来,“别想从背后偷袭我,死孩子。我可以向你保证,每个这么试过的人都多了一个窟窿。”
她走向杜瑷所指那个方向的时候又哼起了歌,那在旧日曾经听闻的声音。燕忆枫忽道,“夫人,这是什么歌?”
回望的眼中是否曾经有一丝忧伤?紫菀夫人是淡淡的,“这是红叶的曲子,那死丫头,当初就哼着这支歌把我打得爬不起来。喂,小家伙给我带路吧,我那儿子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娘亲,也不知道小时候是不是他奶娘把我和大灰狼混为一谈了。唉,剑就给你吧,好自为之,年轻人。”
她挥挥手,青光向燕忆枫飞来。燕忆枫伸手接住,正是鸳舞剑。那么,我也要去寻找我的友人了——在剑神的身侧,真是让人不悦。
燕忆枫侧身走进悬剑廊,没有任何人跟着他,因为紫菀夫人的威慑力已经足够了么?他看见面前长长的路,通向某个他不知道的地方。
如今剑没有鞘,利剑不能归鞘的话,会伤及的岂非更多?他在长廊中回味紫菀夫人的话,想起一些不愿意再忆起的事情。
事至如此,只有离去与为敌两种选择。那么之前呢,为什么一定要承认那些不应当承认的事情?为什么不能彻底放下,为什么找不到自己要的答案?
燕忆枫轻轻苦笑,这些东西再说也没有意义,对于萧君而言,他承受的可能更多——于是再多的辩解也是徒劳无功,而且他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辩解。
他毕竟是个很骄矜的人,但他还是记得那首诗,通过紫竹公子传递来的,那首希望重逢的诗。
燕忆枫站在长廊中,想起那首诗的时候,不由得浮起讥诮的笑意来。该来的都来,能走的一起走。用诗来表述自己的话语只有让人误解的份。他从不承诺,只是按照自己的一时所执,分明一点也没有耐心,却还在追寻某些遥不可及的东西——真是知之为素性,不知笑痴狂啊。
痴狂之人,天下几何?燕忆枫停下脚步,抬头看向那一廊挂剑,不由问,“你们又是为了什么才来这里呢?”
他问出了问题,明知再无法得到回答。他先前只是偶尔闯入了一人的死之国,而此处并非他能够闯入的时间地点。先前所见之人执着于最后一败,心才会被羁绊在断剑之上——诚于剑诚于心的人,又有多少?
或许,他们大多是此生无憾罢。
而此时他是一定要去找寻湛淇的,他不大重视自己的性命,也不在乎杀人,但是似乎还有那么几个人,让他宁可放弃自己也不能放弃。万幸其中之一足以自保,而另外一人不涉江湖,否则他可不知道自己会死多少回。
他如今还活着么?苏晚晴七年前就死了,燕忆枫也死于扬州。如今残存下来的这个鬼魂又是谁?
燕忆枫轻轻笑了起来,残存下来的人,可是还得继续走下去啊。
他一生都在背弃,负尽天下之人,但是却没有一人曾经负他。如今算是天良开启么?但是不能接受的还是不能接受,友人始终只是友人,即使发生一些不应该发生的事情也一样。
即使再也不会有秋后算账的机会也一样,因为这一次之后必将是再次相负。
他将一人远遁关外,再不回还。世间没有了他,当不会有太多这样的事情了不是?本以为能随心所欲,在江南游玩一回,却还是不得已最终在此地决定离开。
这样一生,来一次江南足矣,他却在此地出生成长,此生足矣。
即使大漠风沙猛烈,也应当去一次邺国。毕竟不与邺的男儿交手,平生就不算踏入江湖啊。
燕忆枫在悬剑廊中,渐渐浮出了一抹微笑。
——我来了。
他顺着长廊走下去,真是无穷无尽的长廊,日光斜斜照进来,映着千万剑影,落在他的眼睛上。燕忆枫微微眯了眼,避开那闪烁不定的光斑,笑道,“萧君的话真是不假,光只会刺痛眼睛。能看见的东西只有在没有光的时候才能捕捉——呵,聪明如你,当时没有说出口的,又是什么呢?是对我的嘲讽,还是——”他不自觉又笑出了声,“还有你,你们这一群傻子,被我卖了还帮我数钱呢!”
燕忆枫大笑,扬眉,手中青青的剑一挥而出。丁丁声响,那一剑之后,悬剑廊中如坠银雨,细细看来,却是那些长剑的剑尖被他一剑斩下,落了一地。他自知鸳舞剑是天下少有的利器,但锋锐至此,他却从未曾想到过——或许,这样锋利的剑,本来就只会伤了自己。
昔日的未知之主虽然风光,谁又见过她们背后的血泪?哈,红叶例外,她是个疯子。但是红叶之前呢,那些已经离开的人中,是否也有如他这般痛苦的人呢?
他痛苦么?偶尔自问,燕忆枫明利了目光,他曾经因为这样的事情而真正痛苦过么?
不,说出实话,你知道你并不如自己想象与愿望的那般苦痛,你希望自己能痛苦,这样就能纾解那些负罪感,甚至连那些负罪感都是应该有而不是存在于此。
更可笑的是,你根本就心如铁石,就跟湛淇说的一样,胸腔里只有个铁家伙,你没有心。
想到那些,他不由浮起了唇角。但是,我还是会前来,如同你的执着一样,我的执着就是仅剩的友人——我一个也不愿失去。
这也是被他相负无数次,却始终不曾背弃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