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忆枫就站在屋角,因为爬上眉梢的倦意而轻轻蹙眉,几乎要连眼睛也闭起来。那些人还不攻来,让他能一个一个解决掉么?他又听见风铃的声音了。
“我是要离开,而不愿意杀人。”燕忆枫有些烦厌地低声道,“我也不能死,放了我好不?”
他是被肩上的伤弄得神志不清了么?燕忆枫强打起精神,握紧了剑。他有力量,比他自己想象的还要大得多,他至少流着红叶夫人一半的血。既然红叶夫人是不世出的天才,他自己当然也本应是——所以才会被众人说是不成器的笨蛋罢?
他从没有过能发挥全力的机会,这次也一样,但是他必须放手一搏。
燕忆枫深深吸了口气,看着手中的剑。无关剑势,随心而动,这是不拘之剑。
失去的不能回来,无法忘记的不去回顾,莫失莫忘,如今却只有眼前事物可以捕捉。那么他必须冲出去。
剩下的十一人不曾言语交谈,只是相互看了一眼,又沉默地缓缓围了上来。燕忆枫因为肩上的痛楚而把半边身子紧紧贴着石墙。伤处火烧火燎,但是石墙凉意还是让他敛了心神。
鸳舞剑终于绽现青芒。燕忆枫身形离开了墙壁,痛楚是基于存活而存在的,只要他还有握剑的气力,便什么也不怕——他好歹曾是未知之主。
一念之间,十一人已然排出阵势。燕忆枫冷眼望去,原本是十二人阵,如今青衣十一人少了阵眼,没有核心之处,便处处都是核心——一个守备之阵,害怕他么?燕忆枫轻笑,只是,以为守备就能奈何他的话,也太小看他燕忆枫了罢!
若是紫菀夫人不把鸳舞剑上的流华祛除,他至少还可以拼一拼,但是如今他的剑没有那么可怕的杀戮之力,在这一大群一心只想着死的人面前,又要如何才能抑制拔剑相向的欲望?
何况那群人是想死而非送死,虽然因□□而不能发挥全力,但是他们联合起来,实力自然在他之上——真是让人头痛不是么?现在他身边连一枚铜钱也不剩,口袋里也没有流华,只有剑——他只有手中这一柄鸳舞剑,
燕忆枫轻轻叹了口气,“我不知道你要的爱恨是什么,我也不想杀人。但若我不杀了你们便无法离开,我的手中也还是有剑的。”
他抬起长剑,缓缓比个起手式,“三月祭梅花,五月祭梅子,如今,当是梅祭时节。”
剑风疏淡,剑影零落,他看不见逼杀的人,却能见得在那一刻漾在风中的剑光。
——他就是鸳舞剑。
在那同样的时刻,他没有想起任何人。风铃的声音很远又很近,他听着风铃的声音,觉得心中空明,剑随之而挥动,如随乐声而起舞。
手舞之,足蹈之,他不在意敌人,敌人却全然无法近身。
他意不在杀也不在守,在这一刻,他不过是在剑舞罢了。
很远很远的地方,在扬州,临安亦或檀瞻,会有人在吹箫罢。
多年以前你自己说的那一句话你还记得么?在我们入临安之前——如果你认为那是你的错,我将原谅你,而若你并不认为你自己做错,我也会袒护你。
既然如此,之前之后又为何会拔剑相对?
这世上最无用的便是誓言啊。
“你的心开始乱了。”突然,有个声音在大殿的彼端淡淡响了起来,“为什么呢?”
惑心之语,燕忆枫心中一震,惊觉不好,又退至墙角。那十一人此时未伤得他分毫,己身却大多挂彩。燕忆枫靠在墙上,觉得左肩的伤口渐渐没有那么痛了。那些剑上果然有让人不好受的东西,他知道自己从来不会对这些伤退缩。
当然如今血已经不流。燕忆枫沉声道,“因为你的剑实在太辣啊。被这样的剑捅个窟窿可实在不好玩。方才没有那么痛了,自然会舒一口气。”
“真是个有趣的人,若非有杀子之仇,我们可能会成为朋友罢。”
剑神居然挥手让十一青衣让开通路。轮椅的吱呀声前来了,燕忆枫看见杜子规面上的表情,那种带着淡淡讥嘲的笑。他知道自己会在什么时候这样笑,那么这意味着他已经无路可逃了么?
“不,”虽然如此,他还是不退缩,“如果没有那件事,我也有可能会因为世人的要求而来刺杀你。人不需要世上的神,在这里活着也与死了无异,我想你也明白这一点。”
“那样来的人很多。”杜子规点点头,“若我自己在人世间,知道世界上有这样不可操控的力量所在,在不能收服他的情况下,只能毁灭他。你们的念想我了解,因为我在世上已经逗留了太久。”
“不,你不了解。”燕忆枫道,“你不会爱,也不会恨,却空负多情之名。你从来没有爱过任何一个人,所以你才没有办法回到天上去。你跟我说过的那些话不过是用来迷惑我的谎言,你说我像一个女人,却要我自己说出她的名字——就算红叶夫人真的来过这里,和你有过肌肤之亲,你也从来没有爱过她,正如她也不可能爱上你。”他安静地笑了起来,“你看我这张脸能够忆起和她相似的东西么?你很漂亮,一个漂亮的人,会嫉妒比自己更漂亮的事物,当然我除外,我从来不觉得长成这样有什么好处。”
“你错了。”杜子规道,“你才是你自己所说这样的人,你以己度人,以为别人和你一样,没有什么情感可言。”
他的轮椅越来越近,是时候了么?燕忆枫暗暗握紧了手中的剑。
“你一出剑就死。”杜子规恐吓道,“在你刺破我的衣服之前,你那引以为傲的头颅就会飞出去,这是玖君保证的。”
“没办法。”燕忆枫垂了目光,淡淡笑道,“以你的说法,我终究是得把这屋里的人全打倒,才有出去的机会。”
他忽地扬剑,不喝招名。对剑当出刀法,他的诸般剑技都是无用的话,岂非逼他出洗月诀?
鸳舞剑出,并非对敌,而是向天。这大殿中永远黯淡,总是只有角落点着烛灯,看不见天,对谁出剑?
他只是以一种古怪的姿势,对着天空挥出了那一剑。
洗月诀破一切剑技,自从百年之前天下第一高手柳慕风在清化城悟出此招,便是无双无对之刀法——他是自红叶夫人处学到此招,而红叶夫人将冷月刀给了燕潇——他剑出刀法虽然是不伦不类,剑虽轻灵,却少了挥洒凌厉之意,但他毕竟是第一流的剑客,以巧力而补剑意之不足,这一剑向天,十一人却尽皆变色后退。
这一剑是人御风而行,还是剑指引人之力?燕忆枫不知为何觉得有些倦意。止而不杀,他知道那些人都将死去。
人是会死的,或一刹,或百年,死后复归尘土,不再回还。神官是这么说的么?虽然她还想死后与雨神重见。
但她自己知道不会再见了吧,一切来生重逢的誓言都是假的,假得让人想笑。
剑锋挥过,此生无悔。那一群人适时后退,躲过了他的一剑,但杜子规不曾躲,他那一剑便指在杜子规的咽喉处,凝而不发,“放了我。”他淡淡道。
“你有足够杀死我的力量么?”杜子规抬起了眼,“你有足够的力量与决心杀了我么?”
杜子规的唇边微有笑意,燕忆枫承认那个男子足以让许多人不忍杀他,何况他还是个病人。但是他沉默的时候,杜子规又笑了起来,抬起手,道,“十二青衣,你们自由了。离开这里,离开这座城池——或许,还有人能够救你们。”
燕忆枫因为剑神如此话语而感到惊讶,但十一名青衣人却并没有遵循剑神的话。他们深躬下去,齐齐举剑,自刎在他的前方。
燕忆枫为那惨烈情景而微怔之时,杜子规已用二指捉住了他的剑锋,“还是个孩子,”他用叹息一般的口吻道,“你不应该来到这里。”
“可惜。”燕忆枫淡淡道,“为什么要他们死?”
“与己无关的人事,你也会在乎?”杜子规二指夹着剑尖,“你真的那么在乎他们?”
燕忆枫道,“他们对你忠诚胜过世上一切,你不应该杀了他们。”
杜子规淡笑道,“我并没有自己杀他们,我是要放了他们,但是他们自己选择了死,我也为之叹惋。”
这个男人不会为任何人叹惋。
燕忆枫咬着嘴唇,想要夺回剑,但那两根细而苍白的手指轻轻搭在剑上,却令他根本无法夺回自己的剑。剑神坐在轮椅中,那双黑眼睛里蕴含的东西他无法猜测,但他因为杜子规的语气而觉得毛骨悚然。果然不知道因为什么?
他忽问,“你为什么叫杜子规?”
杜子规神情不变,“你应该去问我死去的父亲。”
“你们难道不是同一个人么?”燕忆枫冷笑,“你们难道不一直是一个人么?”
觉察到剑神一瞬的惊讶,燕忆枫抽出了剑,翻身后退。他料定剑神腿脚不便追不到他,而十二青衣既然已死,这里就再也没有人能捉住他——于是只有比谁先饿死,或者谁饿不死。
并且,他可以在屋顶上用剑掏洞罢。这一切都是剑神自找的,怪不得他。但是左臂无法自如动作,右手要持剑,怎么登上房梁?
轮椅上的人突然笑了起来,“你以为你懂得的已经足够多么?”
燕忆枫决定不让杜子规接近自己,这样可能还有离开的机会,“他们并不忠诚,因为刚才他们躲开了,在你没有躲开的时候。”
“他们是人,自然会害怕。他们无所谓见我死,正如我也无所谓他们死。他们与我的契约,至死方休。”杜子规的声音平静清冷,“正如你我之间,一定要有一个人死一样。”
他看不破。燕忆枫又靠在墙上,借机休息,他略微放松心神之时,左肩的伤又隐约痛了起来,“你可以试试,”他很困倦地道,“我与友人有约,必须重逢。我觉得你大概会是那个死人,但是我不想杀人。”
剑神至今不曾出手,他又要怎样才能离开这座伤城?
燕忆枫咬着剑,撕下一块衣襟又束起头发。左肩的伤不流血了么?很好,他已经没有多少血可以流了。去年秋天起始,他一直在流血。不,那不是最早,在更早之前,太过久远的时刻,他就已经为了一桩又一桩的事情流血了。
风铃的声音摇曳不绝,他一生都要为这风铃而羁绊么?燕忆枫在长久的沉默之中想起湛淇,也想起萧漠,直至秋翎和泠盈。他们曾经是密友,因为一点误会,一点分歧,便朝着不同的路途分道扬镳。最终却又一齐回到扬州,让一场三年前中止的决斗做个了结——而他一直都在失败,败给不同的人和事,终于希望放下一切,却又因为一件无耻的事情而卷入这场非人的战斗,而且无论胜还是败,都是失败。
他早就习于一败涂地。
燕忆枫觉得世事更可笑了,便轻轻挑起了唇角。杜子规没有动过,他于是也不动。
他额上有一点汗,但是这样时分,他并没有那么紧张。燕忆枫笑道,“为什么我们之间必须有一个人死?为什么你希望死的是自己?你知道他们不死至少可以重创我,你又为什么杀了他们?”
“他们已经失败了。”杜子规的声音在远处响起,“从你杀了第一个人开始,他们就再也没有能够杀死你的力量。你有着令我好奇的能力,我想要试一试你。”
话音未落,人已至身前。杜子规不是双腿不利于行,身负毒伤每一日都凶险的人么?
燕忆枫未待多想,剑至眼前。年轻人大惊失色,挥剑去挡。他一挡之下,觉力道大得吓人——那不是人的力量!
燕忆枫被那力道一击,在空中借力转了身形,远远纵开,一步没有站稳,单膝跪倒下去。
但他毕竟硬气,吸一口气,拄剑起身。左肩的伤口又在流血了。燕忆枫喉头一甜,强忍着不咳出血来,他身子站得笔直,“好可怕的力量,”他低声道,“这就是人间弃神之力?”
没有回答。杜子规不回答他,也不追击,就在等着他调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