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有话要说:新外传一枚~ “看啊,我又能站起来了。”
湛淇回屋的时候,听见燕忆枫略带笑意的声音。
他扔下手里的东西,冲进屋门,看见燕忆枫一手扶着墙,晃晃悠悠地站在那里。屋里没有别人,他是对着虚空说那句话。
听见有人进门,燕忆枫微怔了怔,转向湛淇的方向。
湛淇站在门口,看着燕忆枫朝自己望过来的眼睛。这个从来不愿改变的家伙,总是一点也不在乎地笑着,过去如此,现在亦然,但是不知为何,他总觉得燕忆枫带着胜利的笑容里,有一点悲伤的意味。
“别……别这样。”湛淇莫名地有些口吃,“伤会好起来,你会……和以前一样,能一个打十个。别这么早下地,你长那么大个子,膝盖的伤需要多养一段时间。如果伤势反复的话,也太过自讨苦吃了些。”
燕忆枫微笑,垂下视线,“我知道,我只是……只是,不,没什么。”
湛淇沉默片刻,走过去,轻轻拥住燕忆枫,“别在意这些,日子还长呢。相信我。”
“不,是你要相信我。”燕忆枫道,“无论何时,请你信我。”
湛淇叹口气,“是是,我总是信你的。”一边把燕忆枫抱起来,“还是这么轻,吃得和猫儿一样,虽然轻点对膝盖好,但你这太离谱了,伤怎么好得起来。”
“你的手劲却比从前大了不少,不知道揍人的时候会不会打偏。”燕忆枫微笑,闭上眼睛,“这年来,累你许多,是我过意不去。”
“你会对这种小事过意不去么?”湛淇笑问,将燕忆枫放上软榻,“手腕觉得怎样?”
“左手比右手好些,右手可以动,但是还是疼。”
“手肘呢?”
“都还好,有点痛,但是可以动。”
“肩膀已经可以抬这么高,看起来离全好不远了。”
燕忆枫坐在榻上,举起一条手臂,“肩膀没问题,转动有点涩,但是不疼了。”
湛淇点点头,“看你已经能自己爬起来,腿脚应该也没有什么大问题了。再将养一些时日,我想就能握剑了。”
“这怕是难了。”燕忆枫淡笑,“我被废了武功,气海被破,经脉重创,如今气力与常人相较尚有不及,也亏了是你,才能再站起来,哪还能奢望再握剑。何况我的剑已经断了……”他微微垂下眼帘,“不管怎样,我是不会再提剑了。”
“别胡说。”湛淇轻声,按住他的腕脉,“哪有那么玄乎,这明明是一日日好起来的脉象。这次的伤,不过是给你个教训,天外有天,没有什么人是天下无敌的,也不是什么事情都要用武力解决。”笑笑,“我想学剑,你不会吝啬到不肯教我吧?”
“不再提剑,就不会再这么闯祸了。”燕忆枫微笑,“实话说,上一次,最后我真的害怕了……我以前从来没有怕过,但是,那次我怕再与你无缘相见。还有……”他轻声地,“我不希望你被任何事情牵连,任何事情。”
“你这个傻瓜。”湛淇抱住他,低声,“总是这样。”
“没事的。”燕忆枫回拥湛淇,滑落的袖口中露出腕上的伤痕,“没事的,你看,那时候我自己都觉得我死定了,至少会废掉……现在,慢慢地,又能起来了。江湖又算得什么呢?为了那些恩仇,我已经流了多少血了?实话说,我真的不喜欢流血,每次做噩梦的时候,都觉得躺在自己的血泊里。”
湛淇微微僵硬了身子,放开燕忆枫,他退了半步,看着那个年轻人的脸,“笑得和哭一样,还不如干脆哭一场算了。”伸开手,“来吧,像上次一样,我的胸膛借给你,哭完擦擦干,不会让你的小雏鸟发现的。”
燕忆枫沉默,久久垂下目光不看湛淇,“别瞎说,我什么时候哭过。”
湛淇点点头,“上次你被谭谨那混球摆了一道,后来神志不清地笑着对我说‘看啊,我还是能哭出来的,你看这是眼泪啊’,眼睛里却流着血的时候,我简直吓得七魂散了六魄,比起那次,你再也没有让我觉得那么恐怖的时候。”坐在燕忆枫身边,拥住他的肩,“我也是,说这些乱七八糟的干什么呢?上次你都好起来了,这次也一样会好起来的,记得当年萧漠那小子,那只手足足用了两年多才恢复了从前的气力,你这才半年而已,别太心急啦。”
“你也会主动提起那小子啊。”燕忆枫轻轻地道,“痛,别按那里。”
“现在还会疼?再让我看看。”湛淇皱眉,侧了身子,去解燕忆枫的衣纽,“要么,我们搬到比较暖一点的地方去?虽然干一些的地方,对你的旧伤比较好,不过冬天快到了,你又不是冷地方长大的人,我可不想瞧着你三天两头着凉发烧。”
燕忆枫看着自己的上衣被解开,他的伤痕总是很容易淡化,才过了小半年,昔日鲜血淋漓的伤口已经看不出什么痕迹。湛淇的手指轻轻按上左肩下方的一处,“是这里?”
“啊,疼!”燕忆枫低声叫了出来,抬手去拨开湛淇的手,“我说了痛你还用这么大劲儿去按,存心欺负人不是?”
“你怕是忘了。”湛淇笑,“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打破你的头,你把我揍到墙上去。”
燕忆枫抬目,“须臾不敢忘,不过……现在我可是没有以前那么能忍疼了。”
“以前又不是没有吱哇乱叫过。”湛淇笑笑,“这处当初伤得深,好起来可能要再慢一点。你又不听话光乱动,不痛才怪。”
燕忆枫微笑,“再这么说下去,你就又要提起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来埋汰我了。”抬起手来系上衣衫,“以前,我总觉得,如果还能觉得痛,那就还活着,还不会死……现在,我却变得怕痛了,真是丢人啊。”似乎觉得有些累了,就将湛淇当个靠垫靠着,闭起眼来,“别想那么多,就算自此没了功夫又怎么样呢,你从来没有过什么功夫,也照样活蹦乱跳到现在,相比起来,有功夫的江湖人反而死得更快一些呢。”
湛淇笑,“是啊,那些传闻都是屁话,你还是早早为了小神官那个姑娘殉情了,所以伤城是自己塌的。”叹口气,“每每都是我累你至此,说来也是可笑,每次救我命的人都是你,我明知道你喜欢的是别人,却死活不放弃,还大言不惭地让你以身相许。以前我在想,人是不是总想着自己抓不到手的,但是尹尹跟我说,不管想不想要,该是自己的就一定要抓住,否则就得被追得到处乱跑。”笑,“那时候你说有人捷足先登了,我捶胸顿足只觉相见恨晚,虽然那时候我已经被追得到处乱跑了,听一回尹尹的话倒还不算太迟。”
燕忆枫笑,“你总是没有自知之明,不过这又如何呢,最后赢的人终归是你,而我,总是那个一败涂地的倒霉蛋。”靠得更舒服一些,“别乱动,我小睡一会。”
“盖上东西好好躺下睡,虽然天还没冷,可也别受寒了。”湛淇把他硬按上枕头,裹上被子,“我去店子里看一下,换玲珑那小鬼回来照顾你。不过说实话,我总想偶尔把这个小孩支出去几天,免得他看到什么不该看到的。”
燕忆枫闭着眼睛笑,“说不定有人还当你把那小孩也纳入后宫了呢,小公子。”
湛淇抬抬眉毛,“好好睡你的觉。”
他又梦见风铃的声音了。
这一次的梦中,他站在寞於山脚下。他在梦中清楚地知道那是梦境,所以在他再次看到萧漠的时候,也并不觉得意外。他曾多少次梦到当年那妖鬼一般迅捷的一剑?在那之后,在他结识萧漠之后,那个少年再也不曾使出先发制人的招式。
原来,人在梦中也会回忆么?他微微笑了,而梦中的人,似乎能看到他的笑容,也对他微笑,就像彼此入了对方的梦境,如同彼此终于能够坦诚相对。
“对不起。”他想了一会,决定这么开口。
“不要紧。”他得到回答,“说对不起的应该是我。”
“你是真的在这里,还是我又梦见你了?”
萧漠微笑,“只有死者才会入梦,所以是我梦见你了。”
燕忆枫苦笑,“说得也是,也许我马上就会消失掉,所以你有什么话就快点说。”
又是一阵风铃的响声,他看见萧漠朝他走近,就像很久很久以前他曾经看见并铭记在心的时刻,他看见萧漠微笑着,“我说过,如果必须针锋相对,我会是下杀手的那个人。”
但是在那一刻,折断手中剑,想要知道答案的人却也是你啊。
觉得会彼此伤害而相互隐瞒,但是事情却愈发不可收拾,直至最后分道扬镳,永不相见。那么,这是一个美梦还是一个噩梦?
他缓缓睁开眼睛,看见湛淇坐在他的床侧,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他笑笑,“天气不错,我想晒晒太阳。”
湛淇抬抬眉毛,“你做梦的时候,表情总是那么丰富。”把他抱起来,“今天我们有客人,还是你认识的人哦。”笑嘻嘻地,“现在尹尹应该不会欺负你了,她虽然喜欢欺负美人,但是你现在手无缚鸡之力,她要是再欺负你,那就太不像话了。”
燕忆枫笑,“她不会是带坏消息来吧,我记得她从来不会伴着什么好事出现。难道这次她是来让你回去做大王的?”
湛淇道,“别拿这个埋汰我。”把他抱到屋外,放到椅子里,对一边的女子笑笑,“尹尹,我还真是跑到哪里都能被你找到。”
尹晗笑嘻嘻地,“你们这么显眼,当然跑到哪里都能找到。不过,你现在倒成了最不显眼的一个了,真是有趣。算了,美人,你现在看起来真是楚楚可怜,小公子得偿所愿,恭喜恭喜。”
燕忆枫笑,“如果你专程为了取笑我而来,那随便你取笑个够。时运不济,如今落到这般地步,只能说在下太过无能。既然一败涂地,那么,随便你们评说了。”
尹晗点点头,“我不会把你的事情说出去的,毕竟你小子以前太过嚣张,树敌不少,若是那些人知道你不仅活着还变成这样子,不管是来追杀你,还是来取笑你,都比被我取笑惨多了。”看看湛淇,“小公子,我觉得你胖了……果然比较冷的地方会让人变胖。嗯,我要去做正事了,祝你们幸福。”
燕忆枫不解,“你这是什么意思?”
尹晗道,“大姐我是使官,当然是要去商量国家大事,想偷听么?我觉得你现在也没这个本事了。”
燕忆枫叹口气,“尹大小姐总是爱拿我取乐。”看看湛淇,“商量的国家大事,和小公子有关系么?”
尹晗对他翻白眼,“当然没关系,现在知道他是小公子的人越少越好。你就算知道,也不要这么大张旗鼓地讲出去,他叔叔虽然现在没在追杀他,但是那个反复无常的家伙,在你声势最盛的时候都敢出钱找杀手试图干掉你,还有什么不敢的?”
燕忆枫淡淡,“我已经死了,死人是没有身价的。”闭起眼睛,“随你取笑吧,我要再睡一会儿。”
尹晗看看湛淇,“真的元气伤得这么惨啊?”
湛淇叹口气,“他是不想听你再笑话。对了,别告诉任何人我们在这里。”
燕忆枫笑,“想让尹大小姐这个大嘴巴不说出去,得给点实际的利益才行吧。”
尹晗撇嘴,“这么不相信我的话,我就干脆说出去好了。反正你一直讨厌我。”
燕忆枫哼了一声,侧了身不理她了,湛淇笑笑,“也别逞口舌之快了,你来看看,他的内功还有没有办法恢复。”朝尹晗谄媚地眨眨眼睛,“好啦,别怕,我不会让你为此耗损功夫的。”
尹晗叹口气,走到燕忆枫身边,直接按上他的颈项,“唔,真是闻名不如见面,被打成这样子还没死的,我这辈子也就见过这唯一一个了。也真难为你居然把他弄得现在这样还能和人斗嘴。实话说,他的经脉已经毁得差不多了,你顶多能把他治成你那样子,不过这样也好,他连你都打不过的话,也就不会去做那些疯狂的举动了。大家都说未知主人都有点发疯,这个绝对不会例外。我走啦,你把他喂胖一点,我下次再来欺负美人。”笑笑,跳出院墙去。
燕忆枫睁开眼睛,笑,“我说过了,再没有什么用的。既然已经差不多好了,那么,能给我酒喝么?”
湛淇道,“受伤的人不准喝酒,你的内伤还没痊愈之前,一滴酒也不能沾。”笑着摇摇手指,“至少要到你能自己找到酒的时候才有得喝。”
燕忆枫叹气,“我当初最大的错误,是打破你的头,让你改行不再当卜者。如果你一直神神叨叨地给人占卜,也不至于这么样不给我酒喝。”
“好了。”湛淇笑,俯下身子轻吻燕忆枫面颊,“你这么伶牙俐齿,我觉得你倒能当个好说书人。江湖秘闻什么的,讲成故事一定有很多人喜欢听。”
燕忆枫淡淡一笑,闭了眼,“下次讲给你听。”
他继续做那个梦,这一次梦中的萧漠沉静如水,“这么一来,我们二人之间,什么也不必说了?你总是不愿说自己的事情,因为不愿说出而不去追问,结局就是我们彼此隐瞒最重要的事情,因为惧怕伤害与被伤害而更深地伤到彼此,最后发现只能转身,而爱恨本身都已不再重要。”
他在梦中无言以对。风铃的声音一阵阵响着,梦中的人颔首转身。“各自保重……你并不孤单,惜取眼前人吧。”
燕忆枫睁开眼睛,这种时候眼前自然没有人。
他慢慢地扶着椅子站起来,试着迈步,但是站起来的时候,受伤的腿还是开始打颤,而扶着椅子的手,也开始觉得有些酸痛。他微微皱了眉头,不自觉地屏住呼吸打算用力,胸口却也开始一阵阵地搐痛。他就那样站着,额上渐渐冒出冷汗来,却又不愿就此放弃等友人相助,走出去一步,又一步,他脚下忽地一软,跌倒在地。
败者。
他轻声嘲笑自己,努力地试着爬起来,腿却使不上劲。直到有人从他的身后扶起他,只是一手揽腰地搀扶着他,带他坐回榻上,他不看那是谁,那个人也不说话,他突然侧躺了下去,把头埋进被子里,几乎无法忍受的愤怒与痛苦,让他流下眼泪。
和血一样的温暖感觉,和血一样。
他是会流泪的,就像会流血一样。当日他杀了小神官的时候终于知道自己也是会流泪的,那时他在众目睽睽之下亲手杀死自己亲密的友人,那时他知道要再不伤害就只有离开,直至最后折翼断腿一败涂地,他连离去的力量也已失去,却还有人执着地挽留他。
失去的不会再回来,不能忘记就不去回忆,伤口仍在,泪水难干,总是为了那些虚谬的事情,从而一败涂地也没有回顾的勇气。他是个懦夫,只是伪装坚强。
爱恨情仇只是负累么?连面对都不愿的人难道不软弱么?
一个人能够爱许多人么?能够恨许多人么?能抛弃就能追寻么?所拥有的就必须珍惜么?
他在梦中得到的答案,是自己想要的答案,还是最难以接受的答案?
燕忆枫并不知道那一切是为了什么,他只是把头埋在被子里,听着风铃的声音连绵不绝。北地的风又要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