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主。”玲珑的声音将燕忆枫从回忆中唤醒。他不知觉间已走至城外,雨停了,空气湿润。在微濛的雾中望去,不远处正是未知的扬州据点。
竟然走至此处么?那去看看紫竹的事情办好没有罢。燕忆枫唇角微抬,收了伞,信步走进宅子去。
燕忆枫听见有人吹笛的声音。组织中有此闲情者,除了紫竹还能有谁?他笑了笑,带着玲珑走至后园,看见蓝衣的年轻人面着雕花阑干,颊边露出半只白玉的笛。那笛音律低沉婉转,如眼波流动,燕忆枫不由想知道那到底是一只什么样的笛,音韵不清扬,反是低抑,但他只是大煞风景地喊,“林晰延!”
吹笛者不再吹笛,蓝衣人转身拜下,“不知少主前来,属下怠慢了,得罪。”
“紫竹公子开口自谦,必生事端。”燕忆枫微蹙眉尖,“对策你可想好?”
紫竹将手中笛子藏进袖中,快得不让燕忆枫看清笛子的样子,“对策许多,最好之法便是——”他直视燕忆枫,以凝重的口气道,“属下认为,未知此次天时地利人和皆不占,最好认输退兵。在此与流星门怡梦轩以及萧君他们为敌,我等还不至于托大如此。”
燕忆枫冷笑道,“果然不愧是只懂得逃跑的紫竹公子——如今檀瞻萧氏二公子萧澈也来扬州,他之所为,你可知晓?”
紫竹听闻萧澈之名,眉头微敛道,“澈公子?年前我曾与他有一面之缘,险些将他当成少主。传闻澈公子膂力过人,若是作为敌人对上,可是大大不妙。属下不知澈公子缘何至此,之后定会查明,但——未知此回,怕是立在必败之局了。”
燕忆枫淡笑道,“你不相信我。”
紫竹低声道,“少主,切莫怪罪属下。相信这一词太重,我们都是逆天背德之人,是万万担不起信任的。”
燕忆枫默然,一旁玲珑开口道,“左使,传闻右使回来,你可见着?”
紫竹摇头道,“先生对少主的想法并不赞成,少主应当知晓。未知自建立起便是暗中行事,一击必杀。摆上明台来本便不利我们行动,并且——虽是十年难有的大生意,我觉得,那封帖子,少主应当推掉,否则——”
燕忆枫抬手止住道,“那事我自有安排。左使,怡梦轩中高手怕已集聚,若按先生之愿,派刺客去只会白白损失人员。必须调动所有战力——只是,我不知燕筠的愿望到底是何。”
紫竹道,“燕筠留是不留?”
燕忆枫摇头,“我不知道,燕筠的事情很难办,现在先搁置比较好。你拟个败得最惨的计划,我这一次,是要置死地而后生。”
“哦?”紫竹抬起了眼,毫不为他言语打动的样子,“少主自己去罢,保准没法活着回来。”
玲珑不由扑哧笑出了声,燕忆枫狠狠瞪了玲珑一眼,玲珑忙合手赔不是。燕忆枫道,“好个林晰延,给你个鼻子就爬着上头了。你当我好欺负不是?若非我要你帮我打架,早赶你回去了!”
紫竹笑了起来,“赶属下回去才好,不必天天提心吊胆。公子贤找少主麻烦不成,天天在门口挑衅,先生一出去就溜得没人了。睡不醒的尹晗却又半夜在房梁上弹着她那琵琶吵闹,属下算知她为何平日里睡不醒了。晚上做夜猫子,白日怎生清醒得?”
燕忆枫失笑道,“少说这些,你怎知她不在偷听?”
“尹尹不偷听,尹尹只光明正大听。晴公子,是不是?”
紫竹神色骤变,人影已然立在墙边。一个是身材修长的白衣年轻人,一个是神情惫懒的青衣女子。辛晴表情无辜地摊一摊手。燕忆枫道,“不知晴公子大驾光临,燕某不曾远迎,还请恕罪。”
辛晴轻咳一声,“未知主人,辛晴无意为敌——”
“却是来找事的。”尹晗接口,“忆枫啊,如果此回再不认真,怕是会死掉哦。”
玲珑看一眼燕忆枫,道,“少主,这回让在下出战罢,玲珑再不会轻敌。”
燕忆枫叹口气,“以一敌二你有把握?”
玲珑点头道,“以先生平日所授,足矣。”
燕忆枫道,“去罢。”
紫竹惊道,“少主,你真要玲珑君——”
“你说对习于背叛之人不能相信,”燕忆枫环抱双臂,“我便让你看看这个从不曾背叛的孩子,究竟能在这条路上走多远。”
紫竹想说什么,却止住口,拱手道,“谨遵少主之愿。”
玲珑走向辛晴尹晗二人,面上神情冷肃。他微一欠身道,“玲珑不愿多生事端,此处乃未知之地,请二位勿再停留于此。”
“小花魁,口气不小啊。”尹晗哧地一笑,“你那漂亮头儿还真舍得让你来送死?”
玲珑面无表情,“既是不走,玲珑得罪了。”
紫竹见玲珑拔剑,终忍不住道,“你为何那么相信玲珑?”
燕忆枫目光注视持剑少年,缓缓道,“我从未听说过有人能在澈公子的戟风下不动脚步,不改神情,我自己也做不到。玲珑这孩子深不可测,我不想再用什么东西禁锢他了。就这样看下去罢,我相信他。”
“万一他败了,如何?”紫竹问。
“败了?”燕忆枫望着缠斗中人,淡淡道,“他若败了,我便不用告诉他那件事情。这样对他而言,怕也不错。”
玲珑一人对尹晗辛晴,辛晴见面对是个身材纤细的小少年,出手不免留手三分。尹晗却不敢大意,玲珑起始一剑并不走攻势,多在自守,尹晗忽道,“晴公子,莫小看他,出惊晴!”
辛晴知尹晗言语中不会空谈,叹气回手,右手拇指一抵无名指第二节,叫声,“小孩,对不住啦!”
晴公子一式惊晴,少年玲珑不急不缓,也只格退尹晗,微抬左掌。辛晴招式甫出,玲珑右手之剑忽地直插入地,双掌抬起,一声冷喝,竟是两手同发惊晴之势。
掌风相击,辛晴尹晗退却一步,玲珑左手已拈了剑指,向尹晗疾划。尹晗虚晃一招,忽地抽了身出来,再次面对燕忆枫。
燕忆枫淡淡道,“你不怕同伴会死?”
尹晗笑了笑,“你可爱的小雏鸟会杀人么?”
燕忆枫耸肩,“我会。”
尹晗笑嘻嘻道,“而我,我相信晴公子,萧君,翅翅。我相信的人很多,你能相信的有几个人?”
燕忆枫低头看尹晗,唇侧浮起讥嘲笑意,“信人不如信己,燕某信手中之剑足以让你所信之人皆成齑粉。”他又笑了笑,收起讥嘲,道,“尹大小姐,胳膊还疼么?”
“向你讨还那一剑。”尹晗微眯了眼,铜拨划过琵琶,声如裂帛。
四弦皆断之时,尹晗缓缓从铁琵琶中抽出一柄刀来。那是一柄极细极薄的刀,刀身曲折,有如浪涛。尹晗道,“在小雏鸟被晴公子打趴之前,我就来会会你燕忆枫。”
燕忆枫冷笑,反手一握鸳舞剑,长剑铮然出鞘,正迎尹晗短刃。尹晗道,“这么多年,你的内功还是毫无进境。”
发力之时,燕忆枫身形飘忽,已然荡开。他右足一点阑干,左手微搭剑脊,双手一转,剑已正握。尹晗猱身又攻,招招取命,燕忆枫平定心神,此时此刻,万物都不能再乱他之心!
他专注于拆招,伺机反扑,尹晗久不得手,刀势渐老,此时燕忆枫剑招已然浑圆。女子眉尖一挑,左手琵琶随势抡上。
燕忆枫并不管击来武器何物,鸳舞剑出,却带着与前全然不同的剑啸!
夕之舞,暮之语,夜之歌。挽歌唱尽,当是诀别之时。
他低声道,“夜之轮回。”
以心为剑,以夜为名,轮回之夜下,燃尽的是谁人性命?尹晗不闪不躲,举刀相格,漠然神色之中,却有真切的赞赏。
极招相对,二人皆是后退。蓝色的影子默不作声,在青衣女子背后印下决定的一掌。
那边玲珑一人对辛晴,此时也至终局。玲珑与辛晴之间,却是晴公子负创后退。
燕忆枫纳剑回鞘,道,“如今擒住这二人,我们的胜算又增了不少罢,林晰延。”
紫竹道,“只是擒了这二人,又得分人看守。”
“看守?”燕忆枫冷笑道,“废了武功扔到地窖里,谁要他们让他们自己找去好了。我是个记仇的人,对于伤过我的人可不会留情。”
“少主此举太过孩子气,尹晗与湛先生是友人,辛晴是谭门主的爱将,与组织皆有牵连。少主勿急躁坏事。”紫竹道,“不如将二人分别关押,上次如意叶歌之事,可不能再现。”
燕忆枫道,“随你便,反正你只会泼我冷水。”
“这不是你。”尹晗强撑身子,血污青衣,“你到底是什么人,能够使出这样的剑招?”
燕忆枫淡淡一笑,“我不想问自己或者别人这个问题,尹尹,别忘了,七年前我就是个死人。我的相信胜过你所相信的,不过,昨日我已知晓湛老兄到底是谁。”
“你知道小公子是谁了?”尹晗笑了起来,“我不信,你若知道他是谁,你们就注定再也无法——哈哈,那个家伙太傻了,明明知道你是这样一个无药可救的人,还不放弃你,你们都一样傻——”
话未说尽,女子俯身咳血。之后的话,便无法再言表。
燕忆枫沉默片刻,扭转身形,向外走去,“紫竹,他们交给你了。”
燕忆枫走回扬州城的时候忘记拿伞,雨在短暂的停歇之后又回来了,淋湿他的黑衣。燕忆枫发现被雨淋湿的时候身上的旧伤会有些酸痛,这大概是变老的预兆,但他不管,只是放缓了步子,等着玲珑追上来。
玲珑快步跟上来的时候,燕忆枫道,“玲珑,运息。晴公子惊晴余力不小,别强撑受伤。”
玲珑道,“在下无事,少主,晴公子内功不及在下。”
燕忆枫停住步子,侧身直面玲珑,道,“玲珑君,我从前知你是习先生弟子,爱藏招而已,却不知你实力如此。这般看来,你不愧对你的名姓。”
玲珑垂目,“少主,玲珑无意隐瞒——”
“不必在意,”燕忆枫道,“我没有别的意思。”
只是,怕有一天兵刃相见,我的小雏鸟啊,可别再对我手下留情。
走进城门,燕忆枫忽感有人视线。回头望时虽是无人,他仍心中发悸。被猛兽盯住的时候,会是这种感觉么?他说不出什么,只是些微苍白了脸色。
玲珑道,“少主?”
燕忆枫不回答,只是加快了脚步。玲珑虽是不解,却也趋步跟上。